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存,你聽過‘替死鬼’的故事嗎?」


    小學時,某個悶熱的暑假,淩存在溫演的房間裏打遊戲。溫演抱著小腿,安安靜靜地舔舐著手中甜到膩人的冰棍,忽然如是發問道。


    空調嗚隆隆地吹著冷風,從淩存的皮膚上掠過,揚起一陣雞皮疙瘩。


    「那個故事都老掉牙了。不就是不要輕易搭理站在路旁的鬼魂麽?那些都是枉死的鬼,如果沒法找到別人替他們看守死去的地方,就永生永世不得入輪迴。」


    淩存的視線從一片橙黑相間的電子屏幕上離開,轉頭看向溫演。


    「有沒有更恐怖一點的版本?老掉牙的故事,根本嚇不倒我。」


    「我想想哦……」


    溫演把冰棒的木棍丟進了垃圾桶裏,一麵用濕紙巾擦拭指縫間積蓄的糖水,一麵溫吞地迴答道。


    「你還真有啊?說來聽聽。」


    淩存把遊戲手柄隨手一丟,轉過身,朝著溫演盤腿坐下。胳膊肘撐在膝蓋上,饒有興趣地朝著他挑眉道。


    「……唔,想到了。這是一個關於影子人的故事。」


    「影子人?完全沒聽過。你自己編的嗎?」


    溫演搖頭道:「不是的。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嗯,他和我講的故事。」


    故事要追溯到古代,某個封閉的小村莊裏。


    一對夫婦多年經營,終於擁有了幸福富庶的生活。


    當年立下婚約時,二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對,收到了無數人的祝福。


    可時至今日,大婚已過去整整八年,妻子的肚子卻始終沒有動靜。


    丈夫到處尋覓良藥,試了無數法子,都沒有效果。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家兒孫滿堂,比他後成婚的弟弟的孩子都已經紮著羊角辮滿院子跑了,可他還是沒有子嗣,心中自然羨慕無比。


    最終,走投無路的夫婦二人不得不借助玄學的力量,找上了村中獨居山林深處的神婆。


    神婆說,沒有子嗣並非夫婦二人的身體有恙,而是本該轉世投胎在他們家的孩子的魂魄,在途經奈何橋的時候被水鬼拖住了。


    丈夫大驚,連忙詢問緣由。


    神婆解釋道,那水鬼是先天不足夭折的孩子途徑冥河不慎掉入水中所化。


    若是沒落水,它前世因夭折太早、功德不滿,轉生不過為畜;


    落了水,反倒被囚禁在河水中,無法進行轉生,變成了橫跨在陰陽兩界縫隙中的存在。


    若是有死人魂魄乘船路過,願意載它一程,倒也能讓它順利踏入輪迴。


    可那水鬼自己不甘,隻想再世為人。便藏在黑蓮之下,躲避鬼差搜查,無論如何都不肯獨自投胎轉世。


    它留在這兒,隻是為了等待一個天命之人的出現——


    一個命格合適、能夠承載著它身上的積怨一同入世的光者。


    它要做那人的影子。


    「就像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光與影並不是對立的,而是相伴共生的。光越強,影子就越強。水鬼要寄生在足夠強大的魂魄上,才能保證不會再次夭折。」


    溫演看見淩存臉上浮現出的疑惑神情,貼心地解釋道。


    「‘光越強,影子就越強’……不見得吧。」


    淩存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了一個手電筒,高舉過自己頭頂,開到最大功率。


    「你看,隻要光夠亮,影子就隻會剩下小小的一團了。理論上,如果四麵八方都受到強光照射的話,人的影子就隻會剩下鞋子邊邊上的那一圈了。」


    溫演無奈地看著他,「可是,如果這樣的話,故事就講不下去啦。而且古代也沒有手電筒嘛——」


    「那倒也是……你接著講!」


    水鬼在冥河裏等了又等。


    命格過硬的人不行,它還沒貼上去,就被燙得魂飛魄散了;


    命格不足的人也不行,它還沒跟著通過轉生門,那人自己先投去畜生道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一個魂魄的出現——沒錯,就是按照生死簿本該投胎到那對夫婦家中的孩子。


    水鬼掬著他,不肯讓他走。


    非要他答應帶自己一同投胎,自己做他的影子,才肯鬆開桎梏。


    而人間和陰間的時間流速不同,那對夫婦才會整整八年都生不出孩子。


    丈夫得知前因後果,問那神婆該如何是好。


    神婆隻道,你命中隻有這一個孩子。若是放任他被水鬼扣留,隻怕是來不了。若硬要將他帶來,隻能連那水鬼一起養活……


    丈夫不顧妻子的阻攔,隻求神婆幫襯。神婆給了他一盅藥酒,讓他迴去後在午夜服下。


    丈夫照辦,十月後,妻子果真生下了一對雙生子。


    隻是一個生得白白胖胖、虎頭虎腦,另一個則是瘦小伶仃、體弱多病。


    淩存得意洋洋道:「我知道了!那個瘦小的孩子是水鬼投胎的,是不是?他說要做那個孩子的影子人,所以才和他生得一模一樣?」


    溫演卻出乎他意料地緩緩搖頭。


    「那對夫婦的想法,和小存你是一樣的……但是,不是的。 」


    溫演昂起頭,那雙黑漆漆的、潭水一般深邃的眼睛裏,隻倒映著淩存的身影。


    「瘦小的那個才是他們本來的孩子,白胖的那個則是水鬼投胎。」


    「啊?」


    淩存被他陰惻惻的語氣激得渾身不舒坦,索性直接撲到了溫演身上,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捏著他的臉。


    「為什麽啊?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麽命格強還會變成這樣啊?那孩子不應該本是‘光’嗎?」


    「沒有什麽原因啦……隻是水鬼在不知不覺之間、潛移默化地吸走了那孩子身上的養分,自顧自地成長起來,最後把那孩子變成了自己無法分割的‘影子人’……因為夫婦都堅信瘦小的是水鬼,白胖的才是他們的孩子,所以一直差別對待那給瘦小的孩子,直到他因風寒夭折。」


