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每天都和我在外麵待到這麽晚,你爸媽不會罵你嗎?」


    尚且還是小學生的淩存把冰棒掰成兩截,遞給了溫演一半。


    「不會啊。」溫演舔舐著甜膩的冰棒,食道隱隱泛起黏稠惡心的感觸,「反正……我迴家的時候,我爸媽都還沒迴家。他們工作很忙,太晚了就會在公司留宿。而且現在還離婚了。」


    「對不起……」


    「為什麽道歉?」


    「提到了你的傷心事。」淩存尷尬地撓了撓麵頰,「那,你要去我家住嗎?我的房間很大。」


    溫演看著淩存難得顯露的局促模樣,將原本的解釋咽迴了肚子裏,佯裝傷心的點了點頭。


    其實,他對於父母離婚這件事並沒有什麽強烈的悲傷感。


    即便不離婚,他們也幾乎不怎麽陪伴自己。孤獨總是如影隨形,這是他早已習慣的狀況。


    甚至兩人離婚後,出於一種心理上的彌補——擔憂孩子因為自己的任性而造成不可逆的創傷,他們陪同溫演出門玩耍的日子,竟然比離婚前還多。


    這聽上去是個糟糕至極、也並不好笑的笑話。


    淩存的被子上,有一種特別好聞的味道。


    夜深了。溫演因為習慣獨自入睡,而此刻身邊正躺著一個唿吸均勻的活生生的人,而感到不適應,難以入眠。


    想起進門時瞥見的、正在院子裏收衣服和被單的張雲間的背影,溫演意識到那好聞的味道大概是被子被太陽好好烘烤過後留下的溫暖氣息。


    他把腦袋往被子裏埋了一些,靜靜地盯著淩存的臉看。觀察他的痣,他長而密的睫毛,還有額角細小到幾乎看不出的傷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睡意依舊沒有降臨。


    過了一會兒,淩存像是被他灼熱的視線給鬧醒了,眼皮顫抖了幾下,緩緩睜開蒙矓的眼睛,道:「……你怎麽還沒睡呀?」


    「有點認床,睡不著。」


    「哦——」淩存掙紮著起身,打著哈欠開了燈,把床頭的收音機給拽到了床麵上,「那我們聽廣播吧。我媽睡不著的時候經常聽。我半夜起來尿尿,聽到過好幾次。」


    短暫的電流聲後,一個溫和的女聲響起。她似乎正在講一個愛情故事,溫演和淩存聽的時機不湊巧,故事正好進行到了收梢。


    「……最後,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卻沒有結婚,而是一直保持著原本的生活。也許有一個瞬間,他曾經想過,如果能用一枚小小的銀戒指拴住戀人的心該多好。但或許對方並不喜歡這樣窒息的愛,而他總是想讓對方比自己更加幸福,所以作罷。」


    「聽眾朋友們,今夜的節目即將結束了。我常常想,人活在世上,是否一生都在追求錢權和愛?我的朋友對我說,錢和愛這樣的好東西,自然是人人想要,多多益善。」


    「……然而,現實卻總是事與願違。沒人不渴望被強烈地愛著,可這世界上得到了足夠愛的人畢竟是少數。就像錢總是流向不缺錢的人,愛也總是流向不缺愛的人那樣。大部分人無論如何竭盡全力,得到的結果也常常並非所願。」


    「所以,我真摯地希望,所有的聽眾朋友們都能平安順遂、愛意滿盈。」


    淩存撐著臉,表情不滿:「什麽嘛,神神叨叨的,也沒聽懂那兩人為什麽不結婚。真的很喜歡對方的話,不就應該結婚生子,然後生小孩嗎?」


    溫演注視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小存,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在愛裏的出生的。」


    「我才不管那些嘞。我要變成最好最優秀的人,讓很多很多人愛我,然後我選最愛我的、我也最愛的那個人結婚。這樣的話,人生怎麽可能會痛苦嘛。」


    「……是啊,不會痛苦的,隻有幸福。小存有喜歡的omega嗎?」


    「暫時沒有——但是或許很快就會出現的吧?在我們上中學以後……大家不都是在這段時間開始戀愛的嗎?我當然也想啦。」


    *


    “淩存。”溫演昂起頭,看向麵前靜靜流淚的竹馬,隻是不解,“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聽的廣播嗎?我第一次在你家留宿的那次。”


    “……記得。”


    “那時候你說,你要好多好多的愛。廣播裏的主持姐姐也說,愛是和錢一樣的好東西,越多越好。那你為什麽會痛苦呢?是我的方式不對嗎?我應該更外放一點,還是幹脆不讓你看到會比較好?”


    溫演並不生氣,也不難過。他隻是看著淩存崩潰的樣子,萌生了無法克製的困惑。


    “……”


    淩存靜靜地注視著端坐在自己身旁的溫演的臉。視線從他鼻梁上的小小駝峰,轉移到幹澀起皮的嘴角,最後落在他那顆完全不顯眼的嘴角痣上。


    “啊,你這個人,真的是——”


    沒有原因的愛,就像是沒有征兆的海浪。


    “我真的不知道,該拿你怎麽辦了。”


    來的時候轟轟烈烈,消失的時候也會無所依戀地立刻變得無影無蹤。


    “說了半天,你還是沒搞懂我的意思。是我表達得還不明確嗎?”


