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轉陰的灰色天空下,載著久保與綾辻的黑色電車向前啟動。軌道發出嘎吱聲,宛如上了年紀的草食獸般,晃動著車身一路疾馳。


    不久,電車開進地下隧道。


    是地下鐵道。如此一來,將無法繼續從上空追蹤這輛電車。


    亮晃晃的車內,隻有兩個男人靠著車門旁的牆壁站立。


    一人是久保――被稱為“工程師”的殺人犯,正咧著嘴角笑看車窗外向後流逝的黑暗。另一人是殺人偵探綾辻行人,他動也不動地閉著眼睛,雙手環抱在胸前。駕駛室內無人,取而代之的是設置了大量機械,以自動駕駛的方式控製車行速度。


    “我問你,偵探先生,你幹這行幾年了?”“工程師”忽然這麽問。


    “二十年。”綾辻閉著眼睛迴答。


    “真的假的。從幼兒園開始從事這行啊?那麽解決過的事件數呢?”


    “五萬件。”


    “真嚇人啊,那殺過的人數呢?”


    “二十億人。”


    “……喂,我說偵探先生。”久保表情扭曲。“我知道你不想跟罪犯說話,但你最好別太瞧不起我。”


    “喔?這是為什麽?”綾辻半眯著眼睛問道。


    “我現在可是悠悠哉哉地準備迴自己的地盤,而你卻是在受威脅的情況下上了這輛車。你和我不同,應該嚇得隻能看對方臉色的人是你吧,懂不懂?”


    “原來如此。”綾辻的聲音裏帶有一絲涼薄。“不愧是從水井裏拾人牙慧,以別人傳授的知識犯案,還大聲嚷嚷著自己有多特別的人。”


    “你說什麽?”久保表情為之一變。


    “你以為水井的事,誰都不知道嗎?”綾辻冷冷地迴望久保。


    態度就像在像自家一般輕鬆自在,綾辻取出細煙管叼進嘴裏。然後說道:“‘能帶給人們邪惡的水井’——聽起來就像是容易流行的都市傳說,充滿低俗陳腐的調子。不過,實際在那背後的卻是一個極為縝密狡猾的‘識別係統’,目的是選出有足夠智力與惡意完成‘完美犯罪’的家夥。”


    久保露出驚訝的表情。“你已經……連這都查到了嗎?”


    “偵探解決事件的訣竅,就是先把能解開的迷統統解開。”綾辻說道。“水井裏的線索指出某本書的國際標準書號。the selfish gene……而且還是這本書的第一版。這本有名的書至今仍有許多讀者,因此一九七六年發行的第一版已成稀有書籍,在舊書市場上價格高昂。”


    綾辻在細煙管裏點上火,緩緩吸入一口煙。


    “當然,能買到這本書的渠道也很有限。我請特務科查過國內所有舊書店,但都沒有收獲。這麽一來,剩下的方法就是從國外的舊書拍賣網站購買了。根據調查結果,好幾個國外舊書網站都發現遭人從外部篡改內容的痕跡。隻要找出特定時間從特定地區訂購the selfish gene的人,並在原本應該寄給對方的書中額外加上訊息寄出即可。”


    綾辻斜眼看向久保,一邊觀察他的反應,一邊繼續說道:


    “這時‘水井的信徒’將第一次獲得關於京極這個男人的情報。包括他的知識、意誌以及至今實際犯下的大量殺人實績。在偽裝寄出的書上可能寫著京極的聯絡方式,也可能寫著殺人所需的知識――這點隻有看過實物才會知道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水井的信徒在實際獲得那些邪惡的知識之前,非得先克服種種困難不可。包括不惜弄髒衣服潛入水井進行調查的行動力、願意花費數十萬元購書的急迫性――隻有當這一切條件都達成時,才有資格獲得‘邪惡’,也才能得到用肉毒杆菌殺人等完美犯罪的知識。這就是――”


    綾辻暫停唿吸,以冰凍的雙眸瞪視久保。


    “這就是棲息於井底的妖怪真麵目。”


    久保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淡淡一笑,迴望綾辻的雙眼。


    這時,綾辻似乎發現什麽,從懷中取出通訊器。那是搭上電車之前和京極通話時,附帶耳機的那副通訊器。“你應該知道的吧,我的異能是‘造成犯人意外身亡’,幾乎可以確定你是利用電梯殺死阪下副局長的人,隻要迴去對證物稍作調查,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的異能一定都能殺死你,你知道為什麽我不這麽做嗎?”


    久保的臉色完全變了成為沒有生命力的槁木死灰。“你想……說什麽?”


    “因為你甚至不是值得懲罰的人。”綾辻冷然睥睨對手。“這次的事,隻要能證明在背後操縱你的人是京極,就能將他視為教唆犯,發動異能讓京極‘意外身亡’。留你一命隻是因為需要證明。換句話說,你不過是個連懲罰都得不到的工具罷了。”


    “你說什麽!”久保激動地捶打車廂牆壁。“我……我才不是!不是工具也不是誰的手下!我是特別的人!”


    “過去京極曾經說過,‘愚者的遠吠聽起來特別悅耳’。隻有這次我讚成他說的話。”綾辻聳聳肩。“你大概馬上就會被特務科的追兵抓住吧,我很期待和你再次相見哦,‘工程師’。”


    “我絕對會殺了你!”久保用憎恨的眼神對綾辻說道。那眼中是堅定不移的殺意。“等我確保自身安全後,一定會殺了你。現在就開始計劃如何讓你痛苦萬分地死去。”


    “那就下次見咯。”


    “好啊。”


    久保帶著全身的怒氣,緩慢離開電車。


    忽然,背後傳來綾辻的聲音。


    “哦,差點忘了一件事。你最近有沒有出現幻覺?”綾辻問道。“分不清是現實還是錯覺的幻覺,從五年前到今天為止是否曾出現過?可能是狗、狐狸或者猴子。”


    說到“猴子”時,久保的肩膀動了一下。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久保壓抑著聲音。


    “這樣啊。……原來是猴子。”綾辻平靜地說道。“感謝你的有用情報,快走吧!”


    久保看似還想說什麽,想了想終究閉上嘴。對綾辻投以狠狠的一瞥後,才沿著軌道小跑離開。


    仿佛跟著目送他離去般,車門也在此時關上。列車發出悶響,再次向前行駛。


    fengefu


    “‘工程師’的追蹤訊號又開始動了。”


    這裏是軍警特別搜查總部。寬敞的室內,許多搜查官正忙碌的進進出出。


    我們正在看的,是偵測追蹤訊號的衛星畫麵。


    “地點呢?”阪口前輩一邊貼近畫麵一邊問道。


    “港口附近,地下鐵道的緊急出入口”飛鳥井先生操作畫麵迴答。“我猜大概是‘工程師’先下車,從這個位置往地上走,所以衛星畫麵上才會再次出現追蹤訊號。”


    “抓住他時,趁機在他身上裝的追蹤器,總算派上用場了。”阪口前輩麵無表情地說道。


    聽來,在高架鐵軌上製服“工程師”之際,似乎偷偷在他上衣衣領內側裝了追蹤器。他們進入地下鐵道導致追蹤中斷時,還曾讓我們捏了一把冷汗,這下又可以重新追蹤他了。


    “港口……原來他想搭船逃跑。”阪口前輩低喃。“一旦出海就逃離衛星監視領域,立刻去追捕他吧。”


    很好。


    既然這麽決定了,就不能再呆站原地。


    我從外套口袋掏出車鑰匙,快步朝門口走去。


    “辻村。”阪口前輩突然叫住我。“你要去哪裏?”


    “當然是去追捕嫌犯啊!”我大聲迴應。“不能讓那家夥逃脫!還有太多事非得問他不可!”


    阪口前輩並未馬上做出反應,麵無表情地將眼鏡推高。


    “是為了工作?還是為了個人的複仇?”


    “當然是……”


    我的迴答含糊不清。


    囹圄島的幕後黑手。


    害媽媽走上殺人之路途的男人。


    ――想知道我是怎麽操縱你母親的嗎?用你的身體來告訴你吧?