    淩存驚唿:「太可憐了吧?這故事不是很恐怖,隻讓我覺得惡心。」


    「這就是‘影子’可惡的地方呀?小存你想,如果光因為不可抗力逐漸減弱的話,影子就會不斷擴大,直到徹底吞掉‘光’為止——」


    溫演歪了歪頭。


    「目的即便不是取而代之,也是侵吞光亮,總之對於‘光’而言,不會是什麽好事。」


    淩存說不上當時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究竟具體產生了什麽樣的感覺。


    朦朦朧朧的、像是雨天沾在地板上的薄霧,讓他渾身都不舒服。


    後來某一天忽然想起,他才驚覺那時產生的感情是——


    徹頭徹尾的恐懼。


    *


    “嘩啦啦——”


    一聲驚雷之後,淤積的雲層中落下了暴雨。


    淩存機械地揮著的拳頭停頓在半空中。朵朵雨花在他流暢的肌肉線條上跳躍著,沿著薄薄的外衫往下滲透。


    ……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想起溫演小時候給他講的故事啊。


    因為真的有人充當了他的“替死鬼”,被迫接受倒黴至極的命運嗎?


    王文樂被打得鼻青臉腫,吃痛地喘息著,像是舊時中學門口那隻總被保安無緣無故踢肋骨的癩皮狗。


    他別過頭,看著暴雨之中變得狼狽不堪的淩存,癡癡地笑著。


    “你知道最大的替死鬼是誰嗎?”


    “……”


    “你大概都不認識他吧!我記得……他好像姓溫?那小子可有錢了,你每次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都是他給你收拾殘局擦屁股!”


    “……”


    “你不會覺得普通學生被混混盯上後,隻要和對方打一架,就能把所有事情都徹底了結掉吧?那你可太天真了!那些人還沒找到你家,往你家門口潑油漆,在你家裏打砸搶,還有玷汙你媽媽呢!哦——我記得,你媽媽是個寡婦吧?”


    淩存聞言,重重一拳砸在王文樂的麵頰上,硬生生砸斷了他一顆牙。血沫伴隨著碎牙從王文樂的嘴邊溢出,融入泥濘的雨水裏。


    淩存暴喝道:“給我放尊重點!”


    “哈哈哈……你那漂亮的娘寡了這麽多年,說不定早就找上哪家的男人,打算重新結婚了!那個姓溫的不是正好隻有爹嗎?聽說是個產業大亨……我看你們娘倆兒不如傍上人家,也算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王文樂聽著淩存因憤怒而愈發急促的唿吸聲,心中的快感更甚,說話口無遮攔,情緒也愈發激動。


    “你啊,看著是個驕傲的天才,恨不得眼睛都長到天上去,可其實是個外強中幹的草包,我都看不起你!你有什麽資格來質問我?啊?”


    “林鬆那事,你當初不會一點兒都沒察覺吧?正選隊員幾乎全知道這件事,你也有朋友在替補隊吧?你真的敢發誓,你什麽都不知道,一點兒風聲都沒聽見,對此完全不知情?別逗我了!”


    李存哭得滿臉是淚、毅然訣別的樣子,忽然在淩存麵前閃現。


    “事不關己就高高掛起,你裝什麽清高啊!事情發生的時候,你不想著阻止,淨在逃避,人不救,比賽缺席,什麽都沒做,居然還有臉問我?”


    “我敢承認我是林鬆的幫兇,你敢承認你袖手旁觀的惡行嗎?啊?說話!這樣的事情裏,旁觀等於加害,你不會不明白吧?!”


    淩存啞口無言。


    他的確拿不出話來迴應王文樂的質問。


    當初確實是李存求他別介入的沒錯,但他確實沒能保護好自己的朋友。


    這就是他沒能好好擔當起的責任。


    王文樂尖銳的話語依舊喋喋不休地在他耳邊迴蕩著。腦袋裏的眩暈感更甚,血液鼓噪的聲音清晰可聞,唿吸愈發困難,眼前的事物也開始出現殘影。


    無孔不入的——


    窒息感。


    仿佛天旋地轉,心跳加速到像是要逃離胸腔,心悸的惡心感一層一層地將淩存包裹。大量的汗液從皮膚滲出,蒸騰的熱度還未察覺,便被冷冰冰的冬雨裹挾著逃離他的身軀,奔向滿地的汙水濁流中。


    最後是怎麽跌跌撞撞地迴到家裏的,淩存已經不記得了。


    破碎的記憶片段裏,他給王文樂叫了救護車,其餘的記憶都模糊不清。


    他迴到家中,媽媽還沒迴來。他掙紮著迴到二樓的房間,連濕透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躺倒在自己的床邊。


    無數複雜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幾乎要將他的腦仁擠碎。他隻想靜一靜,好好整理一下此刻沉重的思緒。


    然後決定,接下來該怎麽做。


    *


    “好奇怪啊。”


    王率吸幹淨了紙盒裏的最後一口牛奶,忽然發聲道。


    李岩把上節課整理的筆記本往他桌子上一丟,“怎麽了?”


    “淩存已經三天沒來上學了誒。到底怎麽了?難不成是生病了?”


    李岩打開手機查看了一番,“我早上就給他發信息了。他一直沒迴,可能有事吧。”


    周濛恰巧路過,也加入了話題:“我很擔心。他也沒有迴我的信息,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要不,我們待會放學去看看他吧。”


    溫演聞到那股濃烈的、人工感很強的香水味,不適地皺起了眉。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有人發來信息。


    【from 淩存:放學後,老地方見。】


    令人意外的來信人。


    ……小存找他,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說?


    蜘蛛絲(正更+1w4海星)


    老地方。


    是哪個老地方呢?


    這樣模糊的話語,對於一對已經認識彼此很久的竹馬來說,是很難確定具體位置的。


    無他,在至今為止的大部分人生裏,兩人一同去過的地方實在太多。多到儲存在記憶裏的很多場景,都足以被稱為“老地方”。


    河堤邊、水庫旁、森林裏,還有決裂前每年都要去一次的做煙火的老爺爺的家,小時候賺零花錢、每個暑假都去打工的冷飲店,腿腳不方便、卻擁有一整片草莓田的街口老奶奶家……


    溫演撐著臉,看向逐漸蕭瑟的窗外。


    冬天真的來了。


    鄰座的女生開始探討老師留下的讀後感作業。


    大部分人選擇了從必讀書目上隨便扯一本,去網上多找幾篇,東拚西湊,敷衍了事。


    但也有人認真對待,以安利自己喜歡的作家的心態,好好準備了讀後感的ppt。


    “……所以,你準備了哪本書的ppt?”


