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傳聞橫濱有個功夫十分了得的保鑣。


    拿起刀來便能砍倒百名惡徒,拿起槍來便能對抗一整支軍隊。修習居合、柔術等百般武藝,閑暇時與書本、圍棋為伍,也具有極高的教養。工作態度冷靜沉著,如狼一般的鎮定,確實保護委托人。


    若是硬要指出缺點,那就是他絕不與任何人聯手,獨自進行護衛,不相信任何人。


    換句話說,他是名獨行俠。


    周圍的人總是說「他絕不可能和別人聯手,更別說是隸屬組織,成為某人的上司,那是天翻地覆也不可能的事!」,是名孤高的鐵漢子。


    不羈的銀發之狼。


    男人的名字是——福澤諭吉。


    這則短篇是某個男人苦鬥的紀錄,成長的紀錄——


    ——也是育兒的紀錄。


    那一天,福澤的表情十分不悅。


    假日人潮如退潮般避開大步走在馬路上的福澤。當福澤行經路口時,即使是綠燈,汽車也會停下。之所以如此,全是因為福澤的表情透露出不悅的氣息。


    不過——實際上這與不悅有些不同。福澤是感到自我厭惡。


    委托人遭到暗殺。


    簡直晴天霹靂。


    擔任保鑣的福澤,主要有兩種工作。平時給予安全指導,出事時第一優先趕往處理的契約警衛,以及以天數作為單位,針對人物或物品進行護衛的一次性警衛。今早遭到殺害的是經常性契約的顧客。前幾天才剛答應以保鑣身份提供保護的某企業女社長。


    除了工作以外,他們不曾交談。由於福澤以往極力避免工作以外的往來,因此對於保護對象的私事他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他曾有一次接到「是否願意成為專任保鑣?」的招攬。不願隸屬組織,擁有同事或部下的福澤,當場拒絕了那次的招攬,不過——


    如果成為專任保鑣,一直待在社長身邊,或許能夠改變結果。


    根據他聽到的說法,女社長今天一大早遭人從公司大樓推落。殺手將她從社長室窗戶推下。已經找到證據,殺手也遭到逮捕。


    福澤抵達該棟大樓。那是一棟距離港口不遠的紅褐色磚造建築。建築物位在坡道上,雖然老舊卻似乎蓋得相當牢固。


    走進大樓的途中,可以看到步道一旁,社長室正下方的地麵上,拉著禁入進入的膠帶。


    這天吹著強風,黃色膠帶被風吹動,啪噠啪噠作響。福澤將視線移開。


    社長的遺體早已被帶迴進行鑒識,但柏油路麵殘留著無法隱藏的血跡。福澤不帶感情地通過墜落現場,走進「株式會社s·k商社」的招牌下方。搭上電梯前往社長室。


    「麻煩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請稍等,我馬上好。」


    在他抵達的社長室裏,秘書正與一堆文件格鬥中。


    那是不像一般殺人現場的景象。


    在寬敞到若是盡量擠,能夠擠進三十人的社長室裏,排滿的不是人而是文件。桌麵和地板被一整麵幾乎毫無空隙的文件,密密麻麻地掩埋。看來似乎全是重要文件。


    正在排列那些文件的,是剛才發言的秘書。他是個身穿黑色長外套,打著深紅色領帶,臉色欠佳的男人。他瞪著文件形成的平原,取出一些放迴書架上,接著再次排列新的文件。


    「——你在做什麽?」福澤忍不住劈頭詢問。


    「我啊,在整理文件。」臉色欠佳的秘書迴答。「因為隻有我對放在這裏的文件一清二楚。」


    若這是說明,那就是相當不親切的說明。福澤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麽。雖然不懂,不過福澤猜想是與業務相關的事。在算他雇主的女社長遭到殺害當天處理文件,福澤無法判斷是不敬還是勤勞。總之,福澤想起了現在是慘案發生的當口。


    「真是令人不勝唏噓。」福澤低下頭。「失去了一位優秀人才……我聽說是從這裏的窗戶被推下去。」


    位在社長室的窗戶麵對橫濱街景。社長被推落的大型窗戶現已關上。


    「是職業暗殺者。」秘書陰沉的表情顯得更加陰沉。「就公司來說,真是令人痛心之至。就個人來說,社長挖角原本任職其他工作的我,栽培到現在,既是老師也像主君。我認為揭穿行兇的真相,將正義攤在太陽底下就是最好的餞別。」


