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們全又出現在負傷的龍頭──張三爸的麵前。


    張三爸竭力控製自己的激動:“你走吧,我不想連累你。”


    鐵手笑道:“你已經連累我了,這時還要我走,不是偉大,隻是要我早些死。”


    張三爸為之氣結。


    他隻好對梁、何、蔡、陳等說:“你們走吧,趁現在還可以走的時候。”


    鐵手又說話了。


    沉默不是美德。


    ──該說話時不說話,或等別人開口,那絕對是一種懦弱。


    “他們也給你累透了,同樣,你也給他們累壞了,現在,應要不分彼此,一起走,一道走,一塊兒走才是。”


    張三爸瞠目。


    “你是捕快,卻來幫盜匪。”


    “沒分什麽捕快盜匪,是正義的,就是捕;是邪惡的,便是賊。管他賊是不是世上大官,捕是不是所謂世間盜匪。”


    鐵手坦然答。


    張三爸終於忍不住道:“你為什麽那麽信任我?我現在已走投無路、舉世非之,你還是當我好人。”


    鐵手微笑:“我不相信你,但我看到你所辦的事,你所辦的‘天機’。你在落難時仍不輕取民宅一針一線,偷雞還得給人淋糞而不還手。你不是好人,卻是俠者。”


    張一女噗嗤一笑:“你看得真準。”


    鐵手緩緩又道:“看一個人的人格,隻要看他所作所為,可思過半矣。”


    “天機”是武林中一個頗有份量的組織。


    “天機”的創辦人就是龍頭張三爸。


    他在十歲即熟讀經史,少懷大誌。時西夏常派兵劫掠邊地州縣,民苦不堪。當時王安石主政,選拔能人,交付大將王韶為甘肅安撫使,大舉反擊,收複熙州、河州等地,是為宋與西夏交戰多年第一次大捷。


    其時,張三爸奮勇從軍,自組“少年兵”數百人,參與探哨報訊,與宋軍並肩擊敵,深得王韶重視。“少年兵”機敏便捷,王韶嘉之為“天機”小組,並曾得到當時宰相王安石禮重稱許。


    張三爸迅即擴大“天機”組織,分為十個小組,各可刺探、情報、阻擊、養戰等職,時立戰功,吸收誌士能人,到了他十三歲的時候,“少年兵”已廣為民間所知,而“天機”也迅速壯大。


    惜未久王安石即辭歸,新任宰相司馬光斥王韶“開邊生事”免職貶謫,以致前功盡棄。少年張三爸因而遭牽連坐罪,竟判囚三年。


    俟他十九歲時,已經練就一身好武藝,重新聯絡各路豪傑,私下懲戒贓官汙吏,這時,“天機”已不屬軍隸,卻在武林中聲名鵲起。


    偏在此時,宋廷正任命毫不懂軍事、隻知侍君奉迎的李憲,指揮五路大軍進攻西夏。青年張三爸也自告奮勇,運用個人聲望,發民兵襄助,結果,竟給李憲懷疑這些“青年流氓”是敵方派來搞混的,未攻外敵先殺臂助,“天機”猝不及防,竟給李憲命人伏殺傷亡大半。


    可笑的是:攻西夏的五路大軍,四路如期抵達,隻李憲為安撫使的這一路主軍姍姍來遲。李憲怕死貪財,屯兵不進,隻顧沿路“發財”,使迎王師的百姓為之齒冷,簡直比外族恣虐更甚,弄得天怒人怨,民心沸騰。抵達靈州城下的四路大軍,群龍無首,又不敢擅作決定,因而給西夏大軍全麵反撲,決黃河倒灌,死宋軍二十餘萬人。


    張三爸見宋軍元氣盡喪,痛心疾首,又在邊地組織民軍禦敵苦守,但其時已兵敗如山倒。西夏在次年攻陷永樂城,宋守軍及抗敵居民二十餘萬又告盡歿。


    這一役之後,宋廷積弱,不思反省,反而要找自己人出氣,推諉責任,責怪“天機”等“武林敗類”為西夏作亂內應而致敗,於是下令殺盡這些“以武犯禁”之徒。


    其時張三爸以二十一歲之齡,仍然領導“天機”一麵遊擊作戰,一麵打擊西夏犯邊,一麵又得逃避宋廷追擊。


    在這種“兩麵受敵”的情形之下,張三爸的勢力依然繼續壯大,並逐漸往中原、江南推展,五年後,已儼然成為“大連盟”和“七幫八會九聯盟”之外的第一大神秘組織,在民間專作打抱不平的鋤強扶弱,對外敵寇邊則作奮不顧身的抵禦破壞。


    好景不常。“天機”卻又遇上慘敗。摧毀“天機”的,不是其他漸生忌意的武林同道,也不是異族外患的不共戴天,而是宋廷正陷於朋黨之爭,害了“天機”:由於張三爸少時曾得當時宰相王安石賞識(雖未見過麵,但曾飛傳嘉言相勉)之故,一旦舊黨主持政事,便狠狠的鏟除“宿敵”──“天機”也列為鏟除對象之列。