    “討厭啦,這還要問,當然是我最喜歡的外國作家的書啦!”


    “森茉莉?”


    “在大家麵前講《戀人之森》會被嘲笑是腐癌入腦的吧……雖然這本書根本就不是為了耽美而耽美的庸俗之作就是了。”


    “卡勒德·胡塞尼?”


    “太大眾、太流行了,反而不喜歡。”


    “胡說~我前幾天還看見你在看《追風箏的人》!”


    “是在看沒錯啦……但我真的很討厭男主角阿米爾。自私自利,自顧自地在那懺悔,卻沒在該伸手的時候伸手。哪怕迴到故國,想要靠收養哈桑的孩子得到救贖,等著他的也隻有無窮無盡的遺憾。哈桑也很奇怪,為什麽非得像個聖人一樣包容阿米爾不可啊,因為真摯的友情?愛?還是別的什麽?我是個很利己主義的人,所以不太能理解這樣無私奉獻、脾氣還好到不行的人的思維。”


    “三島由紀夫?毛姆?奧斯特洛夫斯基?阿道司·赫胥黎?”


    “都不是——”


    “你真龜毛誒,能不能有話直說?再賣關子,我就不理你了。”


    “好啦,是芥川龍之介。”


    “芥川龍之介還不大眾啊!稍微讀一點島國文學的人,應該都知道他吧!”


    “……也不是看過《羅生門》《地獄變》之類的,就算是了解芥川吧。他很多不是特別有名的作品,寫得也很好呀。而且黑〇明拍的那個電影,明明叫《羅生門》,拍的卻是《竹林中》的內容,隻是在結尾摻了點《羅生門》裏的元素,完全是掛羊頭賣狗肉嘛。……雖然我這麽說大導演的電影也很過分,對不起。”


    “看出來你很愛他了。所以,這次講哪篇?”


    “《蜘蛛絲》。”


    “不還是挺有名的作品嘛!”


    “你煩死了,我不要理你了!”


    紮著雙馬尾的少女跺了跺腳,鼓著臉頰,噠噠噠地跑出了教室。


    溫演抬起頭,捕捉到她一閃而過的背影,默默無言。


    ……賣了那麽久的關子,好歹把那篇《蜘蛛絲》到底講了什麽告訴他吧!


    這種聽一個鋪墊已久的故事,期待接下來的發展,卻硬生生被人截斷的感覺,實在糟透了。


    就跟看動畫看到一半,本期待主角能有什麽超神的展開,結果主角忽然暴斃,製作社光速跑路,留下崩得不成人形的後篇糊弄觀眾一樣……


    溫演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不過,那兩個女生的對話倒是勾起了一點兒他關於過去的迴憶。


    也是和“蜘蛛絲”有關的。


    *


    剛剛搬來這座小鎮的時候,溫演並不能很好地融入附近孩子們的集群中。


    父母的感情說不上壞,但也不好。


    沒有像狗血電視劇裏演的那樣,為了爭奪財產或者因為第三者的出現而撕逼爭吵;


    但也沒有模範家庭裏每周聚餐、一家人幸福地吃飯的場景。


    爸爸溫良經營旅社,媽媽劉娟忙於主編的工作,兩個人聚少離多,感情很快就淡了。


    溫演是這個家裏最早學會做簡易飯菜的人。


    在他出生前,父母都算高收入群體,不會做菜,也不愛吃家常菜,所以頓頓點外賣;


    在他出生以後,也隻是點外賣時多加一人份。


    溫演有時吃外賣吃吐了,隻想喝粥。家裏沒人做,隻能自己翻料理書嚐試性地做。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飛逝而過。


    然而,小小的溫演還沒等到融入孩子集團的機會,卻先等到了父母的離婚通知。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溫良曾經一邊麵對著鏡子梳頭發,一邊對隻有他腰那麽高、抱著樂高玩具的溫演說。


    「我和你媽媽是去雪山旅遊的時候認識的。當時興趣相投,一起去祭拜雪山神靈的時候,我看著她被高原的太陽燒得紅撲撲的、泛起雀斑的臉,覺得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她一對我笑,我就覺得心發顫。後來一下山,我就和她求婚了。」


    溫演懵懂地看著爸爸。


    「聽起來很美好對不對?像個童話,叛逆的王子和奇思妙想的公主,最後應該結婚,然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什麽的。」


    溫良訕訕地笑了一下,眼神閃爍。


    「……所以我才說,市麵上的童話故事都是徹頭徹尾的詐騙之作啊。它們不告訴大家王子和公主結婚以後的劇情,就是知道僅僅是家庭瑣事就足以消磨戀人之間所有的愛,才會故意隱瞞。如果王子和公主因為婚後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隨便鬧離婚的話,也會顯得前麵美好的童話故事都沒那麽美好了。」


    溫演「哦」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他才緩聲問道:「所以,爸爸媽媽是要分開了嗎?」