    秘書的視線指向隔壁房間。「殺手已經被捕。殺害社長後,在逃亡時被一樓的警衛逮個正著。現在被綁在隔壁房間。我把他的長相傳送過去給鑒識人員,在調閱資料後,發現從社長衣服背上檢驗出的十枚指紋,與犯人的指紋相符。」


    「你說什麽?」福澤大吃一驚。「他還在隔壁房間?」


    「他似乎死了心,非常聽話,你可能還會以為他睡著了呢。」


    福澤會吃驚是有根據的。橫濱的殺手危險等級高出其他都市許多。在魔都橫濱這裏,自從上一場大戰結束後,便有聯軍當中的各國軍閥陸續進駐。以統治為名濫用治外法權,猶如蠶食橫濱土地般築起各自的自治區。因此橫濱逐漸成為跟戰時難以相比的無法地帶。治安警察,亦即市警好歹發揮了機能,不過軍警、沿岸警備隊等等幾乎是發揮不了作用。現在的橫濱是罪犯的樂園,群雄割據的黑社會組織、國外非法資本以及罪犯和殺人兇手的熔爐。


    更別提有異能者的存在。


    既然是在橫濱這裏殺死大企業領導人的職業殺手,那麽就算不是平時和他們對峙的福澤,首先也會考慮異能者犯罪的可能性。


    這個世上存在為數不多,能夠使用超能力的異能者。在日常生活中接觸異能者,首先就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大部分市民隻把異能者當作是傳聞或是都市傳說。但是對於以保鑣身份保護要人的福澤來說,異能者及異能犯罪是熟悉的存在。


    再說福澤是武術高手,不是異能者。


    在麵對以暗殺為目的的殺手時,福澤是否能夠毫發無傷地取勝,端視對決的走向。


    福澤之所以驚訝焦慮,是考慮到殺手為異能者的可能性。如果是異能者,那麽隻以繩索捆綁在隔壁房間,並不足以令對方失去反抗能力。等同是把高性能炸藥放在隔壁房間一樣。


    「我想看看那名殺手的情況。」


    「當然可以,請便。」


    福澤正想朝隔壁房間的房門踏出一步時,又停了下來。


    「雖然你說請便,但是……」


    無路可走。這句話並非譬喻,接近房門的地麵上,百分之九十五的麵積被排列整齊的文件占據。人類無法在此走動,是以八隻腳在瓦礫當中往來的救援器材才能做到。


    「可以把它移開嗎?」福澤指著文件詢問,不過——


    「啊啊,不能碰!」秘書首度大聲製止。「絕對不行!因為我現在整理的,全是左右公司命運的超重要文件!別說是弄丟,就連一個印刷字體糊掉,都不知道往後會形成怎樣的瑕疵,為公司帶來災禍!請不要碰、不要移開,巧妙地避開它移動!像福澤先生這樣的人應該辦得到!」


    福澤差點不禁要驚唿出聲。


    這和辦不辦得到無關。福澤是武術高手,不是雜耍演員。不論再怎麽看,露出的地板寬度都比福澤的腳底寬度還要窄。


    「還是請教一下……為什麽要把文件排滿整個房間?」


    「這是理所當然的疑問,我就迴答你吧。依我的看法,殺手的目的是盜取這些重要文件,或是加以破壞。那名惡徒潛入是為了讓我們s·k商社一蹶不振,目擊此事的社長因此遭到滅口殺害——那是我的推理。所以我才會這樣進行檢查。」


    原來如此。把社長室當作殺害社長的地點,對殺手來說的確不算是一個方便的地點。何況還有警衛在,可疑人物四處徘徊會太過顯眼。不過假使目的不是社長的性命,而且放在社長室內的文件,那麽就說得通了。也不難了解秘書早早開始過目成為動機主軸的資料。


    「那麽,能不能暫時把走道上的文件放迴書架?」


    「那也不行。」秘書搖頭。「這個房間的文件全都按照某種規則性排列。排列方式是用來識破犯人目的的重要方法論。按照日期、部署、重要性……這整個房間就是一個目錄。我在被社長挖角前任職的工作中,學習到這項技術。這點除了我以外,公司裏其他人都做不到。歸位的方式也有規則性,一旦亂掉,社長遭到殺害的真相將會離我們更遠。」