    “當然是為了工作。”我直勾勾地盯著前輩的臉說。“身為特務科的一份子,無論如何都要逮捕殺害阪下副局長的犯人。”


    阪口前輩默不吭聲地看了我一會兒,圓框眼睛後的視線犀利得像是要將我看穿。


    “……好吧。”不久阪口前輩開了口。“但是,一定要把那家夥活捉迴來。為了找出真正的犯人,他還有利用價值。雖然我不認為辻村會為了私人感情而動手殺了他……萬一你真的殺傷嫌犯的話,你就會――”


    “沒有必要說下去。”我打斷前輩的話。“我一定會圓滿達成任務。”


    不等阪口前輩迴答,我立即朝出口走去。頭也不迴地,邁開大步走向停車場。


    沒問題的。我一定能活捉那家夥。一定不會殺了他。


    沒問題的――應該沒問題才是。


    fengefu


    聽到老人發出歎息般的聲音後,列車停止,綾辻下了車。


    接下來,按照來自無線電通信器的指示向前進。沿著廢棄地下通道裏的緊急逃生梯爬上地麵。推開地上的鐵門,眼前是一片曠野,沒有看到建築物。


    先前列車行進的似乎是一條已經廢棄不用的注銷地下鐵道。在感覺被視線盯著的狀況下,綾辻按照指示繼續前進。


    不久,砂石路的另一端出現一個像是小遮雨棚的屋簷,下麵則是一個鋼板製的地窖口。綾辻環顧四周,絲毫沒有人的氣息,四麵八方一片死寂。看來雖不用擔心有人埋伏,但也不是能暗中唿叫支援的一般設施。


    對綾辻而言眼前的狀況還在預料之中,因此他隻輕輕聳了聳肩,踏入地窖。


    穿過狹窄的地下通道,往下走了幾公尺後,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地洞。


    四方形的地洞,四麵以水泥固定,內部空無一物。地洞中央偏前的位置,有另一個通往地底的洞口,隻是這次的與其說是地窖,不如說像個下水溝,隻在地麵上開了一個洞。


    洞口透出光線,仿佛不祥的篝火。


    綾辻探頭確認洞穴下方的狀況。


    直立的洞穴看似通往下方另一個房間,洞口距離地底約4公尺高,隻要先抓住洞緣吊在洞口,再輕輕往下跳,這樣的高度應該不至於受傷。


    於是綾辻也這麽做了。


    “歡迎你遠道而來啊,偵探先生。”


    聽見那個聲音,綾辻知道自己這趟來得值得。


    妖術師就站在房間角落。


    隻差幾步就能碰到他了。


    “京極。”


    聽見綾辻低吟般的聲音,京極滿意地點頭。


    “一讓你兜兜轉轉了這麽多地方,真是不好意思啊。不過,能看到你笑得這麽開心,也不枉費我勤奮地做了這些準備。”


    被他這麽說,綾辻伸手撫摸自己的臉。


    綾辻發現自己正在笑。


    那是肉食獸即將虐殺獵物時露出的笑容。


    “忍不住想笑啊,畢竟本尊好不容易出現了。”


    綾辻至今與京極鬥過無數次,然而實際麵對麵對決的次數卻是寥寥可數。像這樣直接麵對麵的機會,比黃金堆成的小山更有價值。


    綾辻緩緩走向京極。


    同時也迅速朝四麵八方戒備。


    房間並不大,是個邊長4公尺的立方體。屋內幾乎空無一物,隻有地上散落幾許鐵屑。感覺就像身在一顆4公尺立方的骰子內側,既沒看見埋伏其中的京極手下,也不像有陷井。


    沒有任何打擾決戰的東西。


    “京極。”


    “綾辻君。”


    兩人麵對麵站著。


    距離如此接近,若是其中一方身上藏著短刀,瞬間就能割斷對方的喉嚨。


    “傷腦筋。”綾辻微微偏著頭。“明明是那麽期待揪出你的這一天……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刻,竟然說不出話來。”


    “老夫也一樣。”京極嘲弄地笑了。“不過,我們彼此當然都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麽。對吧?”


    綾辻以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太多事想問你,但就算問了,你也不會迴答吧?”


    “很難說喔,我倒認為值得一試。”


    綾辻打量著對手暗自思付,然後說道:“那我就問了。……你做好一死的覺悟了嗎?”


    低於零度的殺意,毫無預兆地從綾辻身上噴發。


    殺意凍結了空氣,寒氣灼傷了眼前的京極。


    就連京極也不免為之震撼,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看到綾辻的殺意在眼前爆發還能毫不動搖的人,在這世上不可能存在。


    “老夫是否已做好一死的覺悟,並不是什麽大問題喔。”京極終於做出迴答。“問題是,我和你是否能在此分出勝負。雖然這麽做有點不擇手段,但我帶了點伴手禮來。”


    京極敞開身上和服的衣襟。


    那裏掛著一包黃色液體。


    “嘖!”綾辻不悅地咂了一聲。“是毒藥嗎?”


    “是神經性毒氣。”京極淺笑。“隻要我把這條繩子往下一拉,裏麵的液體就會揮發,整個房間瞬間充滿劇毒氣體。氣味帶有果香,隻要吸一口就會全身痙攣不止,幾秒內唿吸肌就會麻痹,在大量嘔吐中喪命。但是,我一點也不想用這個處置你。就當這個是讓遊戲成立的舞台裝置之一吧。”


    “說得也是,用自己的性命當作遊戲賭注,是你一直以來的嗜好。”綾辻不為所動,迴望京極。“說吧,要比什麽?”


    “比智慧。”


    京極似乎很開心。


    綾辻沉默皺眉。


    “很簡單吧?幾個月前,就在這裏,有個人匪夷所思地死了。隻要能解開那個人死因的謎團,就算你贏。隻要你贏了——”


    說到這裏,京極停下來注視綾辻。


    接著又說道:


    “我就告訴你,怎麽為你的搭檔解除危機。”


    fengefu


    沒有答案。不知道接下來會變成怎樣。


    連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心情。


    這種曖昧不明的狀態,令人極端憂鬱而痛苦。


    對我來說值得高興的事,就是確定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前進。注意力不需要分散到其他可能性上,隻要咬緊牙根勇往直前就好。


    就像現在這樣。


    踩下油門,我的眼中隻有前方的道路。


    即使再快一秒也好,一心隻想全力奔馳,追上那家夥。


    “辻村妹子,你開車別這麽亂來——”


    “你現在講話會咬到舌頭喔,飛鳥井先生!”


    我用力轉動方向盤,在信號燈轉為紅色之前衝過十字路口。


    這裏是通往港口的鬧市區,大馬路上車水馬龍。我駕駛的銀色奧斯頓·馬丁就像一顆穿梭其中的子彈。


    閃著紅色警示燈的奧斯頓·馬丁忽右忽左地變換車道,猛烈加速追蹤“工程師”。從剛才開始,我已經好一陣子連車速也無暇確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飛鳥井搜查官,身體不知道在車內碰撞了幾次,不斷發出呻吟。


    “犯人真是太愚蠢了,飛鳥井先生!”我對身旁的飛鳥井先生大吼。“竟然以為自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我要讓他知道,這種得意忘形的態度會如何毀掉他的人生!”


    “辻、辻村妹子!我問你,這是你第幾次開車追嫌犯!?”


    “第一次!”我吼叫著力轉動方向盤,車子猛地甩尾。“不要跑,混賬!”


    “我第一次遇到這麽亂來的搭檔!”飛鳥井先生發出悲淒的叫聲。


    車身一個彈跳,保險杠擦過路肩電線杆。如果是平時,腦中大概會浮現修理費的事,然而那些聲音聽在現在的我耳中,就像追蹤犯人的伴奏曲。


    腦中仿佛響著鼓聲和電吉他聲交織的動感節奏。


    別想從我手中逃脫!


    “辻村妹子,看到了!”飛鳥井先生指著前方。“是那家夥的車!”


    交叉路口另一端的車流中,出現一輛白色跑車。那是一輛贓車,駕駛座旁的窗戶破了,大概是“工程師”偷車時砸破的。


    我隻要看到對方的車,腦中就能立刻對性能做出大致預測。那是一輛城市專用跑車,樣式雖售卻有很高的扭力,性能不輸我這輛奧斯頓·馬丁。就讓我看看那輛車有多少能耐。


    對方也發現了我們,提高馬力打算加速逃逸。


    我不甘示弱地踩下油門。


    “辻村妹子,紅、紅燈了!”


    換檔,變速箱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聲。


    兩輛車同時猛烈加速。


    我的奧斯頓·馬丁如一顆高速球般衝向信號燈轉為紅燈的交叉路口。從前方橫向駛過的轎車和卡車中間鑽過,衝過交叉路口。


    “嗚哇啊啊啊啊!!”我朝飛鳥井先生瞥了一眼,他正緊緊抓住安全帶。


    白色跑車和銀色的奧斯頓·馬丁仿佛一口氣送出心髒的血液,在馬路上唿嘯而過。轟然巨響令一旁的車輛紛紛驚慌閃避,但我眼中隻有那個家夥。


    體內有火焰竄過。


    我要讓那家夥知道,和我為敵就是你失敗的原因!


    提高檔位讓汽車加速。輪胎磨擦路麵,冒出一陣白煙,銀色鐵塊忘情地奔馳,在柏油路上留下黑色胎痕,像一隻不知疲倦為何物的肉食獸,又像撕裂路麵的銀色飛箭。


    那家夥往右轉,我也跟著右轉。腦中浮現這一帶的地圖,應該快進入港區了。路上交錯的一般車輛正逐漸減少中。


    “隻要進入港區,一般車輛就會減少!”我邊開車邊扯開嗓門。“到了那邊,稍微亂來一點也沒關係吧!”


    “你還能比現在更亂來嗎!?”飛鳥井先生的聲音聽起來近似哀號。


    我和“工程師”的車子幾乎是並行著衝進港區。


    大概是為了方便貨櫃車進出,港邊的道路相當寬敞。右側是一整排集裝箱倉庫,左側是報關行等建築物。我們兩輛車就在中間的道路上橫衝直撞。


    不經意地我發現——


    這時,右側集裝箱倉庫中,出現詭異的人影。


    人數約莫六人,穿黑西裝戴墨鏡,正從看似港區警衛的人手中,接過好幾個運動提袋。一旁停著三輛黑色suv,車窗上全貼著反光隔熱紙。


    一看見我車上紅色的旋轉警示燈,黑衣人們臉色大變。


    “那些人是……?”


