這刹那間,張三爸腳踢開刹門,但乍聽後頭有異動,生怕張一女遇危,身不轉而勢疾退,“封神指”出,一指已捺在來人額上。


    這一下變起陡然。


    那人竟沒有避,還是避不了?


    這失唿的同時,有四個人聲音一齊叫:


    “不可──”


    張三爸倏然止指。


    指已印在來人的額上。


    但並沒有發力。


    ──因為不管是張一女,還是那四種聲音中任何一人,都是張三爸至信任的人,隻要任何一個聲音喊出的話,他都會聽,何況是五個人一齊要製止他的出手!


    那四個聲音,當然是四個人:


    四個張三爸此際心中正懸念的人:


    一氣成河何大憤,


    燈火金剛陳笑,


    大口飛耙梁小悲,


    小解鬼手蔡老擇,


    ──這四人不是衝鋒殺敵的嗎?


    他們四人是去拚命、送死的。


    他們,“聽從”了“爸爹”的命令:立即離開了張三爸。


    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先張三爸一步把命拚。


    他們還是“天機”的弟子。


    他們還要為張三爸爭一口氣。


    他們衝出去,冒雨殺敵,灑血苦鬥。


    張一女是知道的。


    但她要伴在張三爸身邊。


    直至最後一人。


    ──她不能讓自己的爹爹和眾人的“爸爹”孤獨渡過,盡管那已是生命中最後的一刻。


    她明知眾師兄弟叔伯在外拚死。


    但卻不敢告訴爸爹。


    她隻閑閑對答,但不知道在每一句話裏,她的兄弟都在濺血,都在殺敵,都在給敵人殺戮。


    至愛無恨。


    長情無怨。


    大義無悔。


    這四名“天機”子弟都自分必死。


    他們衝殺過去,本就不抱持再見的希望。所以他們各自一點頭,就衝殺入風中雨中。


    ──敢於應戰的,無畏死於戰爭。


    ──可是往往勇於作戰的,不死於戰爭。


    因為他們衝殺過去的時候,有一人也閃了進來。


    他大叫他們退去。


    但他們都沒有退。


    因為敵人已潮水般湧上來了。


    ──加上“百足將軍”吳公所帶來的兵馬,足足有一百二十倍之多的強敵!


    那唿喊他們退卻的隻是個少年:


    少年鐵手。


    少年鐵手見這四名死士不退反進,就算武功再好、奮戰再劇也等於往巨魔的毒牙裏送,這樣犧牲了卻與大局無補。


    但那四人分了四個方向殺入重圍,立即像降落蟻窩的飛蛾一般給密密麻麻的人蟻吞噬了。


    他唯一的方法是:


    也衝上前去。


    七名敵人攔路。


    (來的隻是一名少年而已!)


    他一掌擊退七人,又進丈餘。


    十五名敵人攔截。


    (這少年是什麽來路?!)


    他雙掌震退十五人。


    又來二十一名敵人阻截。


    (這少年是誰?!)


    他雙掌翻飛,又震退十五人。


    這下子電掣星飛,四大高手中已開始負傷,同時,也殺傷了不少強敵。


    鐵手直攻的是“百足將軍”吳公。


    他離吳公仍有三丈之遙!


    吳公這才知驚恐。


    他一揮手。


    他身邊有十八名悍將。


    十八人一齊出手。


    阻擊鐵手。


    鐵手在跟這十八人遭遇的片刻裏,連遞十八招。


    這十八招是:


    “金龍探爪”、“龍行一式”、“秋風落葉”、“龍門三擊浪”、“翻身盤打”、“金雕展翅”、“蒼龍歸海”、“黑虎偷心”、“進步連環”、“獨劈華山”、“倒打金鍾”、“黃龍卷尾”、“如封似閉”、“推窗望月”、“白猿摘果”、“玉帶圍腰”、“抽撤連環”、“寒雞拜佛”。


    這十八招裏沒有一招是奇功、奇招、奇式。


    每一招都隻平平無奇。


    這十八悍衛一看,頓時放心。


    ──這少年沒啥了不起。


    他們當然不知道:


    世間最奇的事就是最平凡的事。


    世上最偉大的事物就是最平淡的事物。


    ──就像作為一個人,沒什麽出奇,但一個人能夠活著、說話、工作、思想,那就是兆億個奇跡合起來一齊發生才能創造出來的奇跡!