    這番說明讓人似懂非懂。


    不過秘書的表情很認真。和道理為何相比,隨意移動資料時的騷動更令福澤心情沉重。他原本就是經營公司的門外漢,完全無法想象自己成為組織領導人,為資料、人事及契約煩心。既然專家這麽說,那也隻能相信。


    追根究底,福澤絲毫不打算提出異議。原本過失就出在他身上。若身為保鑣的福澤能夠事先察覺危機,保護女社長,便不會發生這樣的慘劇。如此一來,這名秘書也不會如此拚命地排列資料,被迫進行確認。秘書是在執行他自己的職務。既然如此,他也隻能默默執行他的職務。


    福澤以目測確認,與門之間的距離大約是五步。若是使出鍛練過的腳力,或許兩步就能走到。但如此一來,途中那一步和落在門前那一步,將確實、重重地踩中據稱會左右公司命運的重要文件兩次。途中那一步大概會把資料踩碎。這結果會令他這個保鑣更加蒙羞。


    福澤先退到社長室入口前,凝聚力量。在助跑後踏出步伐。


    第一步在置設於牆邊書架的裝飾上落下。看準些微的凸起,利用踩踏的反作用力再度跳躍。


    接著他雙手按在離門稍遠的訪客坐椅上落下,倏然停止動作。僅靠臂力讓跳躍的身軀靜止不動,這種平衡感在修習古武術的人當中也極為罕見。


    再來他輕輕將腳尖放在椅腳附近,文件與文件當中的縫隙裏,以單手單腳支撐,將身體移向房門。


    然後使用柔術技巧,以抓住對手後方衣領般的流暢手勢握住門把,僅靠指尖的力量轉動。


    確認房門微微開啟後,這次用門把作為支撐,從椅子上躍起。讓自己的身體能夠穿越些許的縫隙,雙腳踏進隔壁房間的地板。手指抓住門框控製,不使自己仰天倒下。


    就這樣,福澤完全沒有動到文件,便已站在隔壁房間。


    「喔喔——」秘書在背後驚唿。


    福澤心想,現在不是說「喔喔——」的時候。在椅子上落下時,他稍稍捏了把冷汗。為這種無聊事失敗而影響評價,即使是不在意他人批評的福澤也會心有不甘。


    總之,他已成功進入隔壁房間。福澤將門大開,看著殺手的模樣。


    殺手坐著。


    他比福澤想象的還要矮小,肩膀也很窄。雙手雙腳被反綁在椅子上,看不見長相。因為他的頭整個被厚厚的黑布袋給蓋住。


    這個樣子別說是抵抗或是逃脫,就連要搔自己的鼻頭也辦不到。用來捆綁他手腳的是包含鐵絲的多股線。即便是具有怪力的大力士也難以扯斷,何況是像這樣矮小的暗殺者。


    他的衣服是相當普通的深藍色襯衫,加上工作褲及皮鞋。也不像是精於戰鬥的模樣。看來不過是落魄強盜——那些擅長溜進建築物,隨處可見的罪犯。


    一般的警衛或許會這麽想。


    不過——福澤抱持不同的印象。


    這個房間原本是接待室。除了簡單的書櫃,用來交談的桌子及畫作外,其他什麽都沒有。福澤特意發出腳步聲走進室內。


    他進入室內時,殺手的脖子略微反應地動了一下。也就表示他不可能是在睡覺。


    福澤繞到殺手背後的牆壁,突然以手掌拍打牆壁。隨即跟著傳出「啪」一聲巨響。


    殺手一點反應都沒有。既未采取防禦動作也未迴頭,極為平靜。因為頭上套著布袋的緣故,他應該看不見福澤才對。


    是個高手。


    福澤直覺地判斷。


    由於保鑣這行的職業特性,對生意勁敵的這些殺手,他會搜集比一般人更多的情報。和負責保護的福澤不同,殺手們的手法千變萬化,會以他完全料想不到的武器和技術前來攻擊。所以他常會透過傳聞,搜集具有一定知名度、值得警戒的殺手之手法。為了能夠立即應付急襲,平常就毫不懈怠地搜集情報。


