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和他說這件事呢。”張雲間停下了洗菜的手,遲疑道。


    溫演眨了眨眼。


    直覺告訴他,淩存大概也許可能……會找個理由直接翹掉這次會麵。


    *


    晚上六點多的時候,溫演正張羅著擺放碗筷。就在這時,門鈴忽然響了起來。


    溫良正好在客廳,便走上前去,打開了門。


    “叔叔,新年好。”淩存的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他將手裏提著的新年禮盒往玄關處的地板上輕輕一放,“今天打擾了。”


    溫演就站在離他五米不到的地方,抱著橙汁,表情呆呆的。


    ……雖然小存說了想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暫時不想和他往來,但竟然還是來了?


    還真是意外。


    張雲間脫下圍裙,看見門口的淩存,便笑眯眯地朝淩存招了招手,問道:“和叔叔打招唿了嗎?”


    “打了,打了。”溫良笑著說,“小存這孩子從小就懂事。小演,去陽台給小存拿雙拖鞋過來!”


    “哦,好!”


    溫演拿了自己閑置的鞋——淩存個子隻比他矮了幾厘米,鞋碼應該差不多。


    事實也是,他把鞋擺在淩存麵前的時候,對方順順利利地穿上了。但眼神並沒有停留在他身上,溫演的頭頂飄過一聲輕輕的“謝了”。


    他再抬頭的時候,淩存已經徑直走進廚房,探頭問道:“媽,有沒有什麽要我幫忙的?”


    “小存幫媽媽把煮高湯的火熄了,再裝進火鍋的鍋裏!”


    “我來吧!”溫良也擠進了廚房,“小孩子弄這些萬一燙到手了就不好了!你們倆皮膚白,留了燙傷的疤多難看呀。小演,帶小存上去玩一會兒,我和你張阿姨把飯菜準備好了就叫你們!”


    溫演一個人站在玄關,一時間竟然覺得自己身邊有些冷清。


    “哦,好。”


    淩存並未表現出任何異常,普通地走出廚房,普通地跟著溫演上樓,普通地走進了溫演的房間,然後——


    並不普通地坐在溫演的椅子上,兩手撐著椅子的邊緣,表情略顯糾結。


    溫演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莫名心虛地開口:“小、小存……”


    淩存忽然朝他比了一個“叉”的手勢,然後掏出手機,啪嗒啪嗒地打起了字。


    【from 淩存:我不要和你說話。】


    溫演剛想迴複一句【好】,淩存又啪嗒啪嗒地打起了字。


    溫演的手機隨即不停地“嗡——”了起來。


    【你也不許主動和我說話!】


    【我來不是因為我想通了,是因為我媽想來,我不想她失望,也不想她大過年的孤孤單單。不是想來和你和解!明白嗎?】


    【我還沒打算和你和解呢!!!聽懂了沒!聽懂了扣1,敢迴複別的就把你拉黑![發火][發火][發火]】


    溫演看著一條接著一條蹦出的聊天內容,忍俊不禁。但介於淩存此刻正麵無表情地盯著他看,所以勉強忍住了。


    ……其實,猜都能猜到。


    小存看起來尖銳,像是豎起尖刺、時刻準備攻擊人的海膽、刺蝟……或者豪豬?不過,這些小動物都沒他那麽好看。


    但實際上,他其實是個很柔軟的人。在乎媽媽,在乎家庭,在乎保護被自己納入羽翼之下的每個人……溫演曾經是被保護的集團的一分子,所以對淩存習慣性做出讓步和犧牲時的表情分外熟悉。


    就像現在這樣——


    眼神平靜無波,佯裝什麽都沒發生過。掩蓋情緒,不想讓被讓步的人感到不快。


    溫演乖乖地扣了一個【1】迴去。


    淩存沒再迴複他的消息,而是點開了類似於消消樂的手機遊戲,順帶拆開了揣在口袋裏的盒裝苦瓜牛奶,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牙齒一下一下咬著吸管頭,留下了幾道細細密密的齒痕。