    那十八悍衛當然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們怕的是奇招、絕招!


    但對方出手隻是平平常常的招式。


    他們蔑視。


    他們在等對方招式用老,一舉殺之。


    豈知鐵手的招式,反而在招式用老後才發揮出極大奇大至大的效用。


    隻不過,俟他們發現這一點時,已然遲了!


    鐵手已擊倒他們。


    接近吳公。


    吳公一揚手,放出百來隻蜈蚣。


    每隻蜈蚣都有劇毒。


    但蜈蚣到了鐵手身邊三尺之遙,全給內力激震出去。


    鐵手的手是不怕毒的。


    吳公身為將軍,卻不會武功。


    他的軍職,扶搖直上,是靠巴結童貫、蔡京得來的。


    倘若他真的身懷絕技、立有戰功,蔡京、童貫才不會擢升他呢。


    他深知這一點。


    所以也不必習武。


    ──反正,他身邊有的是人,不須他來動武。


    不過,他是瑤族人,會放“蜈蚣蟲”,在這生死關頭,他完全發揮他“百足”的功能,一麵放出百數隻蜈蚣,一麵腳底抹油似的猛溜。


    他放的蜈蚣,噬不了鐵手,卻使要趕過來救助他的手下有不少都遭了殃,其他的都給嚇跑了。


    他溜得太快。


    有一人也來得極快。


    這人滿身纏著燈光似的異彩,動作之際,漾起一片幻彩,就在這令人目眩神迷之際,他就出了手。


    這人便是巴比蟲。


    巴比蟲“奮不顧身”去救吳公。


    其實他旨不在救人,而在“升職”。


    ──他知道像吳公這種至懦怯而無用的“將軍”,是因為攀附上蔡京童貫之故,成了權相手下紅人,他若救了吳公,也等於當成了半個“紅人”,他想要在官場上有一天會大紅大紫,這就是表示盡忠效力之際。


    ──單靠“九分半閣”,那隻是在野微末的勢力,要想壯大實力,就一定得有朝廷封詣不可。


    他雖然也是“相爺的人”,但畢竟隻是“外圍”的,他要進入內圍,就得要多花點錢、多送點禮、多立點使蔡京或蔡京眼下紅人心欣悅然的功才行!


    所以他“義不容辭、刻不容緩”地出手相救吳公。


    ──就像救他老子一般賣力。


    “砰”的一聲,鐵手跟他對一掌。


    巴比蟲全身的異彩突然“波波”連聲,一一碎裂,盡皆熄滅,他整個人也立即黯淡了下來。


    原來,他身上纏繞著一種自花刺子模國運來的半透明彩珠,每一顆彩珠裏都有閃爍的燈火,與人動手時,他隻要一發內力,敵人就為這妖異色彩所惑,更易為他所趁了。


    但鐵手隻跟他對了一掌,就把他全身的“異彩火珠”全皆震爆。


    他一下子成了個失去了光彩的“黑人”。


    同時身子也給震飛。


    卻恰好撞上逃竄的吳公,把他撞跌於地,鐵手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這位號稱“百足將軍”的吳公。


    ──大概,“百足將軍”的名頭,係指他溜得快之意吧!


    吳公嚇得直咒巴比蟲,也忙不迭地喘息著向鐵手哀告:


    “你放了我,放了我就有榮華富貴!你當捕快不外為了升官,我準讓你高升,隻要你放了我。”


    “原來你是這樣升為將軍的。”鐵手仍扼著他的脖子道,“我可憐你。”


    然後他大喝:


    “停手!”