    「你猜對了。」溫良朝著溫演做了一個bingo的手勢,用剃須刀剃掉了發青的胡茬,理了理衣領,「我和你媽約了下午三點民政局見。你要一起去嗎?」


    溫演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


    溫良揉了一把他的頭發,聲音裏沒什麽起伏:「那你乖乖待在家裏,等爸爸迴來。爸爸的號碼記得嗎?」


    「記得。」


    「遇到什麽麻煩事,就給我或者阿姨打電話。阿姨下午一點來,打掃完衛生就走,但手機是全天開著的。」


    「好。」


    「中飯我給你叫了你愛吃的牛排,外賣員敲三下門。等他走了你再拿。」


    「……嗯。」


    「那,爸爸走咯。」


    溫良朝著溫演揮了揮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門。


    就在他合上門的一瞬間,溫演忽然叫了他一聲:「……爸爸!」


    可惜,那微小的聲音被關門的巨大聲響覆蓋,溫良完全沒聽見。空蕩蕩的二層複式別墅裏,隻有溫演稚嫩而落寞的聲音迴蕩著。


    「你已經……很久、很久,沒和我說過這麽多話了。可以再多陪我一會兒嗎?」


    他知道說出口也不會有人應答,但還是忍不住說了。


    鍾擺的聲音規律而殘酷,溫演抿了抿嘴唇,隨手把手裏的樂高往地上一丟,淡漠地看著它被砸得粉碎。


    然後小碎步跑到電視旁邊,打開電視機,隨便調出一個頻道,好讓這大而寂靜的房間不那麽孤單。


    溫演知道,自己在家裏是徹頭徹尾隱形的存在。


    本身自我的誕生就是父母衝動戀愛的結果,算不上什麽「愛的結晶」,指望那兩個都是半大的孩子的人對他付出足夠的愛,似乎也是強人所難。


    父母擁有自己的人生,他們在成為父母之前,首先是自己。


    所以,溫演並不會去埋怨父母的失職。每個人都是自由的,而自由不可能全無代價。


    但即便早早對這件事認知良好,他依舊會因為整天待在空蕩蕩的別墅裏而感到寂寞。長時間不和人說話,甚至交流都有些卡頓了。


    溫演的人生是卡頓播放的默片,找不出一絲璀璨的光彩來。


    聽到三聲敲門聲的時候,溫演像巴普洛夫實驗裏的狗聽見鈴聲流口水一般,來到了門口拿食物。


    這幾乎已經變成他生存的本能。


    以至於即便到了高中,臨近成年的年紀,他聽見有人敲門敲三下,還是會下意識地以為對方是來送外賣的。


    打開盒子,裏麵是被保溫布保護得很好的、冒著騰騰熱氣的牛排。


    七分熟,胡椒醬裏拌了一點點檸檬汁,還附贈了一份草莓——應該是溫良單點的。


    溫演熟練地掰開一次性筷子,開始吃這份已經被提前分割好成同樣大小的牛排肉粒。


    其實溫演並不喜歡吃牛排。


    溫良會留下「兒子愛吃牛排」的印象,是因為某一次的家庭聚會,一家人出門去西餐廳。


    那天,溫演整整吃了四人份的牛排。


    「你這小子,有這麽愛吃牛排嗎?」溫良看著溫演圓滾滾的肚子哈哈大笑,大手一揮,「行!今天你愛吃多少吃多少,爸爸買單!」


    坐在對麵的媽媽劉娟也一臉驚奇。


    溫演出生後是住家保姆帶的,她並沒有親自給溫演喂過奶,更沒有給他燒過飯,自然不了解自家兒子喜歡吃什麽。


    平日裏雖然有觀察過他吃剩下的外賣盒子和他的點單記錄,但菜品分布實在分布太平均,簡直像故意把家附近的每一家店都點個遍一樣。遂無果。


    今天看見溫演反常地狼吞虎咽牛排,劉娟覺得很有意思,還拍了張家庭合照留念。


    那張照片後來被衝刷出來,一直塞在溫演的錢包裏——和淩存的照片一起。


    事情其實很明了。


    溫演並不熱衷於吃牛排,那天狂吃幾人份,隻是為了能在餐廳裏多待一會兒,讓父母多陪他一會兒而已。


    就算長大了以後性格再淡漠、再無所謂一切,溫演尚且為孩童的時期,也很難完全不對父母產生依戀感。


    這是無法違抗的生物本能。


    溫演像完成任務一般吃完了食物,正準備把外賣盒子丟掉,卻發現盒子的邊緣粘著一朵紫色的矢車菊。


    ……為什麽外賣盒子上會有矢車菊啊。


    溫演眨了眨眼睛,腦內搜索一番。


    似乎隻有附近公園裏的河堤草坡上有矢車菊。


    那個送外賣的人,在來這裏之前,難不成帶著食物盒子在草地上躺了一會兒?


    還是因為什麽特別的事情,不得不在公園裏耽擱了一會兒?


    今日悠閑。溫演被吊起了好奇心,索性決定出門去公園看看。


    午後的陽光正好,金燦燦地在河麵上鋪陳開,撩起一片粼粼的水波。


    溫演低著頭,在草堆裏尋找自己的目標——紫色矢車菊。


    找了半天,一無所獲,還和一個高高壯壯的胖男孩撞了個滿懷。


    「喂,沒長眼睛嗎?你撞到人了!」


    小山一樣健壯的孩子猛地一揮手臂,把瘦弱的溫演推倒在地。


    「對、對不起……」


    溫演結結巴巴地道歉,卻始終沒得到對方的諒解。


    胖男孩越教訓他越生氣,最後竟然揮起拳頭要打他。


    「你叫什麽名字,竟然敢在我的地盤上打人!再敢動手,我就讓我小弟揍你了!」


    就在溫演退無可退,準備閉上眼睛接受這倒黴的現狀的時候,另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


    來人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小男孩,眼睛亮晶晶的,鼻梁上有顆並不明顯的紅痣。


    那個胖男孩看見他來了,立刻偃旗息鼓,對著溫演留下了一句倉皇的「你等著」,就匆匆離去了。


    「你是傻瓜嗎?為什麽站在原地不動挨打啊。」漂亮男孩迴過頭,不解地揚眉,「別人打你,你當然要打迴去啊!」


    「……」


    溫演呆呆地看著他,一句話都沒說。


    許多年後迴想起這段經曆,溫演覺得淩存當時說的話好笑又可愛。


    「地盤」也好,「小弟」也好,淨是些中二到十八歲的淩存聽見會尷尬到臉發紅的詞。


    但是,對於剛上小學、性格孤僻、沒有朋友的溫演來說,能夠趕跑討人厭的胖男孩,還說出了無比帥氣、閃閃發光、簡直像是動畫片裏才會出現的台詞的淩存,實在太帥氣,太叫人憧憬了。