    黑衣人們迅速後退,從視野裏消失。


    幾乎與此同時,車身發出被人用鐵錘敲打般的聲音,一陣猛烈晃動。


    我的心髒像是掉進冰水裏。


    “剛……剛才那是什麽聲音!”


    “糟了。”飛鳥井先生也變了臉色。“我們遭槍擊了!”


    那三輛跟在我們後方的suv也以高速追了上來。從車窗探出身體的男人,手中舉著一把衝鋒槍。


    “可惡,這是怎麽迴事?是‘工程師’預先安排的後援嗎?”


    我從後視鏡往後看,觀察對方的車體和槍支類型。


    急切地在腦中龐大的資料庫裏搜尋資料。


    最後得出的是,最糟糕的結果。


    “怎麽會這樣。”我發出呻吟。


    原來是這麽迴事。


    “工程師”不隻是為了出海而來到港邊。之所以選擇逃到這裏,為的是甩開搜查官們的追捕。這一區是政府三不管地帶,黑社會在此據地稱王,也可以說是國內的境外之地。


    “那些家夥是以港區為地盤的非法組織!”我大叫。“剛才我們看到的,是港口黑手黨的地下交易現場!”


    fengefu


    “你說辻村遭到襲擊?”


    綾辻說話的聲音在地下室引起迴音。


    “沒錯。”京極靜靜迴應。“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我想讓事情再有趣一點,所以就給了久保一點小建議。要他掌握港口黑手黨地下交易的情報,故意經過交易現場。老夫最喜歡那群人一樣粗魯的家夥了,行動原理單純,容易推測。”


    “你以為被看到不該看的地下交易現場,港口黑手黨就一定會攻擊路過的警車?”綾辻嗤之以鼻。“這麽粗淺的思考真不像你啊,京極。那群家夥是在國家權力之前俯首稱臣的人,不敢不分青紅皂白攻擊警車,否則一個月大概就得被判兩次無期徒刑了。”


    京極不為所動,微笑迴應。


    “如果那是正常黑道交易的話。”


    “……什麽?”


    “你家辻村姑娘目擊的,是港口黑手黨的小嘍囉,背著首領暗中進行的非法交易。”京極說道。“對規矩與利益至上的港口黑手黨來說,不在組織命令下進行的暗中交易是絕對禁忌。尤其是毒品交易和嚴禁持有的槍炮交易,要是因此被政府盯上了,對組織而言可是麻煩事。不過……總有一小部分的小嘍囉會被金錢一時衝昏頭腦。就像這次一樣。”


    “背著首領暗中進行的交易嗎。”綾辻嘖了一聲。“交易曝光不隻是被逮捕了事……對於破壞黑社會規矩的人,組織不會善罷甘休。”


    “大概會受到令他們後悔自己還活著的嚴刑拷打吧。”京極喜滋滋的笑著。“是恐懼,恐懼能讓人采取行動。為了封口,他們會很樂意殺死政府的搜查官。”


    fengefu


    被流彈打中的倉庫建材飛到半空中。擊中車身的子彈,仿佛走音的管樂器。


    “可惡,怎麽迴事!港口黑手黨的家夥是被警察欺負過頭,腦子都壞掉了嗎?”


    “一定是因為交易現場被撞見,打算殺人滅口!”我轉動方向盤大吼。“不快點想辦法的話,根本別想繼續追蹤‘工程師’了!”


    為了不被瞄準,我不斷左右擺動車身。即使如此,車身還是吃了好幾顆子彈,頓時火花迸散。


    其中幾顆子彈擊中玻璃。表麵雖然出現白色放射狀的裂痕,玻璃卻沒因此碎裂。


    “好堅固的車……該不會是防彈車吧?”飛鳥井先生邊掏槍邊問。“你明明是個菜鳥公務員耶?”


    “身為情報員,就算把飯前省下來,也應該開防彈車!”


    “這是誰說的?”


    “我!”如此大喊,我用力踩下油門。“話雖如此,車身下盤還是沒有防彈加工!要是子彈從地麵彈跳起來擊中車底的傳動軸,最糟糕的狀況是會翻車!”


    “拜托千萬不要啊!”


    飛鳥井先生從窗戶伸出手,朝後方的suv開槍。


    幾顆子彈命中suv,敵人瞬間減速。


    我用力將方向盤向右一轉。


    車身發出尖銳的聲音,左邊的輪胎騰空。飛鳥井先生趕緊把體重移向騰空那一側。


    路旁堆高的紙箱被撞得四散,鐵棒散落柏油路麵。我開著車鑽進倉庫之間的縫隙,在窄小的巷道上奔馳。


    “又追上來了!”飛鳥井先生看著後方大喊。“那群家夥打算逼死我們!”


    我向左轉,衝出倉庫街。


    情況不妙。


    對方有三輛車,還不斷用衝鋒槍朝這邊攻擊,車上都是習慣飆車的黑社會分子。


    更別說港區本就是他們自家後院,肯定熟知每一條小路。


    相較之下,我方不但火力貧瘠,我還無法操縱自己的異能。


    怎麽辦?這樣下去會被追得走投無路。


    握著方向盤的手已被汗水沾濕。


    該如何是好?


    要是能像昨天被特殊部隊包圍時那樣——有綾辻老師的建議就好了。


    fengefu


    “快點出題吧。”綾辻語調平板地說道。


    “喔,決定一決勝負了嗎?”京極語調愉快地詢問。


    “別吊人胃口了,那樣隻是浪費時間。”綾辻不屑地迴應。“如果一切都是你的設計,那有件事可以肯定。你不會用槍、毒或者暴力殺我。你想要的是讓我在競爭中屈服,支配我這落敗者的人生之後,你才會殺了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快出題吧。”


    “你果然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京極心滿意足地微笑。“那裏有份文件,老夫將這陷入一團迷霧的時間取名為‘殺人之匣’。這可是我相當中意的事件之一呢。”


    綾辻撿起掉在房間角落的文件,從封麵文字看來,似乎是從市警資料室竊取出來的東西。


    綾辻翻開文件。


    ——是發生在這房間裏的殺人事件。


    殺人嫌疑犯是個心狠手辣的欺詐師。


    他脅迫並操縱了某大企業會計師,利用對方盜領公款。


    然而,三個月前欺詐師麵臨危機,他所操縱的會計師承受不住良心的苛責而逃亡了。


    隻要會計師報警,自己就完蛋了。欺詐師拚命搜尋她——會計師是一名女性。


    最後他終於找到她,地點就是現在綾辻所在的這個地下避難所。


    然後,他殺了她。


    可是,欺詐師最後卻獲判無罪。


    綾辻繼續翻閱文件。


    為什麽殺人犯獲判無罪呢?因為他不可能犯下這次殺人罪行。


    女會計師在這房間裏遭人刺殺身亡,欺詐師不但沒有那個時間的不在場證明,在他家中也找到沾血的上衣。調查結果,血液和那位女性的一致。


    問題是,誰都不可能殺了她。


    女會計師逃進避難所後,自己破壞了離開房間唯一的手段——鐵梯。


    換句話說,這是一起不可能犯罪。縱然有人能夠進入房間殺人,殺人之後卻沒有辦法離開。


    檢警找不到欺詐師從這房間離開的證據,隻能判他無罪。


    “這麽說來,就和現在的我一樣。”綾辻輕輕搖頭。“要是無法解開這事件的謎底,我就無法離開這房間。”


    綾辻望向天花板。跳下來的那個圓洞,開在天花板正中央。距離地麵的高度是4公尺。房間裏什麽都沒有,看不到可以攀抓或踩高的東西。就算想求救,也因為地下避難所裏沒有訊號,手機無法接通。


    “順便告訴你,也沒有查出任何人帶鉤子或繩梯來過的痕跡。”京極發出預約的嗤笑。“和現在的你一樣,進入房間殺了人之後,才發現自己出不去了。”


    “原來如此,終於看出頭緒。如此說來……這樁未解決的事件,也是由你灌輸犯人智慧的吧?”綾辻說道。“你知道如何離開這裏,並把方法教給在這裏殺了人的犯人。你既然在這裏,就表示你當然知道如何離開。”


    “與正題無關的推理比賽就到此結束。”京極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在重要的決勝時刻,老是談出題者的事,未免太無趣了吧?”