    由當朝大儒司馬光等為首的舊黨士大夫,即行貶謫原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到了他逝世之後的舊黨首腦,生恐報複之故,漸轉為大舉誣陷屠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張三爸一心愛國,遠離政事,不意會致此禍,加上他的部屬一意藉此升官,騖求錦繡前程,便將他出賣,使張三爸措手不及,被兩萬大軍包圍,“天機”部眾又傷亡十之七八,一時元氣大傷。


    就這樣又過了整整十年。這十年來張三爸也灰心喪誌過,也消沉頹靡過,但終究精勵圖強,重振“天機”聲威。“天機”的性質也漸次改變,成了一個專門對付貪官惡吏、土豪劣紳的幫派組織。


    直至張三爸過了四十歲。


    這時候趙佶已完全信重依仗蔡京,蔡京以新黨的名義,盡斥舊黨,且豎“黨人碑”,辱盡舊黨人。然而其實他隻投機取巧,騎牆賣奸,同時亦盡屠新黨有誌清正之士,所以他得大權之後,除了殲盡舊黨有能之士,也同時打擊新黨有力之人。


    張三爸曾是王安石賞識之人,加上擁有“武力”,不奉承謅媚於蔡京,於是蔡京和地方官員,先後派出十數起大軍,攻打“天機”。“天機”因而再遭慘禍,幾番奮戰,餘下徒眾,十之二三,都分散各處,亡命天涯。


    而跟隨張三爸逃亡的,就剩下這幾人而已。


    這就是“天機”。


    這就是張三爸。


    ──試問這般的組織,鐵手又怎會對付?


    ──試問這樣的張三爸,鐵遊夏又怎會抓他?


    鐵手道:“現在,你們先走,退到蟈蟈村,再繞過黑鵝莊,入刀斧山,隻要順利通過,進入冀州,官兵軍隊的包圍,武林同道的追擊,便得瓦解,你們隻要緩過一口氣,再從頭來過,仍大有可為。”


    張三爸堅決反對:“你自己一個人守這兒,不也跟我要獨守此地同一想法?你反對我這樣,我也不讚同你這般。”


    “不一樣。”鐵手道,“這是不一樣的。此刻,我有人質在手,他們不敢強攻。你們有的中了毒,有的負了傷,他們的目標又是你們,你們不退走,難道非死在他們手下才甘心嗎?我既然一人對付得了載斷和鍾碎,手上又有我們這位吳大將軍,在這些人麵前全身而退,應該沒有問題,我留在這兒不是要逞強,而是要把他們的大軍主隊拖死在這裏;而且,我別的不耽心,聽說‘鐵閂門’神捕霍木楞登也來了,我在這兒或可能先耗他一陣子。他是個極難纏的角色,你受了傷,決不能跟他耗硬拚。”


    蔡老擇:“鐵兄弟說的是真話:有我們在反而累事。”


    梁小悲道:“鐵兄弟,就留我下來,我跟你一同死。”


    鐵手道:“你也去,你一人留則大家都不會走,你此刻最需要的是跟你們的龍頭同度厄運。”


    張一女道:“他說得對。”


    張三爸仰天長歎:“既然如此,我們‘天機’就欠了你的情,負了你的恩義了。”


    鐵手大笑道:“我還沒死,你們能欠久嗎?我會找你們償還的,快籌措好償債的能力吧!你現在決不能死,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大家的。你看,多少門人為你死了,多少門徒仍可以為你效死,你身負重任,你身欠巨債,別人能死,你決不能!”


    張三爸笑道:“我們有的是熱血、誌氣和人頭,你要哪樣、盡可來取!”


    鐵手也笑道:“我要來作什麽?我也有。隻有像蔡京、童貫那種人,自己沒有這種東西,才到處要人家的。”


    張三爸看著這個年輕人,像絕世的寶劍乍遇曠世的好刀,終於激發起壯誌豪情:“好,你內力高,連鍾碎、載斷聯手都鬥不過你,待我傷好了,毒盡除時,我要親自稱一稱你的斤兩。”


    鐵手眼睛閃著光道:“我總有百來斤吧?值多少錢一兩?你果然還是你,張三爸果然還是天機龍頭!”


    他為了不想氣氛有一種生離死別樣般的淒傷,高聲說笑,豪語快話,言談自若。


    張三爸忽大聲道:“好,這樣個少年郎,才是我好女婿的人選!他日見我,再見你時,當心我把這沒人要的寶貝女兒嫁給你!”


    張一女粉麵當時緋紅。


    蔡老擇和梁小悲的臉也紅了一陣。


    張三爸說完就走。


    頭也不迴。


    ──你替我守。


    ──我走。


    ──我欠你情。


    ──我若不死,我如活著,必還。


    這些他都沒有說出來。


    江湖熱血男兒,有些活是不必說的。


    毋庸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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