    福澤觀察殺手。單就現在看得到的情報,無法推測出對方的姓名乃至於技巧。雖然看不出明顯能夠判定為異能者的特異外形特征,但是——


    福澤的視線落在房間角落的邊桌。桌上放著形似殺手帶來的整套道具。


    兩把手槍和槍套雖然用舊了,不過保養得宜。其他還有零錢及用來開鎖的鐵絲,就隻有這些。


    福澤再次轉頭看向矮小的殺手,他依然動也不動。若是平常,即便是坐著的人也會有一些輕微的動作,這個男人卻完全沒有。明明遭到蒙眼捆綁,卻出奇冷靜。


    福澤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備用鋼筆。他打開筆蓋,試著在置於桌麵的便條紙上輕輕劃線。裏頭還有墨水。


    福澤輕輕將那枝鋼筆抵在左側腰際。右手手指握住鋼筆,抵在腰際的左手握住筆蓋。


    左腳打開與肩同寬,擺出側身的姿勢。雙臂置於胸腹旁,肩膀打橫,接著靜止。可以看出直到剛才都沒反應的殺手肩膀變得僵硬。福澤在調整過一次唿吸後,用力踏出位在前方的右腳,在發出殺氣的同時拔出鋼筆。


    一步一拍。


    依然被綁在椅子上的殺手主動跳向一旁,逃避福澤的斬擊。他的身體連同椅子重重撞向地板,發出巨大聲響。


    福澤俯視這一幕,接著腳尖畫圓收迴右腳,以歸劍入鞘的姿勢將拔開的鋼筆收迴腰際。


    「用不著擔心,隻是文具罷了。」


    他蓋上鋼筆的筆蓋,重新放迴桌上。


    殺手在地板上蠕動。


    這下就清楚了。這名暗殺者果然看不見外界。如果他看得見布袋外麵,就不會不惜倒向地板,以閃避福澤使用鋼筆的居合。


    可是剛才在附近拍打牆壁時,他顯得一點都不緊張。剛才和現在的不同點是什麽?


    這名殺手——能夠感應福澤的殺氣。


    福澤在鋼筆的居合拔刀術中故意注入殺氣。殺手透過皮膚感覺到這點,因此跳開閃避斬擊。


    換句話說,他果然不是一般的殺手。若不是經曆過無數的驚險場麵,便無法有剛才的反應。他應該是一流職業殺手,而且就算在大戰之後特殊能力及陰謀蠢動的橫濱,也隻有少數人才雇用得起。對於殺人的委托從不失手,猶如唿吸般殺害目標。光是一次的委托費用,就需要令人咋舌的金額。


    不過,這樣還是有疑問。


    那名見敵必殺的暗殺者,赤手空拳將女社長從窗戶推落,在逃亡途中被警衛逮個正著——真的可能會有那種事嗎?


    「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問題?」隔壁的社長室傳來秘書的聲音。


    「不,什麽事都沒有。」福澤迴答。「所以,找我過來的委托內容,是要把這男人……」


    「希望你能一同前去移交他。」秘書出聲答複。「如你所見,那男人一句話都不說,就這樣一直保持緘默。我想帶他到警察署去,不過市警人手似乎也不夠,隻能派兩名押送人員過來。這……你認為如何?你認為兩名警官能夠押送那男人嗎?」


    「不可能。」福澤立即迴答。


    秘書的判斷很恰當。這名殺手在遭到捆綁的此時是很安全,但為了移送而解開繩索就完了。他會在唿吸之間輕易就殺死一、兩名製服警官。找福澤來是對的。


    就福澤來說,也對於坐視女社長遭殺害感到歉疚。雖然不及複仇的程度,不過隻要能完成將犯人扭送司法當局的工作,多少也能還個人情。


    「這男人會伺機脫逃。最好在他真正采取行動前,進行移交較為妥當。」福澤說。「我要帶這家夥離開房間,可以嗎?」


    「當然可以。」秘書微笑。「不過,請不要踩到文件。」


    「…………」


    「…………」


    那是不可能的事!


