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大娘帶著兩個和她一般年紀的婦人找到了慕灼華。


    “慕姑娘,打擾了。”路大娘衝慕灼華和氣地笑了笑,扭頭對兩個同伴說道,“這便是我和你們說過的女神醫,我就是用了這個香囊才睡得安穩。”路大娘炫耀似地拿出了那個繡工精致的香囊,單這繡工,放錦繡坊就值五兩銀子了。她聽了慕灼華的話把香囊放在枕頭下,果然每晚都睡得香甜,左右鄰居見了都驚歎她這兩日氣色大好,容光煥發。


    “慕姑娘,我這兩個老姐妹都有和我一樣的毛病,她們也想找你求個香囊。”


    兩個婦人連聲說是,又道:“該多少錢你盡管開口,咱們也不占你這個便宜。”


    慕灼華含笑點頭,柔聲道:“兩位大娘不要心急,你們雖然都是失眠,但情況未必一樣,容我為你們仔細看看,免得出了什麽差錯。”


    三人連連點頭。


    慕灼華細細給兩人把脈,又問了問症狀。


    “你們近來可是經常脫發,焦躁不安,月事不調,天氣雖冷卻頻發虛汗?”


    兩人又喜又憂,忙道:“說得都對!這可是什麽病啊?”


    慕灼華安撫道:“不是什麽病,隻是婦人必經之事。婦人身子不爽,大多羞於問醫,隻因大夫多為男子,我僥幸學了幾年婦科之事,對這方麵還算了解,你們若有問題,盡可以問我。我今日為你們開幾幅藥,迴去服用半月,便可見效。”


    三人都是大喜,便見慕灼華提筆寫藥方,字跡飄逸,筆鋒圓潤不失銳氣。婦人們不識字,卻也覺得這字好看得很。


    兩個婦人收了藥方,不好意思問道:“診金多少呢?”


    慕灼華道:“隨意便可。”


    婦人們見慕灼華生得討喜,說話讓人如慕春風,便也不占她便宜,老老實實按著定京裏的行情,一人給了二百錢,說說笑笑地離開了。


    郭巨力喜笑顏開地收起了錢。“還是小姐有辦法,我們這就賺到錢了!”


    慕灼華笑著搖搖頭:“不過是幾百錢,瞧把你高興的。既然這麽高興,不如去東市切三兩肉,晚上做臊子麵吃?”


    “好啊好啊!”郭巨力拍手笑道,拿著錢便跑出門去。


    慕灼華笑著看郭巨力跑遠,正準備關門,忽然一隻素白的手按在了門板上,慕灼華一怔,抬起眼看向來人,


    那是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五官可見幾分姿色,但眼角細微的褶皺卻寫滿了滄桑。女子的手微微顫抖,雙眼哀求地看著慕灼華。“我方才在外麵聽到……你……你會醫術?”


    慕灼華不著痕跡地掃了對方一眼,心裏便有了數,側過身子說:“進來說吧。”


    女子唿吸一窒,隨即極快地閃進了門裏,反身壓住了門板,顫抖著嘴唇說:“大夫,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慕灼華轉身走向屋裏:“不想死,就跟我來吧。”


    女子跟著慕灼華走進了內室,隻見慕灼華從衣櫥裏取出了一張幹淨的白色床單鋪在了床上,隨後說道:“躺上去吧,我檢查一下。”


    女子一愣,躊躇著走向白色的床。


    “你……你不問我是誰嗎?”


    慕灼華往盆裏倒了熱水,淨了淨手,說:“大約,是住對門的吧。”


    花巷的對麵,便是花柳之地。


    女子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一分。


    “你讓我躺在這裏,不嫌髒嗎……”


    慕灼華在心裏歎了口氣:“在我心裏,病人都一樣。”


    女子眼中閃過水霧,又極快抹掉了,按著慕灼華的指示躺上床接受檢查。


    “落胎藥下得太猛了,之後又沒有好好休息調養,以至於傷了身子。”慕灼華心生悲憫,“流血一月有餘,就沒有看過大夫嗎?”


    女子慘笑一聲:“大夫……怎會給我們看呢?我不過是個年老色衰的□□,不幸有了身子,也是自己倒黴,媽媽也不會給我錢看病的。”說到這,她頓了一下,怯怯抬眼看向慕灼華,“我……我自己還是有些錢的,隻是不知道夠不夠。”


    慕灼華背過身去,重新擦洗了手。


    “我這裏,診金隨意,沒有的話,賒欠也可以,隻是藥得你自己去買。”


    女子咬著唇,熱淚落在床上,朝慕灼華深深鞠躬。“多謝大夫。”


    慕灼華擦幹淨了手轉過身,那女子已經離開了,隻在桌上留下了二兩銀子。


    郭巨力高興地拎著肉哼著曲兒迴來,卻見慕灼華支著下巴,呆呆看著牆壁,書也看不下去了。


    “小姐小姐,你怎麽發呆了?”


    慕灼華迴過神來,哀哀歎了口氣,“我在想事情呢。”


    “想考題嗎?”


    “我在想,我阿娘當年要是沒有嫁給我阿爹,後來會怎麽樣……”


    郭巨力搖頭,表示不懂。


    “也會年老色衰,枯萎老去。”慕灼華搖頭歎息,“我娘淪落風塵,是迫不得已,可是又有那朵花願意落入泥中呢,可無論生在哪棵樹上,也隻有凋零這個下場。”


    郭巨力點點頭:“小姐說的是。”


    慕灼華握了握拳頭:“所以,咱們不要當花,咱們要當樹,要長成參天大樹,會開花,會結果,不畏風雨,無懼霜寒。”


    郭巨力點頭:“對!那小姐就是桃子樹,桃子好吃……小姐,我想吃西瓜,可是西瓜沒有樹,我當西瓜藤可以嗎?”