    「幹嘛不說話?」


    「啊……嗯。」


    「我是這個公園的老大,我叫淩存。」淩存朝溫演伸出了手,臉上掛著驕傲的笑意,「你要是認我做老大的話,我就會保護你。」


    溫演點了點頭。


    「你剛剛是在找什麽嗎?我看你低著頭沿著河堤走了一路。是糖果掉了,還是啤酒瓶蓋?玻璃彈珠?」


    「我在找花。」


    溫演鼓起了所有的勇氣。即便聲音還很輕,但清晰地表達了自己想說的。


    他把那半朵矢車菊遞到淩存的手裏。


    「啊,我看到過這個花!就在公園裏那條小河的上遊。」淩存一把抓住了溫演的手,「我們一起去找吧!」


    那是一個驚歎句,而非疑問句。


    淩存幾乎從不詢問溫演的意見,總是自顧自地行動。


    可溫演就是喜歡他這一點。


    稚嫩的小手牽在一起,被驕陽照射得微微發燙。成日在外麵奔跑的小孩,皮膚被曬成亮晶晶的蜜色,比純粹的白皙更加好看。


    淩存發動了他所有的小弟,大家在草坡上地毯式搜索,找到了不少矢車菊。


    有人急著邀功,摘了七八朵塞在塑料袋裏,獻寶似的遞給了淩存。


    淩存於是拉開塑料袋給溫演看:「這就是你要的花嗎?」


    溫演點了點頭,又搖搖頭。


    「我隻是想、看看它們。沒想折斷。」


    「那你早說嘛。」淩存沒有生氣。他站起身,對著草坡中氣十足地大喊了一聲,「不用找啦!你們可以迴家了!肚子餓了就去小賣部買吃的,記得報我名字,我請客——」


    「好嘞!」


    「謝謝老大!」


    「老大再見!」


    小弟們的迴應此起彼伏。


    淩存朝溫演伸出了手:「走吧。」


    溫演乖乖地把手放上去,呆頭呆腦地問:「去哪兒?」


    「我還想起一個地方可能有花。」淩存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秋千,和橘子汽水。那裏是我的秘密基地,我連他們都沒告訴呢。今天帶你去,你可得好好感謝我。榮幸吧?」


    「……嗯。」


    獨屬於淩存的秘密基地在公園最偏僻的角落。


    這裏曾經也是人潮洶湧的遊樂設施。但伴隨著周圍小區關停,公園裏又新建起了更高級、更好玩的設施,逐漸變得無人問津。


    這一點,從周圍泥濘卻無人打理的道路也可見一斑。


    植被茂盛、燈光昏暗,到了臨近傍晚的點兒,就連散步的人都不會到這兒來。


    滑滑梯因為風吹雨打,已經開始風化剝落,褪色成陳舊的淺粉色。秋千的邊緣沾滿鐵鏽,看上去搖搖欲墜。風一吹,就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我的記憶果然沒出錯,這兒就有你要的花!而且長得很好很漂亮嘛!」


    淩存蹲下身,指著生長在秋千縫隙裏的紫色小花,笑著昂頭道。


    溫演看著淩存的臉,覺得心裏像是被什麽很柔軟的東西輕輕碰了一下。


    「嗯,很漂亮。」


    「就是旁邊有蜘蛛絲……」淩存抬起手,看著纏在自己指間的黏膩蛛網,麵露難色,「有點惡心。」


    「這邊蚊蟲多,蜘蛛在這裏結網,能夠吃飽飯。」


    溫演走到淩存身邊蹲下,和他湊近了些,慢吞吞地解釋道。


    「你看,這隻翅膀很大、身體是灰色,還有斑點的,是按蚊。這隻是飛虱,這隻是……」


    淩存側過頭,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道:「看不出來,你知道的東西還蠻多的嘛,挺厲害。」


    溫演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麵頰。


    「你……不會覺得我是個很奇怪的人嗎?拉著你絮絮叨叨講蟲子。」


    「不會啊,我挺喜歡蟲子的——除了蟑螂。」淩存笑了一下,「對了,我的昆蟲觀察作業還沒做。你明天能再出來一次嗎,我想請你幫忙。」


    「當然!」溫演人生第一次被人邀請,有些受寵若驚,「明天下午……還在這裏,對嗎?」


    「對。我請你喝汽水吧,那邊的小賣部我很熟,老板會給我打折。你要喝橘子味的還是草莓味的?」


    「都、都可以。」


    淩存拉著溫演跑向小賣部,熟練地從冰箱裏掏出了一小瓶汽水,然後把錢放在了桌子上。


    「老板不在,沒關係嗎……?」


    「這裏有監控。不過大部分時間都是靠人自覺就是了。我爸教過我,做人要有誠信,不能當小偷。我才不會亂拿東西呢。」


    淩存把那瓶汽水塞進溫演的手中。


    溫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猶豫地問:「……你不喝嗎?」


    「我最近長蛀牙。」淩存指了指自己微凸的麵頰,有些不好意思,「我媽叫我控糖……不然牙會爛光的,還很疼。我怕疼。」


    溫演左顧右盼,視線落在了一個很小眾的牛奶牌子上。盒身上標注的口味居然是苦瓜味!


    「那,喝不甜的東西就好了吧?」


    溫演一麵說,一麵從貨架上拿下了一盒苦瓜牛奶,還順帶拿了些零食和礦泉水。然後照著淩存的樣子,把錢放在了無人的櫃台上。


    「淩存,我也請你……」


    兩人一起拎著紅色的塑料袋,在門檻下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淩存轉過頭,看著溫演。


    「我叫溫演。溫和的溫,演戲的演。」


    「好奇怪的名字。」


    「我也覺得……」


    「不過沒事,名字隻是個代號而已,不重要。」淩存嘿嘿笑了一聲,「反正隻要變成很出名很出名的人,總會有人解析你名字的遠大含義嘛。」


    小賣部暖黃色的燈光照射在淩存的發梢上。


    他的眼睫毛很長,在眼瞼處投射下一片暈染開的黑影。


    第二天見麵的時候,淩存帶著他的作業本,兜裏揣著幾支鉛筆,還有一塊被切了一半的橡皮。


    「……另一半去哪裏了?我同桌把橡皮弄丟了,我就切了一半給他。」淩存趴在秋千的長板上,纖細的腿抵在地麵上一下一下輕輕晃著,「你要是喜歡,這半塊送你好了。」


    溫演其實沒有很想要那塊橡皮。


    但這畢竟是淩存遞給他的。他隻是想收集和對方有關的東西而已,遂收下。


    隻是他躊躇一會兒的功夫,淩存的注意力就很快轉移了。他把本子丟在紅秋千上,興衝衝地跑到灌木叢邊,開始觀察那些厚厚的蛛網。


    蜘蛛的狩獵範圍很廣,幾乎常見的小昆蟲都難逃蛛網的束縛。以這個為出發點觀察記錄昆蟲,是個很好的捷徑。


    忽然,他興奮地大聲喊道:「溫演,你快過來看!蛛網上麵有一隻好漂亮的藍色蝴蝶誒!」


    想要重新唿吸(正+1w6海星)