    福澤的表情不變,內心正不停懊惱該如何說服秘書準備出口。就在此時——


    「大家好!」


    傳來雞啼般活力十足的聲音。


    迴頭一看,社長室入口站著一名少年。


    年紀大約十四、五歲。身穿土氣的防寒外套及學生帽。留著一頭參差不齊,像是不看鏡子就動手去剪的短發,手上拿著陳舊的資料袋。長睫毛,細長的吊梢眼,是名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年。


    「唷,今天的風真是強得嚇人!看來二丁目的木桶店會大賺一筆!先不說那個,就不能想想辦法解決一下這家公司的地理位置嗎?距離海邊很近有潮水味,坡道走起來很累,路又很難記,這裏的社長到底是在想什麽啊!因為這樣,所以橫濱不適合居住。啊,可是幸好途中遇到的海鷗很惡心,我忍不住把便當裏的一個飯團給了它,因為實在是太惡心了。」


    他連珠炮似地說出這番話。


    麵帶笑容。


    站在社長室前。


    「——啥?」秘書發出茫然的聲音。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其他話好說。


    「不是『蛤?』,是海鷗啦、海鷗。你不知道嗎?那種長著羽毛的怪物。海鷗在前世一定做了相當殘酷的事,不信你仔細看它們的眼睛,充滿了瘋狂!我換個話題,因為少了一個飯團,所以我肚子餓了,有沒有什麽吃的?」


    「什麽?呃,那個……什麽?」


    秘書兩度發出疑問。這是意料中事。


    戴著學生帽的少年滿麵笑容地說不停,但在不經意望進室內後就閉口不語。接著以吊梢眼環顧四周一圈,眯起眼睛說:


    「喔……似乎很辛苦。」


    福澤在此時迴過神來。這少年是什麽人?不知為何——他覺得會有麻煩。


    「反正與我無關。總之,能不能給我那張紙?啊啊,在這裏麵?要找嗎?真是有夠麻煩。既然如此,就當是打發時間,秘書先生順便幫我找吧。因為我對這間房裏的指紋,一點興趣都沒有。」


    他接二連三說出令人眼花繚亂,且完全摸不著頭緒的話。打發時間?指紋?


    正感到納悶時,少年已突然走向室內正中央。朝文件的大海走去。


    少年的腳跟正要穩穩地踩上最前方的文件——蓋著多家公司印章的某種合作契約——時,在那瞬間——


    「嗚哇啊——!慢著慢著給我慢著!你知道為了締結那份契約,費了幾年工夫嗎!」秘書按住少年的肩膀,在千鈞一發之際製止他。


    少年一臉驚訝地看著秘書,略微思考後說:


    「不知道。」便再度踏出腳步。


    「嗚哇——!停下來!」秘書慘叫著搶過文件。少年的腳底已落在前一刻還放著文件的地方。


    「隻要去做,就能做到不是嗎?」少年露出笑容。


    「你……這是在做什麽!不管是不是在兇事後,這裏可是社長室,禁止非相關人員進入!」


    「這我知道。」少年不以為意地點頭。「但我是相關人員。我來是因為接到今天麵試的通知。這點小事,看我就知道了吧?」


    ——麵試?


    「喔……喔,你是來麵試的嗎?社長前陣子的確說過,要麵試行政實習生……」


    行政實習生?這個對他人的話充耳不聞的少年嗎?


    雖然少年說看就知道了,不過福澤完全料想不到是這麽一迴事。還以為他是糾纏公司和社長的座敷童子或小鬼,因為社長死亡而過來討債。


    少年與此處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福澤定睛一看,少年和秘書還在入口附近爭吵。雖然也想助他一臂之力,可是福澤站在和入口處有段距離的隔壁房間門邊,被文件擋住無法前進,所以隻能默默看著。


    「唉——弄得這麽亂,就算再怎麽不希望房間受到調查……我真是搞不懂大人。世上充滿了讓人搞不懂的事!」


    「請……請不要說些意義不明的話!」秘書扯開喉嚨大叫。此時福澤感到訝異。因為臉色欠佳的秘書表情中,隱約可見狼狽的神色。


    「我明白你到這裏來的理由了。」秘書接著說。「不過本公司現在不是做那種事的時候!社長遭到殺手行兇殺害,因此中止麵試。在我移交嫌犯的期間,換句話說,得在四八小時內,找出這些文件欠缺的部分,向當局報告才行。好了,請你盡早離開。快走、快走。」


    「所以啦,那些我都知道。」少年嘟起嘴。「為什麽要一一解釋看就知道的事?我來是為了索取麵試的活動認定書。你知道吧?」


    「活動認定書——啊啊,是政府發行,認定為求職活動的認定書嗎?」秘書問道。


    少年大概接受了政府的求職活動補助。大戰後的現在,失業者及未成年犯罪成為這個大都市當前的重要課題。針對具有就職意願的未成年,政府提出補助其活動的失業者對策。少年可能申請了這項方案。也就是說,得提交社長簽發,表示確實有來接受麵試的證明文件給政府,才能獲得金錢和情報方麵的補助。