    慕灼華撲哧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腦袋,“就知道吃,走,咱們做晚飯去!”


    第二天便是正月十五上元節,定京的上元節比春節還要熱鬧上幾分,蓋因這一日年輕的男女們都借著熱鬧與情人相會,看花燈,賞明月,共訴衷腸。皇帝陛下也會在這日登上皇城高牆,燃放煙花,與民同樂。上元夜裏也沒有了宵禁,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可以一直熱鬧到天明。


    慕灼華早早就被郭巨力拉出了門,憑著郭巨力的力氣,兩個人硬是擠到了前排,站在皇城根下沐浴皇恩。慕灼華仰著頭看,模模糊糊地看到城樓上的天子昭明帝,還有天子身邊的幾個人,想必就是定王,還有幾位皇子女了。


    慕灼華掐著手指算,昭明帝子息不多,隻有一女三子。三子都出身高貴,長子劉琛,生母是徐皇後,徐皇後家世顯赫,父親乃三朝元老,母親也是世家豪門的閨秀,關係錯綜複雜。而二子和三子乃是一對雙生兄弟,劉瑜、劉瑾。劉瑜劉瑾的生母是淑妃,淑妃卻是武將之後,據說性情活潑,更得昭明帝喜歡。但昭明帝最喜歡的,卻是長女,柔嘉公主劉皎。


    柔嘉公主是今上還是太子時得的第一個孩子,其生母據說身份卑下,隻是太子的貼身侍婢。這侍婢也是薄命,生下柔嘉公主沒幾年就病逝了,之後太子娶了太子妃,又登基為帝,生下皇長子劉俱,這公主的身份便顯得有些尷尬了。但柔嘉公主也有她的運氣,昭明帝的姑姑,陳國最尊貴的姑奶奶,鎮國大長公主裴悅,憐惜柔嘉公主年幼喪母,便將她帶在了身邊撫養,鎮國大長公主極少住在定京,柔嘉公主便也長年跟著她住在江南,父女之間聚少離多,非但沒有生疏了,反而因此得到昭明帝憐惜與虧欠,寵愛更甚幾位皇子。


    慕灼華遙遙看著那抹柔和的淡青色,想起不少關於這位公主的傳說。民間對柔嘉公主的評價若簡單用一詞以概括,大約就是“神女”了吧。柔嘉公主自幼跟著大長公主住在江南的桃源山莊,更加親近百姓,也更懂民間疾苦,十歲起便憑借著身為公主的影響力,組織修建濟善堂,收留孤寡老幼,至今十餘年,濟善堂也遍布大江南北,受惠者不可計數。


    如柔嘉公主這般人美心善又高貴的女子,自然也是愛慕者眾多,但柔嘉公主卻遲遲不肯成婚,大有地獄不空誓不成婚的決心。直到三年前,柔嘉公主年紀過了雙十之數,實在拖不得了,昭明帝才千挑萬選,給她和驃騎將軍薛笑棠指了婚。然而尚未大婚,便傳來北涼犯境的消息,薛笑棠隨定王劉衍出征,卻遭遇大敗,定王被困,薛笑棠戰死沙場,柔嘉公主未婚便守了寡。


    昭明帝欲為柔嘉公主另擇佳婿,不料柔嘉公主斷然拒絕。


    “我與將軍雖未成婚,但陛下賜婚,天下皆知,我與他便已是夫妻了。將軍對我情深義重,對陛下忠肝義膽,為國戰死,更為英烈,他屍骨未寒,我怎能另嫁他人?我願為將軍守節三年!”


    大殿之上,柔嘉公主削發明誌,那一刻,無人不動容。


    自此之後,柔嘉之名更加深入人心,天下女子皆以她為楷模,軍中將士也對她心服口服。薛笑棠死後,柔嘉公主便在他墓旁為他守節一年,一年之後,柔嘉公主行走天下,一方麵行善積德無數,另一方麵,也是為沉屙難治的昭明帝尋找民間神醫。


    江南慕家,是江南首富,也曾經為濟善堂捐贈不少銀錢物資。慕灼華曾經有幸在人群中見過柔嘉公主一眼。


    她其實沒有傳說中的那麽美,她的眉毛不是時下仕女們精修細描的柳葉眉,而是自然舒展的罥煙眉,眉色淡淡,像紙上暈開的一筆水墨。瓷白的肌膚上不帶一絲妝容,幹幹淨淨的,沒有絲毫女子的脂粉氣,細細看去,臉頰上還有兩三點微小的斑點,卻絲毫不會汙損她的顏色。而最美的,便是那一雙眼睛,漆黑而明亮的雙眸中氤氳著的,像是月光,又像是水光,雙目中總是帶著柔柔的笑意,而觀者卻能從她的凝視中感受到慈悲與憐憫。


    慕灼華與她僅僅對視了一瞬,那一瞬,她想起了幼年時母親撫在自己背上的手,那樣溫暖溫柔,仿佛能撫平心上的一切褶皺與傷痕。


    原來這世上真有這麽美好的人啊,她是神仙派來的嗎?


    不,她就是神仙吧。


    昭明帝病重,定王權勢滔天,皇子們蠢蠢欲動,定京城裏殺機四伏,隻有她是不一樣的月光,她是行走在人間的月亮,照耀著太陽無法觸及的地方。


    皇城之上,禮炮響起,所有人齊齊跪了下來,山唿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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