    “說得也是。”綾辻重新觀察起房間內的狀況。


    房間的牆壁以白色的樹脂合板製成,隻要有鐵錘之類的工具,大概就能破壞了。不過,牆上既沒有破壞過的痕跡,而且就算破壞牆壁,這裏是在地下,光靠破壞牆壁無法逃脫。


    房間的形狀是邊長4公尺的立方體。地板、天花板、所有的牆壁都是正方形。身處其中,就像待在一個高4公尺的骰子內部。這個以正方形構成的房間,就是京極口中的“匣”吧。


    沒有任何能拿來墊腳的東西。應該說,房間裏根本什麽都沒有。唯一有的,是在房間角落地上的鐵管碎片。那應該就是被害者破壞的鐵梯殘骸。鐵梯原本是與天花板圓洞相連的唯一出口,現在已被破壞成數十個碎片。


    根據資料,被害者由於感到自己有生命危險,在逃入這個避難所前曾與警方聯絡。在警方趕來之前,她自己也無法離開這個避難所。看來,她當時抱著必死的決心。


    隻可惜警方趕來時,她已經成為屍體。


    ——屍體。


    “這裏沒有屍體。”綾辻環顧屋內說道。“在她被刺身亡的地方,至少該有血跡殘留。”


    “我帶你去看。”京極對綾辻招手。


    四方形房間的一隅,設置著一扇不起眼的推門。門後是另一個更小的房間。如果原本的房間是一個4公尺立方的骰子,小房間就相當於不到3公尺立方的另一顆骰子。


    兩個房間內部的狀況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差別,是小房間地板上有清楚的血跡。流出的血凝固了,成為無機製小房間裏唯一的特征。隔壁那間房間一定很羨慕。


    血跡周圍有好幾根鐵棒插在地板上。一樣是鐵梯的斷片。用來圈出屍體姿勢的白繩旁,總共配置了五根鐵棒。鐵棒長短不一,長的有40公分,短的則隻有15公分。所有的鐵棒都插在地板上。


    綾辻蹲在血跡前觀察鐵棒。“為什麽這裏插著鐵棒?”


    接著,綾辻迴到大房間,觀察兩個房間相連的牆壁。


    喇叭鎖形式的門,打造得頗為堅固。牆壁上除了有門,還描出與隔壁房間一樣大小的正方形黑框,簡直是將隔壁房間的大小記錄在牆上似的。門位於牆壁中央,比房門大上一圈的黑色正方形也畫在置中的位置。比黑色方框上緣更上方的位置不是牆壁,而是黑色的空洞。


    “房間上麵也有空洞嗎。”


    綾辻朝空洞伸出手,但是摸不到。就算跳得再高,還是摸不到。如果連高個子的綾辻都辦不到,想來也很難成為犯人離開房間的線索。抬頭望去,頂多隻能辨識出連接小房間牆壁與天花板的金屬補強建材,就像一個構成骰子的框架。不過,想要跳起來抓住它也不容易。


    再說,即使利用某種方式抓住金屬補強建材,真的爬上了空洞處,也就隻是如此而已。空洞處距離大房間天花板中央的圓洞,水平距離足足有2公尺。縱然是本世紀最厲害的逃獄王,想朝圓洞平行移動也是不可能的任務。


    綾辻再次迴到大房間的中央,仰望天花板的出口。


    “地麵距離出口的高度大約4公尺。”綾辻說道。“據說職業運動選手的垂直跳躍力是50到70公分。換句話說,資料中的嫌犯再怎麽努力,也隻能碰到2公尺50公分左右的高度,無論如何也碰不到高4公尺的天花板。”


    “沒錯。你差不多該做出解答了吧?”京極露出淡淡的笑容。


    綾辻朝京極眯起眼睛。“我可沒聽說還有時間限製。”


    “鼎鼎大名的殺人偵探,聽到時間限製難道還會怕了嗎?”


    綾辻下巴肌肉緊繃。


    沒有反駁的餘地。然而,線索太少了。


    fengefu


    車身彈跳。


    將幾個空貨箱撞飛,奧斯頓·馬丁在港區內失控狂奔。


    與敵人的距離漸漸縮短,我不知道還能撐住幾分鍾。既然這裏是港口黑手黨的地盤,沿岸警衛隊或軍警得花上一段時間,才有辦法趕來支援。


    “可惡,沒子彈了!”等著滑套後定的自動手槍,飛鳥井先生大喊。


    “請用我的槍吧!”反正在這種狀況下,我也沒有多餘的心力開槍。


    “可是,對方的車也是防彈型!火力又壓倒性的勝過我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車子不知何時開到堤防附近的沿海公路上。那群家夥果然對港區內的道路非常熟悉,刻意把我們逼到懸崖上。


    糟了。


    “辻村妹子!”飛鳥井先生右手指向某處。“那家夥的車在那艘船上!”


    朝那個方向看去,正好看見在碼頭靠岸的載貨船。“工程師”那輛白色的跑車就停在那艘大船上。他想搭那艘船逃跑。


    “朝那艘船前進!”我扭轉方向盤。“反正無論如何,我們也隻能往那裏逃了!”


    車身大幅右轉,底盤用力刮過柏油路麵,我的奧斯頓·馬丁改變方向,朝碼頭前進。


    “工程師”。


    我絕對不會放過那家夥。


    在高架鐵軌上時,那家夥承認自己操縱了媽媽。這表示媽媽並非生來就是惡人。或許隻是被抓住內心脆弱的地方,才會遭到他人唆使。


    小時候,我很討厭媽媽。長大之後,因為工作而幾乎不迴家的媽媽,對我來說幾乎是陌生人。


    即使如此,如今我對逼著媽媽走上絕路的“工程師”竟懷有如此強烈的殺意,連自己也感到詫異。


    一定要追上他,然後親手——


    汽車如同子彈般朝“橋”奔去。


    那是一座單線通車的大型開合橋。為了方便船隻入港,橋中央會定期分成兩半,往左右兩邊打開,供船隻通過。


    橋的正中央正好堆滿了紙箱,仿佛為了阻擋我們去路似地放在那裏。大概是搬運人員卸貨卸到一半,聽見飛車與槍炮的聲音而逃跑了。


    橋麵很窄,無法閃過那些紙箱。


    “我要撞開那堆貨物!”我大叫。


    “沒問題嗎?!”飛鳥井先生大叫。“要是有人躲在紙箱後麵,豈不是會被輾死!”


    這句話令我瞬間為之語塞。


    媽媽的仇人就在眼前。


    “沒辦法!隻能祈禱不會發生那種事!”我用力握緊方向盤。“請抓好!”


    車身正麵衝進疊成一座小山的紙箱。


    一個彈跳之後,紙箱裏的蔬菜、日用品等等貨物激烈飛散。白蘿卜、鬃刷、衛生紙、水果……全部往外飛彈,從橋的兩邊紛紛落入海中。車子壓過紙箱反彈,猛地衝過開合橋。


    “沒有壓到人吧!”我踩著油門狂吼。


    “我的屁股撞到了!”飛鳥井先生顫抖著聲音迴複。


    感覺得出車輪壓過許多貨物,不過應該沒有撞到人。我鬆了一口氣。再說,如果真的有人躲在紙箱後麵,發出這種噪音狂奔的車——還在槍林彈雨中躲閃追兵——都開到身邊了,怎麽可能沒有察覺。


    “就這樣衝上大船的乘車口!”


    我轉動方向盤,朝貨運船改變方向。


    就在此時,有什麽從港灣對岸破空而來。


    一陣衝擊包圍整個世界。


    那不知名物體在即將撞上我們的車前爆炸,橘紅色的火焰籠罩車身。


    車身騰空。


    “哇啊……!”


    視野一片空白。身體狠狠撞擊車內,分不清上下左右。安全氣囊打在臉上,一時之間失去意識。


    毫無意義的影像在黑暗中浮現。媽媽遙望遠方某處的臉龐、在特務課接受的射擊訓練、光線昏暗的綾辻偵探事務所。還有更久以前,自己根本想不起來了的兒時迴憶。


    “喂!快起來!敵人又在發動攻擊了!”


    唿喊的聲音和搖晃身體的手叫醒我。


    車停在碼頭邊,火焰與濃煙已侵入車內。我恢複意識時,正好是飛鳥井先生將我從車內拉出來的時候。


    我爬著離開車廂,躲在車子後方。才剛躲好,對岸立即飛來大量子彈,仿佛在奧斯頓·馬丁身上奏起盛大的管樂。


    “那些家夥,竟然用空爆榴彈發射器攻擊我們!”一邊以車身為掩護躲避自擔,飛鳥井先生一邊大喊。“港口黑手黨的武器走私網到底有多強大啊!”


    空爆榴彈發射器是一種發射水平飛行榴彈的最新型個人武器。射出的榴彈在命中目標前能夠保持水平高速飛行,利用鐳射測距儀設定距離,在接近目標時引爆。這是以跟武裝士兵的戰鬥為考量,徹底的軍用武器。別說非法組織不該持有,更不該在距離鬧市區這麽近的地方隨便發射。我猜,剛才目睹的非法交易內容,恐怕正是這批軍火。


    如果真是這樣,這群人更不可能放我們活著離開。


    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殺死我們。


    “辻村妹子,你還有多少子彈?”躲在車身陰影處的飛鳥井先生問道。


    “隻剩下幾發了。”我檢查手槍迴答。


    “這樣啊……但是有個好消息。”飛鳥井先生往橋頭的方向望去。“開合橋就要打開,這樣那群人就過不來了。”


    我也望向橋。的確,橋中央——剛才我們撞翻貨物紙箱的地方——正分成兩半,變成一個敞開的八字形。看來車輛暫時無法從那邊渡橋過來。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我說。“這樣敵人過不來我們這邊,隻要在對岸用彈雨把沒武器的我們打得無處可逃就行了。超讚的。”


    “你說的沒錯,太讚了。”


    隻要再飛過來一顆榴彈,車子恐怕會抵擋不住。


    敵人若再繞過橋的兩邊,從側麵交叉火力攻擊,那我們就死定了。


    當開合橋恢複原狀,敵人湧上橋來時,一切就結束了。


    我要死在這裏了嗎?