    「這是海倫娜閃蝶。」溫演蹲下身,仔細察看,「好奇怪哦。這種蝴蝶應該隻在熱帶雨林裏生存才對。」


    淩存伸手去碰了碰它,本以為它被蛛網困住,早已沒了聲息。


    可就在他指尖觸碰到蝴蝶腹部的一刹那,它忽然開始劇烈地掙紮,寶藍色的寬大翅膀努力向上收縮,卻始終無法擺脫蛛網的束縛。


    黏膩的蛛絲對人來說,不過是灰塵一般可以隨意被吹走的東西。


    可對昆蟲來說,無異於追魂奪命的鉤鎖。


    果不其然,蝴蝶的掙紮除了嚇到淩存,讓他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之外,還增加了翅膀和蛛網接觸的麵積,反倒被纏得更緊了。


    鱗片在光線昏暗的樹叢裏閃爍著微光,像是人悲傷時落下的眼淚。


    「它太可憐了……我們幫幫它吧。」


    淩存於心不忍,蝴蝶掙紮的觸感清晰可感,雖然年紀不大,但他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生命的流逝。


    就像所有活著的生物都會下意識地恐懼死亡一般,淩存在這個瞬間,在這個生死意識都尚未覺醒的瞬間,感受到了一種來自生命末梢的寒意。


    「沒有用的,它的翅膀已經折斷了。就算我們把它從蛛網上拆下來,它也活不了。落在地上的話,會被周圍的螞蟻或是別的小蟲子拉迴巢穴做儲備糧的。」


    溫演搖搖頭。


    這隻漂亮的、寶藍色的海倫娜閃蝶,或許是乘著一陣難得罕見的風,從熱帶雨林一路飄到這裏。


    這趟旅途本該是奇幻的、美麗的,終點卻是誰都沒料到的、絡新婦蛛編製的死亡之網。


    淩存聽見溫演那樣說,猶豫了片刻,還是伸手,小心翼翼地拆下了那隻因為掙紮而渾身破損的蝴蝶。


    蝴蝶顫動著觸須,在孩童稚嫩的掌心裏不斷轉動著,漸漸失去了聲息。


    淩存挖了個土坑,把它埋了進去。


    後麵的昆蟲觀察依舊有條不紊地開展著。但溫演總覺得,淩存情緒低落。


    第二天,即便淩存沒有約溫演出來玩,溫演依舊來到了這個失落的樂園,走到灌木叢前,想看看那片蛛網。


    然而,暴雨侵襲之下,油亮的葉子被清洗得一塵不染,原本蟄伏在枝椏間亮晶晶的蜘蛛網也消失得一幹二淨,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之後的日子裏,淩存偶爾會來這裏。


    溫演跟在他身後跑東跑西,卻幾乎不曾見到他靠近那片灌木了。


    即便無論是蜘蛛還是蝴蝶,都在一場暴雨後消失得幹幹淨淨。


    *


    放學的鈴聲響起後,班級裏的同學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教室,隻留下負責打掃衛生的王率和李岩。


    “淩存居然叫我滾耶——我明明是好心想去看看他,他幹嘛那麽兇啊。”


    王率拿著板擦,在黑板上隨意地揮動著。暴飛的粉塵散得到處都是,沾在物體的表麵,像蒙上了一層不淨的霜。


    “可能有什麽急事吧。”


    李岩拿著掃把,任勞任怨地把王率腳下的灰塵都給掃了個幹幹淨淨。


    “而且,他平時不是也挺經常叫你滾的嗎,有什麽值得拿出來多說一遍的。”


    “周濛怎麽說?”


    “他說,淩存直接沒迴他消息。”李岩想起周濛在自己這裏的哭訴,“……不迴也正常。他跟淩存表白了,而且時機挑得很差。”


    王率驚愕地轉過身:“他直接莽上去了?淩存的反應呢?”


    “拒絕了。說是當時兩人聊到一半,淩存就匆匆走掉了。但是晚上給他補發了短信,大意就是‘我們沒可能,你不用再做無謂的努力’這樣的話。”


    “很像淩存的風格……”王率訕訕地笑了,“但‘喜歡’這種東西,如果能夠隨隨便便克製住,僅憑理智便可操控的話,就不會有那麽多人因為感情受傷了——除了我這樣的愛情騙子。”


    “……哈。”


    “幹嘛,你在嘲笑我嗎?”


    “沒有,隻是忽然很想笑而已。”李岩輕咳一聲,掩蓋尷尬,“周濛折戟在我意料之中。認真來看,我覺得不僅是他,別人也沒什麽被淩存接受的可能性。”


    “驕傲的人心裏,一般隻有他自己啦。”王率擺了擺手,“不過,也有人能稍微靠近他一下啊。之前修學旅行的時候,淩存不就把他心愛的外套借給溫演穿了嘛。”


    “是這樣沒錯,但是……”


    “但是什麽?”