    「我在想,會不會是在這裏麵……」少年環顧室內。「真麻煩。欸,秘書先生,可以快快把這些無意義的文件拿開嗎?」


    「不行。」秘書一口迴絕。「這種排法本身是為了識破犯人目的的重要方法論。這點除了我以外,公司裏其他人……」


    「咦~」


    少年充耳不聞。他一臉了然於心地點頭,同時伸手開始迅速拿起腳下的文件。做到一半又嫌這樣也很麻煩,於是便用手指隨意推開文件,弄出一條路來。


    「啊啊啊!」秘書發出悲痛的叫聲。「你、你快住手!再繼續、再繼續碰一張都不行!我光是排成這樣就已經花了五小時!」


    「不要,我也想找我的文件。」


    「那就閉嘴待在樓下!之後我再找給你。」


    「又說那種一眼就能看穿的謊言。」不知為何,少年如此斷言。「算了,我自己找。反正一下就能找到。」


    一下?房間裏整齊排列著將近百張文件,怎麽樣都無法一次全部確認。要如何從中一下就找出想找的那一張呢?


    「這裏就是社長被推落的窗戶吧。」


    不知何時,少年已站在窗邊,仔細看著大型窗戶。


    秘書急忙重新排好文件。由於少年的破壞,房間裏有一成左右的文件被隨意散置。看來得花一番工夫才能重新排好。


    「少年,」福澤不禁問他。「你要如何從這堆文件當中,單單找出那張紙?」


    「怎麽,大叔,原來你會說話啊。」少年毫不客氣地挑起眉毛。「因為你一直沉默地站在那裏,我還以為你是像石頭一樣不開口的人……我跟你說,我在找的文件是有貼印花的政府證明文件,因為材質不同,所以比普通文件要厚。」


    大叔……


    福澤正想反駁他才三十二歲,卻在意少年的最後一句話而皺眉。要厚?所以他的意思是可以輕易由外觀來判斷?但是光靠那點程度的特征夠嗎?就算厚度多少有些差異,不過要從鋪滿此處的文件當中,找出外觀略顯不同的那張紙,所需的勞力及耐性應該差不了多少——


    此時福澤察覺到,少年將手放在窗戶上。放在社長被推落的大型橫開式窗戶上。


    窗外是藍天。


    記得今天的風勢應該很強才對——


    「來吧——舉行祭典嘍!」少年以開心的聲音說道。


    接著將窗戶全開。


    文件就像獲得生命般,全都飛舞了起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鳥在室內展翅。冰冷的新鮮空氣形成漩渦,猶如幻想中的景象——對秘書以外的人而言是如此。


    「你你你你你你你搞什麽!」


    「喔,找到了、找到了。」


    少年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張文件。那是即使窗口吹來旋風,也幾乎文風不動的一張紙。由於比其他文件要厚,其重量使得它的動作變遲鈍。因此才打開窗戶嗎?福澤不合時宜地感到佩服。


    「什麽叫『找到了、找到了』!啊啊啊啊!又得重新調查……!」秘書半瘋狂地搔著頭。


    不過少年毫不介意,噗哧一聲笑說:


    「有什麽關係,反正文件並沒有遺失。」


    感覺空氣在一瞬間凝結。


    「——啥?」


    秘書迴頭。少年繼續說:


    「因為文件沒有被偷,真要說起來,殺手也沒有殺害社長。其實該說,殺人的是你吧,秘書先生。」


    「……啥?」


    秘書張大嘴,歪著頭。


    「……啥?」


    秘書張大嘴,歪著頭。


    「……啥?」


    秘書張大嘴,歪著頭。臉孔幾乎完全打橫。


    「為什麽要說三次?我完全搞不懂大人的事。不管再怎麽看都是犯人的秘書先生,以及不管再怎麽看都是背了黑鍋的殺手,明明都湊在一起了,那邊的大叔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這是怠忽職守。要是母親在這裏,現在早就把犯人綁起來,丟出窗戶了!」


    福澤跟不上眼花繚亂的變化狀況,甚至沒有餘力變換表情。


    殺死女社長的人不是殺手?


    眼前的秘書才是真兇?