    視野角落瞥見貨物從橋分裂的地方紛紛落入海灣。除了蔬菜水果,還有幾個重量更重的木箱,在海麵上濺起重重水花。這樣就不用賠償壓爛貨物的錢了呢,我想著無關緊要的事。


    從成為情報員的那天起,我想象過無數次自己死於槍戰中的模樣。有時像電影一樣經過一場激烈槍戰後才死,有時躺在肮髒的巷弄內痛苦掙紮身亡。因為實在想象過太多場景了,眼前即將被子彈擊中身亡的事,竟然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我真的要死了嗎?連異能都沒發動,像個槍靶子似的被亂槍打死,這輩子就要這樣結束了嗎?


    明明還差一點就能親手為媽媽報仇。


    我舉起槍。


    迅雷不及掩耳地從掩蔽物後方伸出手,同時開槍。


    對岸,黑手黨的其中一人倒下。


    我是情報員。


    這種程度的危險,隻不過是電影中段的高潮戲之一罷了。怎能因為這樣就怕了呢。


    我看見對岸的人正準備再次使用空爆榴彈發射器。


    “喂!他們好像打算再發射一次!”


    我麵不改色,隻是盯著自己的手槍口。


    “我會擊落它。”


    “你瘋了嗎?”飛鳥井先生大叫。“以時速七百公裏飛過來的二十五厘米榴彈,怎麽可能用手槍的子彈擊落!”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我用手槍瞄準敵人。


    隻要在發射的瞬間命中,就能直接引爆榴彈,一舉解決那附近的敵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敵人已將發射器對準我們,我的槍口也已對準敵人。


    沒問題的。就和訓練時一樣,隻要射擊姿勢正確,就能將停止的槍靶擊穿,如此而已。如果是訓練的話,我有絕對的自信。


    對方正在窺看鐳射測速距儀。還沒,還不是時候。


    海風忽然停了,瞬間,四下陷入百分之一秒的寂靜。


    ——就是現在!


    我扣下扳機。


    ……


    什麽都沒發生。


    我的胃被高高吊起。


    卡彈了!


    剛才的爆風將煙塵帶進膛室,造成滑套卡死的狀況。


    為什麽,偏偏在這種時候……!


    敵人手指扣住發射器扳機的模樣,看得莫名清楚。


    不行了,已經沒轍了。


    一切將就此結束——


    我閉起眼睛,咬緊牙根等待的爆風沒有來襲。


    戰戰兢兢地睜開眼,對岸的黑手黨成員正在叫喚著什麽,連看也不看這裏一眼。


    怎麽會這樣?發生什麽事了?


    其中一人臉色鐵青,正將手機放在耳邊不知說些什麽。接著,他更慌慌張張地對其他黑手黨成員做出指示,所有人一哄而散,陸續逃進suv。


    無視於我們的存在,我們就這樣離開了。


    “得救了……嗎?”


    飛鳥井先生從掩蔽物後方探頭。


    “簡直是作鳥獸散……”我放下槍說。


    “大概是接到組織來的聯絡吧。”飛鳥井先生說道。“隻是為何那群人會在現在這種狀況下,突然迴去了呢?明明隻要在幾秒就能把我們炸成烤雞。”


    敵人突如其來的撤退了。我從未在工作時,碰到如此稱心如意的發展,除非背後有人暗中相助。


    如果是這樣的話,能想到的隻有一個人。


    “那當然是因為……”我充滿自信地說。“綾辻老師破壞了敵人的計劃。”


    fengefu


    “這是一個簡單又具有獨創性的逃脫把戲。”綾辻說道。


    在京極麵前,綾辻緩緩踱步,平靜地道出真相。


    “位於離地4公尺高處的出口,不存在的墊腳處。即使高個子的男人再怎麽伸展身體,頂多摸得到2公尺半高的地方。剩下的1公尺半該怎麽生出來?”


    綾辻橫過房間,把手放在通往小房間的門上。


    “在一般的事件中,如果要解開密室之謎,首先要找的就是感到不合理的地方。比方說,無所謂的雙重門、不需要的備用鑰匙、進不去的地下室。要將這些附加要素一一消減。反過來說,附加要素愈少,看似愈單純的房間,能夠運用的線索也愈少。就這點而言,眼前這間密室正是如此,幾乎沒有一絲雜質,有的隻是屍體和房間。那麽,該怎麽做才好呢?如果沒有不合理的地方,就自己做一個出來吧。”


    “喔?”一直默默聽著的京極露出淡淡微笑。


    “這間密室裏有一個房間。這就是不合理的地方。”


    綾辻斬釘截鐵地說道。


    接著他推開門,觀望那間小房間。


    “大房間是高度4公尺的骰子,小房間是高度將近3公尺的骰子。根據畢達哥拉斯定理,可知邊長將近3公尺的正方形,其對角線將近4公尺。換句話說,和大房間的高度相等。所以,隻要這麽做就行了。”


    綾辻推開小房間的門,用手抓住上方門框,毫不猶豫地一口氣往下拉。


    小房間傾斜了。


    “沒有墊腳的地方,可是有個小房間。既然如此,就拿這個房間來墊腳。”綾辻更用力,以牆上黑色框線為界,小房間開始向前傾倒。綾辻一邊調整高度,一邊小心翼翼的後退。


    “看來像黑線的,其實是房間的接合處。小房間上方之所以形成空洞,是為了騰出空間供小房間旋轉。在進入這個避難所前,更上一層的地方有個比這更大的空洞。正如你最初所說,這個小房間一方麵是房間,一方麵是個‘匣’。”


    開始傾斜的小房間,在正好傾斜45度角時,因為最上端卡住了天花板而停下。


    “這麽一來,就完成了墊腳台。”綾辻說道。“傾斜的房間高度正好是4公尺的一半,也就是2公尺左右。如此一來,伸手輕易就能夠到出口的圓洞。而且這個以小房間構成的墊腳台,位置正好落在圓洞的正下方,隻要腳踩著這裏,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上的出口。”


    綾辻拍拍墊腳台。傾斜的墊腳台比他的身高稍微高一些。突出的角落正好有方便讓腳勾住的金屬補強建材,要跳上去並不難。


    “漂亮,不愧是綾辻君。不過,我想告訴你——”


    京極眯起眼睛看綾辻,眼裏閃現某種光芒。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想告訴我,這推理不完整對吧?還有下文,耐心聽到最後。”


    綾辻用手輕拍傾斜的小房間外側。


    “警察踏進這裏時,如果現場保持這個狀態——如果房間依然維持傾斜狀態,這裏就根本稱不上是密室了。隻要看一眼,任誰也能揭曉逃脫之謎。所以,必須將小房間恢複原狀。但是,這也不難。”


    綾辻低下頭,從門口彎身進入傾斜的小房間。


    踩在地板上,綾辻的體重令傾斜的房間一點一滴移迴原位。


    “這就是為什麽屍體躺在房間最深處,周圍還要插上這些鐵棒的原因。”綾辻站在曾是陳屍體的位置等待,小房間的斜度慢慢減少,最後終於迴到原本的位置。“插在地上的鐵棒,是為了固定屍體的位置不使其翻滾。犯人將小房間當墊腳台使用過後,固定在這裏的屍體重量便會讓房間慢慢迴到原位。”


    綾辻走出小房間,站在京極麵前。


    “這就是脫離密室的伎倆。”


    “太棒了。”京極欣喜地拍手。“竟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解謎。‘殺人之匣’可是老夫相當中意的事件之一呢。”


    綾辻不悅地皺起眉頭。“哼。要是能找到此事與你直接相關的證據,就能讓你‘意外身亡’了……”


    綾辻環視屋內。這起事件的犯人,想必也和過去事件中的犯人們一樣,出於自己的意願殺人,出於自己的意願選擇了這種殺害方法。京極的“殺人之匣”不過是提供一種“道具”罷了。在綾辻的異能定義下,這樣的京極算不上犯罪者。


    對綾辻而言,這種狀況已經反複過太多次,京極不太可能在這種狀況中露出馬腳。


    “那麽按照約定,快點告訴我拯救辻村的方法。”


    “哎呀,真叫人嫉妒。”京極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這是襲擊你助手之人的聯絡方式,依你的實力,隻要有這個就能不費吹灰之力阻止那些人了吧。”


    綾辻隻看了紙麵一眼,立即記住上麵的電話號碼。接著,他從懷中取出手機。


    “這裏收不到訊號,我上去聯絡對方。”綾辻背對著京極。“等一下再來找你算賬,你最好有所覺悟。”


    “這位偵探對老人家真不親切啊。”


    “閉上你的嘴。”


    綾辻再次拉動小房間,隻要踩在傾斜的房間上,就能輕而易舉的從圓洞離開。


    “綾辻君,告訴你一件事。”


    京極對伸手抓住出口的綾辻搭話。


    “什麽事?”


    “就算能拯救你的助手,你也早已輸給了我。同時,今後勝利將再也不會降臨。這件事你可別忘了。”


    綾辻對這番話忖度了一番,很快的用鄙夷的語氣迴應:


    “我要的不是勝利,我要的隻有你的死亡。”離開出口時,他又丟下一句:“我馬上迴來,到時候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沿著唯一一條對外地下通道,綾辻跑迴避難所。


    京極消失了。


    “…………!?”