    後麵還加了一句:


    “誰不住手,我就殺了吳將軍。”


    因為誰都知道“百足將軍”吳公是蔡京的“義子”。


    ──誰敢再動手,萬一吳公有何閃失,有誰抵得住蔡京的責罪?


    沒有。


    他們是停了手。


    可是陳、梁、何、蔡四人卻不擬住手。


    “你少管我們的事!”


    “我們都不打算活了!”


    “爸爹求死,我們苟活又有什麽意思!”


    “殺了吳公,咱們死了也夠本了!”


    鐵手卻朗聲道:“你們要是真的為了‘天機’為了張三爸,那就更不許死!你們敗局已成,但死局未定,隻要你們在,天機不死!你們要相信我,我會勸張三爸跟你們一起活下去,重造‘天機’!”


    他伸出了手。


    熱情的手。


    大手。


    友情的手。


    吳公哼聲道:“……鐵遊夏……你也是捕頭,竟敢違抗聖旨、庇護逆賊、大膽造反,你……”


    鐵手正色道:“你少唬我,我跟‘天機’諸子相處過,發現他們決不是你所說的人,便請查原旨公文,這才知道是蔡相下令要拿此人,隻因私結亂黨,所謂亂黨,其實是王荊公、王韶將軍等忠臣烈士,更逞論什麽謀反叛亂,也決沒有皇帝下旨平亂敉匪的事。”


    “既然仍未定罪,‘天機’仍是清白平民,你們豈可任意殺戮?”鐵手仍伸出了空著的一隻,“這件事我自會上報請求複審,但此際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蔡老擇憔悴著臉卻亮著眼:


    “你為什麽要救我們?你跟我們有親?”


    鐵手反問:“你們‘天機’為何平時總救苦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你跟他們有親?”


    梁小悲瞪著虎目剔著劍眉嘶聲問:


    “你不怕受我們牽累,滅九族誅三族?”


    鐵手哈哈大笑:“我無親無故,但四海之內皆兄弟,要殺盡我的朋友,皇上的天下可就無人可禦了。”


    何大憤激奮地問:“你說你叫什麽名字?”


    鐵手道:“鐵遊夏。”


    何大憤側著腦袋道:“這名字不好記。”


    鐵手道:“叫我鐵手也一樣。”


    何大憤卻一字一字地道:“好、兄、弟。”


    鐵手大笑:“這名字好記多了。”


    陳笑沒有說話。


    他衝上前去。


    他一手握住了鐵手的手。


    雨是大的。


    手是熱的。


    心也是。


    何大憤即時握住了陳笑的手。


    蔡老擇抓住了何大憤的手。


    梁小悲捉住了蔡老擇的手。


    一下子,他們全都熱了。


    心熱。


    暖了。


    他們一字橫行,一齊掠迴古刹。


    沒有人敢向他們出手。


    因為“百足大將軍”還在他們手裏。


    就算不是,他們也斷然不敢在此時出手。


    ──你有沒有看過:同心定事成、齊心就成城的場麵?


    這就是。


    在風中雨中。


    在風雨中。


    ──雖然,梁小悲虎目瞪著不甘,因為鄭重重已歿;雖然,何大憤臉頰鏤刻著不平,為了謝子詠已亡;雖然,陳笑傲笑著如許不憤,因為“天機”已給摧毀得七零八落;雖然,蔡老擇橫眉架起幾許不屈,因為張三爸負傷獨守古刹。


    但他們的心頭溫暖。


    心熾熱。


    因為有朋友。


    ──這就是兄弟。


    這才是比“結義”更“結義”的“結義”,一種不計較利害,可共生死患難,一種不理會得失,隻求大愛長情的義氣盟結,不許人誤解,不容人誣蔑,不讓人見棄,不怕人見笑的情義。


    不怕強敵。


    暴風雨使之更熾更烈。


    ──更有一種“來吧,風雨,我們不怕你”的豪情勝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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