    「你在說什麽傻話——」


    他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幾個字,卻無法再繼續往下說。因為在內心深處,他也感到有些地方不對勁。


    殺手的武器是手槍。功夫了得,能夠在看不見的狀況下辨認殺氣。


    那名殺手——赤手空拳在社長室裏將女社長推下樓,在衣服上留下指紋?更來不及逃脫而被捕?


    「我沒說錯吧,大叔?」少年猶如看穿了福澤的內心,在此時得意地笑了出來。


    「你、你怎麽露出那麽可怕的表情呢,福澤先生?難得你來了,請把這個小鬼丟出去!就當是追加契約,報酬也會增加。若繼續讓他在房間裏搗亂,公司會……」


    「……少年,你主張犯人不是那邊那個殺手,這點我也不是不能了解。」福澤已經恢複平靜,以絲毫不見波紋,猶如明鏡般的表情說。「不過被害者的衣服上留有殺手的指紋。一共十枚,是符合推落動作的指紋。這點你要怎麽說明?在欠缺說服力的狀況下指控秘書是真兇,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能坐視不理。你的根據是什麽?」


    「又來了、又來了。怎麽?考試嗎?像那樣要我一五一十說出大家都知道的事,然後打分數嗎?我真搞不懂城市裏的規矩——」


    「告訴我根據是什麽。」


    福澤將丹田略微用力地說。就福澤而言,是刻意在話語中稍微投入誠摯心情的程度。


    不過室內的空氣瞬間變得緊張,甚至感覺得到氣溫降了幾度。


    當福澤用這種聲音說話時,普通的地痞流氓多半會哭著逃走。


    「啊……嗯,我知道了。」少年的表情變得老實,邊關窗邊說。「首先這位秘書先生說了『看看窗戶下麵』之類的話,若無其事地引誘社長走到窗前。接著朝大意的社長背後猛力一推,將她推下窗戶。」


    「你說什麽……」


    「非相關人員禁止進入這裏不是嗎?」不顧一臉慍怒的秘書,少年繼續往下說。「就算是再厲害的殺手,也無法在不被社長發現的情況下走到窗前。因為可以從桌子那裏看見入口。而且假設是硬把抵抗的社長推下去,那麽留在衣服上的不是拋落的指紋,而是推落的指紋就太奇怪了。可是衣服上卻留有十枚指紋不是嗎?我在房門前等候時聽到了。這樣看來,社長在被推落的那一瞬間並未提高警覺,也就是說——」


    「是熟人犯案?」福澤接口說道。


    這少年——是什麽人?


    看得仔細、聽得仔細。在那旁若無人的舉止當中,已將必要的情報全部輸入腦中。


    不過單靠這個……


    「單靠這個仍欠缺說服力。」福澤說。「或許是乘社長碰巧在窗前時,偷偷接近將她推落。」


    「在這種強風的日子裏,獨自一人打開窗戶?」少年皺起眉頭。


    確實說不通……


    「但是光憑熟人犯案,還不夠充分。」福澤說。「大人的世界是講究禮儀的。誤把眼前初次見麵的人物當作犯人看待,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能就此了事。」


    「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了!」少年鼓起臉頰。「真是的,根本不用管什麽禮儀,因為我說的是真話。那我繼續往下說了——明明是熟人犯案卻驗出殺手的指紋,就表示是偽造。我聽父親說過,偽造指紋出奇簡單就能做到。秘書先生,你原本是檢察官之類的人物吧?剛才你提到的四八小時就是那個業界的行話。」


    這麽說來,秘書曾經一再提過之前的工作。


    說他原本任職其他工作,是社長挖角他。


    「這樣的話,你當然知道如何偽造指紋。用油灰之類的取下殺手手指的模型,接著再用塑膠的——」


    「別、別傻了!」秘書口沫橫飛地怒吼。「就算我有偽造指紋的知識,但在殺手的手指上仔細塗上油灰是會被殺的不是嗎!福澤先生,別管那麽多了,把這個小鬼攆出去。」


    福澤沒有迴答。隻是靜靜站著,凝視與他相對的人物。


    少年迎上他的視線,露齒而笑。


    「大叔的理解力似乎還算不錯。能夠從殺手身上取得指紋的理由很簡單,因為秘書先生就是殺手的雇主。」


    ——是委托人?


    雇用殺手的,不是企圖顛覆企業的第三者?


    那麽為何殺手會在這種地方?