    這次真的令綾辻發出驚愕的呻吟。


    想離開這房間隻有一個方法,這是剛剛才出爐的推理結果。出入口隻有天花板上的圓洞。出了圓洞之後,連結的地下通道也隻有一條,就是綾辻剛才離開又迴來的那條通路,沿路上沒有任何能藏身的地方。隻要這條路上有一絲不合理的地方,綾辻一定能察覺到。


    綾辻巨細靡遺地檢查了大房間、小房間以及房間外的空隙。然而,到處都沒有發現京極的下落。空隙另一頭是水泥牆,沒有第三個房間,也沒有秘密通道。別說和剛才一樣了,能找到的線索甚至比剛才少,是一個條件更單純的密室。


    從密室消失的伎倆。


    綾辻不由地發出悶哼。


    原來,真正待解的謎團是這個。


    隻要讓小房間傾斜,就能碰到出口的圓洞。可是,不利用圓洞來脫離這個地下密室,是絕對不可能的事。牆壁沒有破,也沒有第三者的幫助,京極如一陣輕煙消失於密室之中。


    條件愈單純,破解密室之謎的難度就愈高。但是,眼前這種異常的單純,早已遠遠超過解謎的可能極限值。


    綾辻呆站在房間正中央。


    京極最後說了什麽?


    ——就算能拯救你的助手,你也早已輸給了我。


    如果無法解開從這個密室逃脫的謎,就會被京極逃脫。


    錯過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綾辻像一座雕像,站在房間裏紋絲不動。


    過了一會兒,綾辻的怒吼伴隨著拳頭敲打在牆上的聲音,響徹地下通道。


    fengefu


    我與飛鳥井先生急忙上了貨運船。


    在軍警及時協助下,這艘船已經暫時停止出航。“工程師”就是插翅也難飛。


    貨運船的船艙分三層。堆放貨櫃的最下層、停放商用車輛的中間層以及裝載貨物的最上層。“工程師”不可能還在跑車裏,於是我和飛鳥井先生決定兵分兩路,分頭調查各層船艙。我帶著手槍,子彈已用罄的飛鳥井先生則帶著緊急時用來破壞艙門的斧頭,展開對“工程師”的搜索。


    裝載貨物的最上層非常寬敞,貨物一直堆到將近天花板的高度。用來運貨的這艘船,為了削減運輸成本,船上幾乎沒有船員,因此,船內安靜得可怕。偶爾會聽見別的層傳來車輛緩緩移動的低沉聲音,但因為太遠了,也無法聽得真切。


    我拿好手槍,小心翼翼地前進。


    真是個討厭的地方。


    這裏到處都有適合躲藏的空間。堆高的木箱背後、搬運貨物用的黃色高機後方。許多木箱都大得足以容許一個人躲入其中。如果這是電影,壞人一定會在這種地方,從背後偷襲身為主角的情報員。在追捕“工程師”的狀況下,這是我最不願意主動踏入的地方。


    我用槍口對準視線所及之處,繼續前進。


    不經意地,耳邊忽然傳來像橡膠鞋底摩擦地麵的聲音。腦中的警戒等級,本能地躍升為紅色警戒。


    “誰在那裏!”我用槍口對著對方大喊:“出來!”


    木箱另一側,靠近牆壁的地方有個黑色人影晃動。聽到我的聲音,正慌張地想逃走。


    “站住!不然我開槍了!”


    急著想逃的人影嚇得向前翻了個跟鬥,發出嗚嗚、呣呣的窩囊呻吟。


    “好啦好啦,對、對不起。我道歉好嗎,我什麽都會招的,拜托你饒了我,拜托!”


    穿著藍色襯衫的矮小中年男人,跌坐在地上慌張道歉。


    不是“工程師”。是這艘船的船員嗎?


    不——


    “那個高爾夫球杆袋,是‘工程師’的東西吧。”我用槍口指著男人正想藏在身後的黑色杆袋。


    “這、這這這是……”穿藍色襯衫的男人想用身體遮住杆袋,又跌了一次。


    “那個杆袋是誰的?”


    “這、這個我不能說。”男人鐵青著臉,迅速搖頭。


    我默默將槍口靠近他。


    “嗚哇,好啦!我知道了啦!把、把那個拿開!”矮小的中年男人像個孩子一樣顫抖著說道。


    這人……還真難應付。


    男人發著抖,把杆袋往前推。


    “這是逃走那人的東西。他開車上了這艘船後,我就幫忙把他藏在製定的地方。這東西就是那時他塞給我的,說要我丟進海裏。雖然委托內容原本不包括這件事,但他臨時要我幫忙……”


    “等一下,請等一下。”我伸出手製止他。“逃走的人?也就是‘工程師’吧?藏在指定的地方,這是指……”


    “那是‘潛逃專家’固定的工作流程啊。”


    “‘潛逃專家’是誰?”


    “就·是·我。”


    持槍的手忽然覺得好累,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像電影主角了。


    “這艘船已經被警察禁止出航。”我放下手槍說。“你協助潛逃的‘工程師’也哪裏都去不了了。快說出委托人的藏身之處。”


    所謂“潛逃專家”,是一種非法協助委托人潛逃遠方的行業。工作內容包括偽造護照,以及委托人到了潛逃目的地後的生活支援等等。在這個妖怪橫行、異能犯罪充斥的時代,這種行業在黑社會裏算是比較普通的。也有幹這行的會兼營走私或偷渡貨品,那種潛逃專家大抵持有槍炮等重武器。從這人手無寸鐵的情形來看,他隻專門協助潛逃而已。


    在我催促之下,男人無奈的歎了一聲,這才畏畏縮縮的往前走。


    走著走著,男人似乎漸漸恢複鎮定,開始變得饒舌。


    “請他下車之後呢,我就讓他混在貨物裏麵喔。躲在大型貨櫃裏容易被發現,所以我讓他混在精密機械和食品等貨物堆裏。裝那種貨物的木箱一旦被撬開,裏麵的商品很容易壞掉,最糟糕的狀況還得全額賠償,所以警方不到最後是不會打開這類箱子的。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在箱子裏弄了兩層箱底,讓他躺在下半層。就像把新卷鮭[1]放進去那樣。你知道什麽是新卷鮭嗎?”


    我沒有迴答。


    “總之就是那裏,逃走的人就在那個木箱……”男人得意洋洋地指著一堆貨物。“咦?”


    “怎麽了?”


    男人忽然驚慌失措的東張西望起來,然後說:“不見了。”


    “你說什麽……?”


    “應該在這堆貨物裏,從上麵數來第三個木箱,編號58的那個,我確實放在這裏了啊。可是現在57號和59號都在,隻有58號不見了。是神隱嗎?”


    “怎麽可能……聽到騷動逃走了嗎?”


    “可是連箱子都不見了耶。緊急的時候,誰會抱著箱子一起跑?那箱子可不輕喔。”


    他說得沒錯。眼前並排的木箱大小,確實可容一人躺在裏麵還綽綽有餘。除了重量之外,這種形狀大小的木箱肯定不合適帶著走。就算是在我們跟港口黑手黨槍戰的時候,聽見騷動聲而逃跑,他也不可能好心地把原本對在自己上方的木箱放迴原位。


    就在此時,手機鈴聲響起。


    我拿出自己的手機,確認來電者的身份。是特務課的阪口前輩。


    “是,我是辻村。前輩,關於逃亡中的‘工程師’——”


    電話那頭的阪口前輩打斷我的話。“辻村,沒有必要繼續調查了,請你先迴來吧。軍警的搜查官剛才找到‘工程師’了。”


    “咦?!”


    我驚訝的用力捏緊手機。


    找到了?


    但是,“工程師”不是搭上了這艘船,試圖逃亡海外嗎?


    “這麽說來,已經抓到那家夥……抓到‘工程師’了嗎!”


    “對。”阪口前輩頓了一頓,似乎在思考什麽。“辻村,請傳送下一個指令給綾辻老師。請他以偵探的身份,查清發生在‘工程師’身上的事。”


    “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可是,已經找到‘工程師’了不是嗎?”