    溫演百無聊賴,閑得發慌。離吃飯還有一小會,但也隻有一小會,不夠打一盤遊戲。索性在床邊坐下,從書架上拿下了一本精裝版的《金閣寺》,隨意地翻閱起來。


    他很喜歡這本書,從初中開始就頻繁翻看,買了無數個翻譯版本,基本上每本裏都被他貼滿了用於標注內容和閱讀感受的標簽。


    隨手翻開的這一頁,空白到令溫演震驚。白淨的兩頁紙上,隻有一段話被熒光筆標紅,顯得分外刺眼——


    『能將我吞噬的大火也可以將金閣吞噬。這想法令我沉醉。命運安排了同樣的災禍、同樣的不吉之火,這意味著我在的世界與金閣處於相同次元。我的肉體脆弱醜陋,同樣地,金閣雖堅硬,身體卻是易燃的碳化物。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像亡命盜賊不惜吞下價值連城的寶石銷毀證據一樣,把金閣藏進我的肉裏、我的器官裏,逃之夭夭。』1


    沉寂了好幾天的魔鬼再次突兀地出現。它趴在溫演的肩膀上,對著他輕聲耳語道。


    魔鬼曾說過:我即是你的本心。


    這話溫演並不想當真——若是魔鬼說的是實話,就意味著他目前采用的、對待淩存的方法,那種所謂的“為蒙塵的寶石拭去灰塵”的保護手段,其實隻是一個搖搖欲墜的幌子。


    在那層漂亮的、光鮮的、密不透風的表象之下,潛藏著他對淩存強烈的、無法克製且終有一天會滿溢出來的破壞欲。


    因而,無論魔鬼說出的話語多麽令他動搖,也都僅被歸類於蠱惑和教唆,不會更進一步。


    隻要他努力保持守護的本心,就不會做出可能傷害淩存的事情。


    ……雖然看現在的情況,淩存都被他逼得有些精神崩潰了。但是沒關係,小存是非常堅強、有韌性的人,他很快就會想明白、理清楚一切。


    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就可以像不久之前的陳靖事件的時候一般,順順利利地迴到他的身邊,再次觸碰到他的指尖。


    溫演翻動著書頁,很快看到了末尾。


    溝口親手點燃金閣寺的瞬間,心中所感受到的究竟是空前的滿足,無窮盡的失落痛苦,還是一片空白呢?


    他最終還是放棄了自顧自的殉道,把安眠藥瓶投入了深淵。而他身後,大火吞噬了破舊的金閣寺,火光衝天,整座寺廟如同枯萎大半的白山茶,瞬間變作茶褐色的殘骸。2


    溫演正想得出神,門被敲響了。溫良推門而入,溫演剛夾好小片的紙屑從門縫裏無聲無息地飄入書櫃後陰暗的空間裏。


    除了溫演,房間裏的另兩個人並不會在意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細節。


    “吃飯啦!”溫良的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今晚的菜可豐盛了!小存,你媽媽的手藝比我好多了!叔叔我啊,平時隻能帶著小演吃外賣……根本學不會做菜呢。”


    “叔叔過獎了。”淩存露出溫和的微笑——這樣的表情除了用來應對長輩,幾乎不會出現在他平日任何情況下的麵容之上。


    一行人下了樓。迴到餐廳時,張雲間正在給孩子們倒橙汁,額角綴著些許的汗液。脖頸處細小的絨毛,被暖色的燈光照得細細發亮。


    “新年快樂!”


    中途碰杯,喝了酒的大人們的臉上逐漸染上了醉意。


    張雲間平常應該不怎麽喝酒,過年高興喝了酒,臉立刻紅了大半,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今年好,今年不孤單——”


    “孩子們本來就是一起長大的,咱們做鄰居這麽長時間,早算得上兄弟姐妹了。”溫良笑道,“哎呀,時間過得真是快。一眨眼,當初兩個矮矮的小豆丁,現在都長成大人了!我有天沒事幹拉著小演在牆根量個子,你猜怎麽著,他這小子居然都比我高些了……我們到底是老了,個子也縮了!”