    “我總覺得,這不是什麽好的信號。簡直像是關係崩塌前最後的迴光返照一樣。”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王率把黑板擦往講台上輕輕一丟,抓起書包就往外走,“我待會兒還有約會,今天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你咯。”


    李岩注視著夕陽之下王率瀟灑離去的背影,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唇。


    *


    溫演沿著河岸一路往前走。沿途的草坡和灌木,都因為冬天的來臨而逐漸枯萎了。


    淩存說,老地方見。


    因為同班女生關於蜘蛛絲的發散,讓他想起了那個廢棄的樂園。


    仔細想來,如果淩存想和他說的事非常重要,選取的談話地點,也應該是類似於“兩人第一次見麵的地點”這樣頗具紀念意義的地方。


    時隔多年,那條通往公園荒涼一角的路早已變得荒蕪。


    但通往那裏的路線,卻像是昨天剛走過一般烙印在溫演的腦海裏。


    ……他不會忘掉的。


    永遠、永遠。


    夕陽逐漸向地平線靠近,烙下金色的光輝,將最後的餘溫壓在空氣裏。


    當最後一絲橙紅色的光芒被暗色的天幕吞噬的時候,天光以人難以察覺的速度,宛若被風吹拂的蠟燭般顫抖著熄滅了。墨色的天空的邊緣隻留下些許燜燒的紅痕,點綴幾顆黯淡的星星,幕布般垂落。


    溫演踏入淩存兒時的秘密基地的時候,淩存果然就坐在褪色的紅秋千上等他。


    見他蹚過枯枝敗葉過來,淩存伸出手,指了指旁邊的那個秋千,輕聲說:“我擦過了。”


    溫演坐下,覺得淩存的語氣有些奇怪,平靜得完全看不出他平時略顯驕戾的樣子。


    兩人之間的沉默沒有持續多久,便被淩存先打破了。


    他的手指緊緊地扣著鏽蝕脫落的鐵鏈,聲音也有些顫抖:“溫演。”


    “嗯?”


    “你一直以來,是怎麽想的?”


    淩存抬起頭看向溫演。


    溫演這才發覺他兩眼紅腫,眼角處滿是血絲,眼白也混沌。那雙平日裏總是澄澈的雙眼,此刻也變得稍顯汙濁,沒了光彩。


    很顯然,沒來上學的這幾天,淩存都沒能好好休息。眼下的烏青濃到看見他的人會擔心他再這樣熬下去,會在某天忽然猝死的程度。


    溫演隱隱地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開口道:“什麽?”


    魔鬼盤踞在耳邊的感覺很糟糕。


    它竭盡全力往溫演的耳蝸裏鑽,連帶著耳廓處血液的流動都加速了。


    整個耳部開始產生燜燒感,充血、膨脹,以至於進入耳內的聲音都開始變得朦朧起來。


    不遠處隱約傳來園藝剪修剪樹叢的聲音。


    哢嚓——、哢嚓——。


    心中似乎有某根情弦被一同剪斷,發出尖利的哀鳴。


    他沒由來地想起那隻跨越崇山峻嶺而來的海倫娜閃蝶,它最後的歸宿是被異鄉的蜘蛛吃掉,屍骨無存。


    『你知道他要說什麽。』


    魔鬼笑著說道。


    “我是說,你是怎麽看待我的?”淩存的聲音喑啞,像是浸泡著水汽。他用手抵住眉心,一下一下地按壓著,“你覺得我是什麽樣的人?我好像從小到大,一次都沒問過你的想法。”


    “很棒的人。”溫演迴答,“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的人。成績好,人也有領導力,跟你待在一起很開心。”


    “我想聽的不是這些。我對你而言,算是什麽?仰慕的人,敬佩的人,喜歡的人,還是愛著的人?你產生過討厭我的想法嗎?會在某個瞬間想讓我去死嗎?還是一直以來都沒改變過?你到底為什麽會為我付出這麽多呢?你說啊!”


    淩存想,他現在坐在這裏,和一個與自己接過吻的男生說這些瘋了一般的話,真的很奇怪。


    因為那卷錄像帶,他已經徹底無法思考了。


    王文樂在雨中小巷的發言無非泄憤的胡話,可並非全無可取之處。


    人無法說出徹頭徹尾的謊言,因為謊言本就是以事實為基礎構建的。


    無論他淩存願意或不願意,知情還是不知情,他享受了溫演的犧牲,享受了對方犧牲所帶來的益處還渾然不覺,是個徹頭徹尾的事實。


    他難道可以因為溫演瞞著他做了這一切,主觀上並未苛求甚至道德綁架他對此負責,就可以洋洋得意地覺得對方的犧牲是無所謂的、可以被徹底無視的?


    不。


    那是徹頭徹尾的錯誤。


    在犧牲達成的瞬間,在溫演對他懷抱的那些感情被付諸實踐的瞬間,他的天平上就不知不覺地增加了砝碼。


    一次,兩次……


    一個,兩個……


    伴隨著時間的推移,砝碼越來越多。他卻因為忽視和刻意的疏遠——或者說,從小時候就本能般察覺異常的恐懼,被動地無視了這一切。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在溫演那裏欠下的人情債已經多到根本無法償還的地步了。


    這世界上絕對沒有毫無緣由的愛,就像不會有任何東西的重量是真正的0克。


    ——靈魂都尚且擁有21克的重量。


    愛即便是虛擬的概念,也不妨礙它有情理上的分量。


    通常衡量愛的砝碼是“犧牲”。


    願意為一個人犧牲自己的利益到什麽樣的程度,往往在情理上能夠等同於愛的深度。


    可是,顯然“愛”並不等於“犧牲”。


    中間似乎少了些什麽東西,可具體要人闡述,還真沒法找到具體的詞準確描述。


    心動、來電、靈魂共鳴?


    多巴胺、血清素、內啡肽、催產素?


    ……該死的,alpha其實根本不怎麽分泌催產素。整天分泌過剩的睾/丸酮隻會把他的腦子變成漿糊,要麽做成天發/情的色/情狂,要麽做武力角逐的暴力狂。


    淩存想,他討厭溫演嗎?


    或者說,他喜歡溫演嗎?


    答案很模糊,但更接近後者。


    那溫演呢?


    溫演是怎麽想他的?


    如果隻是單純的喜歡或者愛,有必要為他犧牲到這個程度嗎?


    如果這足以被稱為“愛”,那愛則是令人膽戰心驚和不寒而栗的東西。可不該是這樣的,被愛和愛別人,不應該都是很幸福的事情嗎?


    而根本不值得討論和分析的事實擺在那裏——溫演是真的為了他可以以身試險,直麵傷害和死亡的。


    而他捫心自問,做不到為溫演做到這個程度。


    可既然關係不平等,那愛從何談起?