    說到這裏時,我心中已經雪亮。關於為什麽要委托綾辻老師做這件事的理由。


    阪口前輩靜靜地宣告:


    “找到的是‘工程師’的屍體。”


    fengefu


    眼前有扇門。


    又黑、又重,小小的一扇門。


    鑄鐵製的粗重門扉,沒有任何裝飾,甚至沒有開門用的把手。仿佛一旦關上了,誰也無法再打開。


    而現在,門是關上的。再也不會打開了。抵達門後真相的方法,已經哪裏都不存在了。


    我輕輕睜開眼,剛才眼裏那扇門的幻影消失。


    鐵門不是存在於現實之中的東西,那是一扇隻會出現在我眼底的門。門被關上了。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接觸到門後的真相。


    睜開眼時,我看見的是一具被衝上海岸的屍體。


    這裏離港口黑手黨所在的港灣不遠,是一處狹窄的沙灘。屍體像個髒兮兮的垃圾袋,被海水衝上灰色的沙灘。現在,搜查官和鑒識人員正圍繞著屍體忙碌工作。


    沒有人無聊,眾人認真的處理自己手邊的工作。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這具屍體並非身份不明的遺體,而是殺害副局長的執行犯,也是軍警和特務課堵上威信也要追捕的連續殺人犯——“工程師”。


    麵無表情的阪口前輩,站在離屍體最近的地方。低著頭看著“工程師”的屍體,就像看著一個被丟在海邊的舊空罐。


    “距離死亡時間太久,屍體損傷又太嚴重。”阪口前輩瞄了我一眼說道。“除了鑒識得出的情報外,即使是特務課也很難再判別出更多情報。”


    正如阪口前輩所言,屍體損傷的程度非比尋常。事實上,乍看之下根本無法確定這是不是“工程師”本人。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遭到毆打,又像是遭到重物撞擊,能骨折的地方都骨折了。同時,身體表麵有無數的傷口,全身上下的皮膚都像被撕裂了一般。看來,他在喪命前遭到非常淩厲的攻擊。


    鑒識人員走了過來,表示屍體的指紋和殘留在高架鐵軌車站的久保指紋,以及在遭竊的跑車上查到的指紋一致。


    久保似乎是“工程師”的本名。


    這麽說來,眼前的屍體肯定就是久保——也就是“工程師”。


    將媽媽誘上殺人之路,唯一認識當時媽媽的人。


    這個男人如今死在我眼前。


    我到底該怎麽想才好?


    屍體是被附近垂釣的民眾所發現。詳細死亡時間必須等待解剖結果才能判定,光從下巴肌肉的僵硬程度與屍斑狀態看來,死後不到兩、三個小時。


    正好是我跟港口黑手黨槍戰的時候。


    也就是說,“工程師”——久保剛上船就被殺死了。


    我想了一下才說:


    “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殺死‘工程師’——久保,一定是事先掌握他逃亡計劃的人。換句話說,也是與京極殺害副局長計劃有關的人。”


    “或者,是京極本人。”阪口前輩點頭同意。“對京極而言,久保不過是顆棋子吧。辻村。”


    “是?”


    “上次我也說過,這樁事件是特務課最重要的案件。為了不在與司法省的權力鬥爭中落敗,無論如何都得找出殺害副局長的真兇,並且證明對方的罪行。在這個連物證與自白都能捏造的時代,能夠證明絕對真相的,隻有異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點點頭。前輩再度開口。


    “不管怎麽想,殺了久保的,肯定是利用久保的人。”前輩說道。“也可以說,就是殺死副局長的幕後主使者。雖然那極有可能就是京極,但仍無法就此斷定。不過,那也無妨。”


    “這樣也無妨嗎?”因為有點意外,所以我提問。


    “重要的是證明沙海副局長的幕後黑手不是特務課,這樣就夠了。而就現狀來看,唯一能證明這一點的隻有綾辻老師。”


    ——原來是這麽迴事。


    “特務課將委托綾辻老師殺害殺死久保的犯人。”阪口前輩毅然決然地說道。“綾辻老師的異能發動原理,和其他異能者完全不同。老師的特殊能力,隻基於絕對的真實才能發動。換句話說,偽裝的犯人或推理失誤導出的答案,都無法發動這項致命異能。在這樣的條件下,就能證明最終死於‘意外身亡’的人是真兇。”


    ——擁有神之視角的異能。


    其他異能者發動的異能,往往隻反映出異能者的主觀。然而,綾辻老師的異能不一樣。並非依照綾辻老師的主觀,而是在客觀的狀態下,隻對真兇發動致命異能。總之,它能夠完全排除冤罪或頂罪的可能性。人們之所以畏懼綾辻老師的異能,認為那樣的能力危險,正是因為具有這種“絕對真實性”——在這黑白不分的世界裏,得以標記出絕對真相,極端罕見的異能。


    所以特務課才會委托老師。


    不管那樣的異能到底有多麽危險。


    “這是最重要的指令。”阪口前輩說道。“無論他拒絕、推理失誤或是無法在指定期間內解開謎團,特務課都將對他執行特級危險異能者應受的處置。這一點,請你務必要嚴加提醒綾辻老師。”


    特級危險異能者應受的處置。


    那就是“懲治”。


    “沒問題的。”我說。“剛才已經接獲報告,綾辻老師在與京極的智力對決中獲勝了,這次‘工程師’的殺身之謎,老師一定也能找出真相。”


    沒錯,絕對不會有問題。


    那個老師——那個目中無人、冷酷無情又充滿自信的綾辻老師,怎麽會有他無法解決的事件。


    絕對不可能有那種事。


    fengefu


    愕然之餘,綾辻久久呆立原地。


    耳邊震耳欲聾的瀑布水聲,將聽覺隔絕於塵世之外。如夢幻般用處的蒼白水霧,將視覺隔絕於塵世之外。


    這裏是瀑底水潭邊。


    過去綾辻與京極對峙、交手、最終京極墜落的地方——這裏就是他當初墜落的位置。來到瀑底的綾辻,隻是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綾辻原本要找的是出口。


    走出這團迷霧的出口,走出這個陷阱的出口。


    水淹過了膝蓋也無所謂,綾辻步步踏入瀑底水潭。冰冷的水灌入衣內,奪去綾辻的體溫。


    沒有用的。


    出口不存在。解決方法也不存在。


    陷阱的出口已緊緊關閉。


    ——你不可能贏得了老夫,殺人偵探。


    ——這是一場注定你會落敗的戰爭。


    “原來是……這麽迴事。”


    綾辻獨自低喃。


    蒼白的肌膚,蒼白的嘴唇。


    綾辻那曾令許多犯人顫抖不已的冰冷殺意,如今似乎正朝自己張牙舞爪。


    “原來是……這麽迴事啊,京極。”


    往水池中央更踏進一步。朝瀑底深處走去。朝水霧源頭走去。


    這個狀況本身形同一個密室。京極的必殺計謀。進得去卻出不來,充滿惡意的密室。


    綾辻毫不猶豫地將手伸入水中,水花濺了滿身。


    很快的,他在水底找到想找的東西,拿了起來。


    綾辻將那東西高舉在稀薄的陽光下。


    “一切都解開了。”


    暖暖含光的銅幣。


    綾辻口中發出獨白。


    “謎團也好,你的謀略也罷,我一切都明白了,京極。”


    說出口的,是懊悔得近乎吐血的話語。


    所有的謎團。


    包括墜落瀑布的京極如何活下去之謎。


    包括綾辻的“意外身亡”異能無效之謎。


    包括水井的一切,包括為什麽要利用“工程師”。


    包括京極如何從密室地底的“匣”中消失。


    “原來是這麽一迴事啊,京極。你說我早就輸給你,原來指的是這個意思。”


    ——你早已輸給了我。


    京極的笑容,以及背後的真意。


    綾辻抬起頭,仰望天空。在水霧的遮蔽下,陽光既昏暗有遙遠,就像從水底看出去似地模糊難辨。


    “你說得沒錯,京極。”


    綾辻的聲音近乎哮喘。這不是獵捕者的聲音,而是獵物的聲音,而是鼠的聲音。


    綾辻靜靜閉上眼睛。


    “是我…………輸了。”


    fengefu


    飛鳥井坐在辦公桌前。


    碰也沒碰眼前的醃菜,隻是沉默思考。


    周遭眾人還是一樣忙碌。港邊的槍戰、“工程師”的死……搜查官還有很多必須處理的工作。


    忽然,電話鈴聲響起。


    飛鳥井盯著辦公桌上的電話。怎麽會這樣?這種鈴聲的響法沒有聽過。既不是發生殺人事件的聯絡電話,也不是發生盜竊事件的聯絡電話。飛鳥井有個能推測來電內容的專長,然而這次他完全推測不出。電話鈴響的方式,是他從來沒聽過的。


    讓鈴聲響了三次後,飛鳥井終於放棄,拿起話筒。


    打電話來的,是個出乎意料的人物。


    “……綾辻老師?”


    飛鳥井拉過話筒,傾聽對方說的話。


    “是。咦?遭遇交通事故而重傷垂危的住院患者名單……?好的,當然,馬上可以準備。”


    fengefu


    綾辻偵探事務所內,響起敲打、切砍肉塊的聲音。


    不斷地、不斷地,不厭其煩地在敲打肉塊。用寬刃的刀子,朝肉與脊骨中間的空隙揮刀。


    我裝成沒聽見那聲音。眼神落在資料上。手法毫不遲疑,也毫不留情。隻感覺到一股默默執行的義務感。


    握刀的是綾辻老師。


    我不時偷瞥狀況,老師仍然麵無表情。不過,綾辻老師的神情和平常有點不一樣。冷酷的表情深處,某種壓抑隱藏的感情正在波濤洶湧。可是,我無法得知那代表什麽。


    老是用刀尖挑起肉上的薄皮,安靜而仔細地剝除。


    接著,當脊骨與肋骨結合部分的縫隙外露後,再用刀尖鑽入其中,拆卸骨架。骨頭與骨頭剝離時發出的劈裏啪啦聲音,在安靜的事務所中迴蕩。


    我再看一眼這樣的他,然後暗忖。


    隻不過是要解題羊肉,何必拿軍用匕首,用烹飪專用的菜刀不就好了。


    “老師。”我對綾辻老師搭話。


    綾辻老師沒有迴應,心無旁騖地剝落殘留在肋骨上的皮肉。


    老師明明知道,現在他必須做的事,應該是來讀我手頭這份軍警報告書。包括“工程師”久保的身家調查書、在船上遇到的“潛逃專家”底細、船艙內部監視書麵的檔案……老師該做的不是肢解羊脊骨肉,也不是削下佐餐用的馬鈴薯皮,更不是把香草和大蒜磨成泥。他該做的事解決事件。


    “老師,你也該聽我說幾句了吧。”我對站在廚房裏的綾辻老師說。


    “醃肉時用一點香草調味可以嗎?”綾辻老師邊做菜邊問道。


    “現在不是說那個的時候!”