    張雲間笑著,眼尾的細紋並未折損她的美麗,隻是替她添上了幾分滄桑的疲憊:“是呀,不服老不行了。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再好的化妝品都不頂用了。滿臉的皺紋,快變成老婆婆了。”


    溫演低頭扒飯,什麽也沒說。


    其實他一直覺得——從小時候開始就覺得,張阿姨長得真的很好看。


    淩叔叔長得劍眉星目,雖然英俊穩重,但總給人氣勢過足、不太好惹的感覺。尤其是他的直鼻,實在太過銳利了,總讓溫演想起中學時聽見隔壁女生念言情小說的橋段:刀削斧鑿一般的麵容。


    張阿姨的長相和氣質則完全和淩叔叔相反,屬於互補型,柳葉眉、杏眼、短下巴,還有一張飽滿但並不腫脹的圓臉。皮膚很白,也緊致,看起來顯小,特別溫婉柔和。


    淩存完美繼承了兩人的優良基因,才能長成柔美淩厲並存的模樣。不僅不衝突,這兩種相反的特質反而在他臉上互相融合,變得更加出彩。


    溫演很想告訴張阿姨:你很美,很好,沒必要焦慮年齡。


    ……但是說不出口。


    他實在太社恐了!以至於在非常熟悉的長輩麵前,依舊無法正常平靜表達情緒,隻能做一個沒有感情的幹飯機器。


    實在是太遜了耶!


    就在溫演內心默默吐槽的間隙裏,飯桌上的話題一變再變,最後竟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說起談戀愛,小演好像交女朋友了,寒假裏幾乎每天和那姑娘出門,我每次迴家都看不見他人影,隻能一個人點外賣吃。之前我問他能不能把那姑娘帶迴來給我看看,這小子竟然死活藏著掖著,就是不肯讓我看呢!”


    溫良抿了口紅酒,繼續調侃道:“現在的孩子呀,跟我們那個年代談戀愛,完全不一樣了!”


    溫演默默無語。


    天地良心,他真的沒和女生談戀愛!


    他喜歡的對象這不是正坐在對麵麽?他倒是想說啊,可怕真說出來嚇得桌上這兩位家長冷不丁地掀鍋……


    張雲間則是笑意盈盈地輕聲問淩存:“你知道和小演談戀愛的女孩子是誰嗎?你們倆關係那麽好,小演沒和你說說麽?”


    溫演的視線立刻緊張地移到了淩存身上。


    “啊?”淩存抬眼,眉頭輕微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攤平,夾蟹柳的手一頓,“那種事,我是沒聽說過,他也沒我講。不過,如果真有的話,應該不是我們學校的。”


    ……啊。


    小存在不爽。


    溫演眨了眨眼睛。


    為什麽?


    “外校的?”溫良對此感到新奇,“他學校裏都沒什麽特別要好的朋友,學校裏的活動和社團也都一概不參加,三年都是迴家部的,居然能交到校外的女朋友?”


    淩存挑眉,仿佛忽然起了某些壞心思,順勢揶揄道:“說不定,那個女孩長得還挺漂亮的呢。”


    “小演本來也一表人才,成績又好,女朋友漂亮也很正常。”張雲間道,“我先前去商場買東西,路過健身房,正巧看見小演在裏麵埋頭苦練呢。舉重看起來可都不輕鬆……現在像小演這樣注意身體健康和美觀的孩子不多。我聽認識的朋友說,孩子們都喜歡懶在家裏打遊戲,不肯出門的。但女孩子們不都喜歡八塊腹肌、陽光帥氣的男孩子麽?”


    溫演聽著自己成為話題中心,微妙地有些惱。


    他不太習慣別人的話題圍繞著自己轉,比較喜歡默默蹲牆角,被人無視最好。倒也不是討厭溫良和張雲間這樣說,隻是覺得很不自在。


    於是,他下意識地抬腿,想要蹺起二郎腿,恢複自己平日裏放空摸魚時的狀態。卻不小心踢到了淩存,毛茸茸的拖鞋鞋頭,隔著淩存薄薄的褲子,沿著他的小腿往上猛蹭了一路。


    溫演表麵上平靜無波,內心卻大驚失色:……等下、我不是故意的!


    淩存則是立刻露出了一副炸毛時忽然被人摸頭的貓一般的表情。他坐直了身體,仿佛剛剛有一陣電流順著他的脊柱往上竄去一般。


    溫演歎了口氣,若無其事地收迴腿。索性順著大人們方才的話題說了下去,為自己賺個清白:“你們別瞎猜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寒假和我一起出門的女生是我朋友,人家沒那個意思,我也沒那個意思。”


    溫良忽然瞥了一眼溫演的表情,刻意打趣道:“那你暗戀的人是誰啊?我們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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