    可他感到幸福的閾值被拔高到了一個太高的位置,或許從今以後都不會有人能夠得到了。


    “我想,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有了戀人,而且很愛很愛對方,你八成也隻會鼓掌祝福我吧。但這樣的情況,其實根本就不會出現。”


    按下他現在欠著溫演巨額的情債這件事不表,如果未來有一天,溫演忽然抽身走人,他就會像一個被不斷灌入氣體撐起的低韌性氣球那樣,在被迫突破臨界點之後,再也無法迴到過往的樣子,隻能選擇爆炸或是幹癟。


    “因為,我已經被你龐大的犧牲和‘愛’慣壞了。別人為我做的那些事,完全沒辦法和你比——你深知這點,也知道紙包不住火,那些事總會被我知道。一旦得知,我就會被鎖得更緊,最後誰也沒法靠近我。就算靠近,也會被我潛意識地驅逐。我也根本沒法靠近別人。”


    這是一個以愛和犧牲為表皮包裝起來的精美陷阱。


    粗暴地阻斷獵物所有的逃生通道並非良策,真正的高招在於讓它自己以為自己無法逃離,畫地為牢。


    就像從小被拴在樹上的小象。它長大以後就算想逃跑,隻要把它拴在哪怕一根極細的小木棍上,它也會立刻安靜下來,覺得自己無法逃走那樣。


    “你這個人,真的是——”


    烙印。


    從童年時代開始就被悄無聲息地留在他身上的烙印。


    宣告著他的所屬,他的歸宿。


    ……無論他願不願意。


    溫演抓住了淩存的手,垂眸道:“惡趣味?”


    惡龍擄走了公主,用金銀財寶煮成壁壘將她環繞起來。即便宣告天下,隻要殺死惡龍就能拯救並迎娶公主,可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與惡龍相匹敵的勇者。


    結果就變成了惡龍從不強迫公主接受自己,可客觀上、哪怕是公主自己本人都已經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屬於惡龍了。


    這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占有。


    “我才不會讓你得逞。”


    淩存抬起袖子,擦幹了因為情緒洶湧而不斷外泄的淚水。


    這是他從童年延續至今的弊病。隻是想哭的時候總是躲起來不讓任何人看見,才讓旁人產生錯覺,以為他真的是個堅如磐石的人。


    “你別以為這樣就能拴住我。”


    短期內,他無法擺脫道德感和愧疚心對他的折磨。


    “我不會束手就擒的。”


    時間積累的巨大的難題橫跨在他的眼前,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克服的東西。


    但是,這不代表未來的他無法解決。


    淩存深吸一口氣,揪住了溫演的衣領,聲音喑啞:“你給我等著吧。”


    語畢,他捏著溫演的下巴,惡狠狠地吻了上去。


    用“吻”來形容這樣的行為似乎並不恰當。alpha兇狠的本性在這樣的時刻分外顯露,尖利的犬齒劃開柔軟的唇,血液的鐵鏽味立刻在唇齒交纏之間蔓延開來。


    溫演並沒有露出非常驚愕的表情,隻是睜著眼,默默穩住了亂晃的秋千,防止淩存失去平衡,從上麵跌落。


    ……該說是預感嗎?


    在發展到這一步之前,在淩存剛剛開口的瞬間,他就知道會這樣。


    淩存肌肉線條分明的小臂壓著他的鎖骨。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他能夠清晰地聽見對方如雷的心跳。


    小存現在很緊張……在虛張聲勢。


    溫演一麵這樣想著,一麵感受著唇上傳來的陣陣刺痛。直到這時,他才後知後覺般按住了淩存的後頸,加深了這個吻。氣息紊亂,血氣上湧。


    ……就連鬧脾氣的樣子也很好看啊。


    人喜歡親吻,是因為嘴唇處的神經很多,能夠有效地表達親密和愛,促進多巴胺和催產素的分泌,讓自己感到愉悅。


    可是此刻,這個充滿了侵略和攻擊性的吻,並非為了表達親昵或是妥協,反倒是為了宣戰和訣別。


    淩存舔舐了一下自己被血浸染到殷紅的嘴唇,鬆開了按著溫演的手。


    ……這家夥,就算嘴唇被咬破了都不生氣,也不討厭他做冒犯的行為,甚至還引導性地糾纏著他的舌頭深入,用舌尖抵著他脆弱的黏膜,一下一下蹭著,想讓他更加舒服。


    他是抖m嗎?!


    不……這家夥是個徹頭徹尾的抖s。


    “從明天開始,直到我想明白怎麽處理這件事情之前,我不會再理你了。”


    淩存起身,撿起了接吻時落在地上的外套,抖落了上麵的塵土和枯葉。


    “你也別來找我,讓我安靜一段時間。”


    淩存走出去了好幾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過身,定定地看著溫演,道:“……除非你開始討厭我了。我允許你在討厭我的時候來和我說話。”


    既然愛是負擔,那恨就是減負。


    溫演不可能立刻開始恨他,那就隻能從細碎的討厭開始。


    溫演有些愣地看著他:“我不會討厭你的。”


    “……”


    淩存沒迴複他,隻是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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