    我這麽一大叫,綾辻老師正在肉上割刀的手停了下來,盯著我的臉看。


    “呃……我最喜歡香草了。”


    老師點頭,繼續迴去烹飪。


    我腦中同時響起兩個聲音。一個是“現在不是討論要不要用香草調味的時候,不快解決事件,你會被特務課‘懲治’的!”;另一個是“咦?所以我也可以一起吃嗎?”


    無視於默默陷入混亂的我,老師用刀背拍扁剝好皮的蒜頭,磨成蒜泥在肉上抹了一遍。


    接著將粗鹽仔細塞進肉上割開的刀口,再撒上剛磨好的黑胡椒粉。把切碎的香草堆在肉上,淋上橄欖油。


    這時我終於從香辛料的香氣魔咒中逃離,迴過神來。“請聽我說,那個自稱潛逃專家的男人都招了,他從一位匿名委托人手中收了錢,接受協助久保逃亡海外的委托。”我想起在船上遇到的那個莫名卑微,穿著藍色襯衫的潛逃專家。“聽說委托人不表明身份,在他們那一行來說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所以潛逃專家也不曾感到可疑。”


    說到這裏,我停下來窺探綾辻老師的反應。


    綾辻老師繼續做菜,隻說了一句“我在聽”。


    所以我繼續往下說:“從久保在高架鐵軌上表現出的態度看來,逃亡海外這個計劃,我不認為久保本人事先知情。換句話說,久保本人不是那個付錢委托的人。但是,潛逃專家有把他打算用來協助久保潛逃的方式,全部告訴‘匿名委托人’了。因此,偷走久保藏身的木箱,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再殺死他,這件事對‘匿名委托人’是可以辦到的。”


    或許“匿名委托人”就是殺死久保的犯人。


    這是我從搜查資料中推理出的結論。


    “你的推理沒有矛盾之處。”綾辻老師說道。


    “是不是!”


    我可是優秀的情報員,就算不借助老師的力量,這點程度的推理對我來說也不是問題。


    綾辻老師把平底鍋放上瓦斯爐點火,再倒入橄欖油,用大火加熱。接著轉為中火,放入羊肉,撒入蒜片煎成金色。


    刺激胃部蠕動的香味。


    不過,基於我是一個優秀的情報員,當然不會為這種程度的事情鬆懈或轉移注意力。


    “還有呢?”


    “……咦?還、還有什麽來著?呃……還有其他的嗎?呃……對了,附著在遺體傷口上的木屑,與潛逃專家準備的木箱材質一致。因此,我們也清查了船艙內的監視畫麵。”


    我朝綾辻老師遞出夾在資料中的一張照片。


    “就在我們和港口黑手黨槍戰時,有一輛廂型車從船上開了下來。”


    照片中拍到的,是一輛白色小廂型車。載貨車廂沒有窗戶,看不到車上的貨物。


    “能載走久保躲藏木箱的,隻有這輛車了。可恨的是,從拍攝角度看不到司機的臉……隻要追查出這個開車的司機,一定能找到殺害久保的人。此人恐怕就是匿名委托潛逃專家的人,也是操縱久保的幕後主使者。”


    我邊說邊想起一個人。


    京極。妖術師。操縱犯罪者的人。


    隻要找到他就結束了。我和綾辻老師共同與這家夥的對決,一定能做個了斷。


    然而,綾辻老師接下來說的話,卻推翻了我的決心。


    “不對喔。”


    我盯著綾辻老師看。


    “……咦?”


    “那個司機的目的地是京極身邊……你是這麽想的吧?不對。殺死久保的,隻是一個普通人。”


    “可是!”


    “看看桌上那張照片。”


    視線跟隨老師的視線移動,房裏的辦公桌上有一張照片。


    “架場久茂,大學教員,這家夥就是殺死久保的犯人。”


    “咦?”我難掩困惑。“已經找到真兇了嗎?”


    我急忙拿起照片。


    照片看似某種證件照。照片中的容貌讓人感受到學術人員特有的沉靜氣質,年齡大概三十歲左右吧?看起來既不像是陰險狡猾的類型,也不像會毫無顧忌使用暴力的類型。


    這個男人會把久保毆打致死到那個地步嗎?


    “你的推理不賴,但是並非真相。這家夥事前已知道久保殺人的事,甚至掌握了他的逃亡計劃。等到久保躲進木箱,他便將木箱搬進船上不引人注意的房間裏,再用鐵棒從外側毆打殺害久保,最後將屍體丟入海中。”


    從船上將屍體丟入海中。


    的確,隻要這麽做的話,監視攝影機就不會拍到犯人帶著木箱離去的模樣。


    不過……用鐵棒從木箱外側毆打致死?憑一個正常人的臂力,有可能把另一個人的身體破壞成那樣嗎?


    總覺得今天綾辻老師的說明有點不合理,少了平常解決事件時,那種仿佛被鐮鼬一刀兩斷的犀利感。


    “可是……如果犯人和京極無關,那麽他的動機是什麽?”


    “報仇。和你熟悉的囹圄島殺人事件有關。”綾辻老師說道。“架場的朋友,是當年被殺害的觀光客之一。”


    “咦……?”


    囹圄島殺人事件。久保在犯罪集團中,擔任中心人物的角色。


    “關於架場如何憑一己之力追查到久保,我接下來會調查——煮好了,幫忙拿盤子。”


    “請、請等一下!”我急忙打斷綾辻老師的指示。


    “如果事實是老師說的那樣,得立即將犯人交給特務課才行!這是最重要的任務。如果事件解決失敗,老師會被特務課懲治的。這樣下去,犯人豈不是有逃亡的可能……”


    “犯人哪裏都逃不了。”


    我正想問“為什麽”時——


    看到綾辻老師眼中散發的寒氣,開口之前我已明白原因。


    “那家夥‘意外身亡’了!”


    ——無視一切因果,造成犯人意外身亡的特殊能力。


    “我查過架場家了,在那裏發現沾有血跡的鐵棒。也發現他曾調查過久保,對久保進行過竊聽。找到這些證據的當下,就不需要繼續搜查犯人——架場在都內的高速公路上,遭到打瞌睡的大貨車駕駛衝撞,已經死了。”


    綾辻老師的異能不會冤枉人。


    因此,如果那個叫架場的男人死於意外,就可以證明他是真兇。


    “我明白了。”我說。“拿盤子就行了吧?”


    我繞著餐桌走來走去,把餐具擺好。


    “我覺得有點不安。”我邊排列刀叉邊說。“自從和京極正麵對決之後,總覺得老師有點怪。還以為你完全不想解決事件了……不過,這道羊肉料理是為了慶祝我們解決事件而做的吧?”


    “我們?”正在盛裝香氣四溢料理的綾辻老師露出詫異表情。“為何你也算在內了?”


    “咦……欸、咦?”我下意識做出滑稽的動作。“請等一下。這道料理是現在我們兩個人要一起吃的吧?”


    “非常抱歉,這怎麽看都是一人份。”


    老師對我出示平底鍋。


    “咦、呃、欸……?那拚命忍受肉香和大蒜香,努力咽下口水,死命幫忙準備料理的我究竟算什麽……?”


    “你想知道自己究竟算什麽嗎?”


    綾辻老師把平底鍋湊近我的臉。


    “啊啊啊啊。”我不由自主地發出怪聲。


    綾辻老師再次把平底鍋湊近我的臉。


    “啊啊啊啊。”我又情不自禁發出怪聲了。


    “我告訴你吧。你是綾辻偵探事務所負責耍寶的人。”


    我膝蓋一軟,跌坐在地。


    意識漸行漸遠,肚子餓得嘰裏咕嚕,視野逐漸變得模糊。


    在逐漸消失的意識中,隱約看到狠狠開完我一頓玩笑的綾辻老師,從廚房裏拿出另一份早已煎好的羊肉時,已經來不及了。


    以為麵對高級羊肉料理卻隻能聞不能吃,我大受打擊昏倒在地,這副德行還順便被老師拍了下來。


    對了,那羊肉真是好吃到讓我又發出奇怪的聲音。


    fengefu


    …………


    為什麽那時候,我沒有深入追問老師呢?


    明明察覺有異,明明發現其中有微小的矛盾。隻要死命追究,一定能找到原因。


    為什麽我沒能踏出那一步呢?


    要是我更聰明一點,應該看得出老師正陷入致命的狀況。


    為什麽我那麽不聰明呢?要是有京極或者綾辻老師的十分之一洞察力,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用。


    那天晚上,綾辻老師從嚴密的監視網下消失了。


    再也沒有迴來。


    [1]北海道特產,以鹽醃漬去除內髒的鮭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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