    現在的局麵變成了溫演單方麵愛的傾軋,即便這或許並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淩存還迴去的東西變成了從上對下的戲弄和不倫不類的賞賜。而對方對他過剩的、稱得上溺愛的感情,從主觀和客觀兩個層麵,把他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我沒想過原因,我很少思考事情的原因。”溫演隻是這樣說,“我想到了,就去做了。硬要說的話,就是你足夠美麗,也足夠值得。”


    “夠了!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淩存禁不住怒吼出聲。理智告訴他,他沒有任何資格遷怒身為犧牲者和受害者的溫演,但情感先一步衝破了桎梏,從他的軀體裏脫出。


    溫演迴答不了他的困惑。


    或者說,從來都沒有人能夠迴答這些問題。


    路燈亮起了。


    暖金色的光從遠處攀爬而來,依附在淩存的頭頂,給他整個人附上一層光輝。


    依照文學作品裏的描述,他理應像是神佛的化身一般神聖平靜。


    可事實上,這個瞬間,即便是背光產生的陰影,也無法全然掩蓋他臉上的疲憊和克製不住的崩潰。


    『你是個壞心眼的騙子。』


    ……我不是。


    『什麽不思考原因,什麽足夠美麗、足夠值得,不都是唬人的幌子嗎?』


    可是淩存的確值得,他就是寶石一樣漂亮的人。為了他付出,我心甘情願。


    『你對待他的態度,就像是對待珍稀昆蟲標本、展櫃裏的貴價寶石和一本永遠都不會被翻閱而隻是珍藏的古董書。我說得有錯嗎?你的愛是傲慢又膚淺的,你根本不懂什麽是愛。』


    ……我沒有。我甚至都沒有對他說過我做了些什麽。我從不後悔,也不奢求這些事能換到他的垂憐。


    『因為你根本就不想要、也不在乎他的垂憐。你隻是喜歡為某樣東西付出,唯有這樣獻祭式的自殘方式,才能令你感受到存在感和生存的價值。這是你立身的根本,你當然要竭盡全力地掩護它肮髒又糟糕透頂的本質。』


    『你甚至都不想要他的感情不是嗎?他的一舉一動、所有的反饋,在你眼裏,不都是和玻璃箱裏飼養的倉鼠儲藏食物、咬你的手或是在輪子上飛奔一樣的東西嗎?淩存說你是“外星人”,我喜歡這個描述。很貼切,不是嗎?你做的那些事看起來簡直像是人類行為調查。』


    ……我沒有。


    『淩存以為自己掌握了你脖子上的狗繩,事實其實並非如此。你是會撕咬主人的惡犬,而他也不是什麽馴養技術高超的名主。狗不像狗,主人不像主人,這出爛戲劇,真叫人看得乏味。』


    別那樣說他!你給我閉嘴!閉嘴!!


    『把活生生的人當成觀賞畫或是崇拜的木偶,是很危險的事。人不可能事事都圓滿,就像淩存本身,實際上並沒有你想象得那麽美好。他會沉醉在他人對自己愛慕和豔羨的目光裏,也會衡量愛的分量,不願真正放棄你燙手山芋一樣的愛。他會虛榮,會躊躇不定,甚至有著醜惡無比的一麵,隻是你一直在主動無視而已。』


    『淩存那種人,缺少了愛,會活不下去;得到的愛過剩了,更活不下去。你沒有平衡愛的能力,而是自顧自地美化他,就像是溝口在心裏無限美化、直到把又破又小的金閣寺在幻想裏加工成舉世無雙的華美黃金殿一般——』


    『等待著你和淩存的,隻會是火燒一般的毀滅。』


    別再說了,我不想聽!你給我滾!!快消失,別再糾纏我了!!!


    『你是無法趕走我的。』


    『因為……』


    『我不是什麽魔鬼,而是你的本心。』


    “我真的受不了了……溫演,你為什麽非要為我做那麽多不可呢?”


    淩存按住神遊的溫演的兩肩,一滴淚順著他的眼角滑落。緊接著,洪水決堤,一滴接著一滴淚水落下。


    脆弱的高自尊在此刻碎成剝落風化的舊漆片。


    強烈的窒息感沿著他的咽喉往腦內竄,帶來一陣痛苦至極的磨礪感。腦內的血管一下一下跳動著,灼人的熱度燙炙著他整顆頭顱。


    “我已經快被你壓垮了……我光是想到那個該死的教練對你上下其手,那個混蛋戀童癖躲在你家裏想傷害你,還有以前學校外麵的小混混,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找你麻煩……我已經沒法唿吸了,我欠了你那麽多,我想破腦袋也找不到彌補你的方法。還不如一開始,那些該輪到我受的傷害,就讓我自己去承擔好了……”


    淩存身上那種因為傲慢、自戀和自信而誕生的光環,那種無論怎麽被磨礪都熠熠生輝、讓他立於人群最上端的光彩,在此刻全數暗淡,從華美的珠寶化作隨風而逝的沙礫。


    愧疚感和羞恥心是最佳的炮彈,足以摧毀任何一顆尚且存在溫柔角落的心。


    十二歲那年,淩存的父親去世。他不得不成為家裏新的“父親”。


    他理應喜怒不形於色,穩重成熟,能力超強,熟練應對一切困難。


    而不應該是脆弱的,被感情牽絆的,在情理上負債累累、卻又想著逃避的懦夫。


    “你到底想要什麽呢?你付出那麽多,犧牲那麽多,是想從我的身上得到什麽呢?愛情,肉體還是別的什麽?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哪怕隻能彌補一點也好,哪怕需要犧牲自己也好。


    淩存想要重新唿吸。


    然而,表情空白地被他按著肩膀的少年,隻是沉默了片刻,如是迴答道——


    “你什麽都不用做,保持現在這樣就好。”


    仿佛他剛剛的不堪、崩潰和歇斯底裏,都像是對著一潭深淵吼出的,永遠得不到答案,連細小的漣漪都無法激起。


    溫演注視著淩存,沉寂的黑眼睛裏一片空白,仿佛一位懵懂的天外來客初次見到地球原住民時應當表現的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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