    「除了雇主的命令外,殺手不聽命於任何人。反過來說既然是雇主,即使不塗上油灰,也能要他拿起用來采取指紋的柔軟材料,或是要他在指定時間到建築物來。」


    「慢著。這名殺手和隨處可見的地痞流氓不同,報酬等級也不同。一般勞工能夠支付的代價是請不起他的。」


    「所以啦,根本不用付錢。」少年焦急地說。「隻要以磋商或是討論報酬為由,叫他到這裏來就行了。在這裏采取指紋,然後再隨便找個理由,要他過幾天再到這個房間來。當殺手察覺這是陷阱要逃走時,讓警衛逮捕他。看吧,不花一毛錢就能完成,換句話說是免費。比買車站前的便當還要便宜——啊,說到這個,我肚子餓了。可以去買便當嗎?」


    「待會兒我請你吃飯,所以把話說完。」福澤耐心地說道。


    「呿,好——吧。……之所以使用一流殺手,會不會是因為對方口風很緊呢?眼前就像這樣,殺手對於是誰的委托三緘其口。我想他大概還沒發現自己被設計了。」


    的確,報酬越高的一流殺手,越難讓他吐露雇主是誰。正因如此,報酬才高。到目前為止,福澤也曾多次為了保護委托人和殺手交手,不過越是厲害的家夥就越不會吐露內幕。甚至還有人在被捕後,立刻服下預藏的毒藥自戕。


    反過來利用——口風很緊這點?


    「不管怎麽說,要是知道被騙,肯定會開口的,你要不要試著問問他?」


    福澤不禁轉頭看向背後。殺手就在關著門的隔壁房間。應該還被綁在椅子上,整個人倒在地板才對。


    「這——這是找碴!」秘書大叫。「殺人魔的自白沒有證據效力!一切都是假設、認定、幻想加妄想不是嗎!首先就沒有證據,既然說我是犯人,那你現在拿出證據來!」


    「哈哈,你終於說出口了。」少年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在殺人事件當中,主張『拿出證據來』的人多半是犯人。我想想……如果要說到證據,那麽就是這堆文件了吧?秘書先生之所以排列文件,不讓任何人進入房間,是因為讓人調查房間就完了。因為殺人之後的偽裝工作還沒完成。社長的衣服上明明沾有指紋,但是房間各處都沒有指紋就太不自然了。你是在爭取時間。」


    「那算證據嗎?」福澤用手指托著下巴思考。


    「他在騙人!隻是排列文件就被當成犯人還得了!我真的是在整理文件!你能提出證據表示並非如此嗎!」


    「嗯。」少年理所當然地點頭。「我最初進入房間時,乘秘書先生不注意的空檔,偷偷把一份文件和我帶來的資料『蟯蟲檢查指南』對調,可是你卻沒有發現。你明明自信滿滿地說了類似『我很清楚這裏的文件排法』那樣的話。」


    「什麽——」


    秘書啞口無言,話哽在喉嚨裏。


    福澤的視線變得銳利。


    「你怎麽說?」


    「那是……」


    福澤靜靜縮短距離,怒氣在打轉。


    「你、你誤會了!一、一一理會那種小孩的惡作劇有什麽用!我打算之後再提醒他,所以才沒處理。因此絕對——」


    「看吧?」少年縮了縮脖子。「我沒有對調喔。」


    秘書停止唿吸。


    原本就已欠佳的臉色不隻發青,現已泛白。


    「這是怎麽迴事?」福澤往前踏出一步。


    「不——不,這是……」


    「我和遭到殺害的社長並無密切往來——不過她相當信任你。曾經說過你是一位優秀的秘書,值得她將你挖角過來。為什麽你要這麽做?」


    「不、不對……不是的。那個人……」被氣勢壓倒的秘書退後一步。「對那個人來說,我隻是個優秀的秘書。就隻是那樣。可是我……不希望隻是那樣……」


    那一刹那,福澤的背後響起「叩咚」的聲音。


    是隔壁房間傳來的。


    福澤大驚之下迴頭,像要撞破似地將門推開。


    隔壁房間空無一人。


    椅子倒在地板上,被繩索捆綁的椅腳部分脫落。


    倒下的隻有椅子,不見殺手。


    「趴下!」


    發出喊叫的同時,福澤再往前踏出一步。腰一沉,腳不離地畫圓讓身體迴轉,撞向打開的房門。


    有反應。躲在門後的殺手發出模糊的呻吟聲。福澤拉開門,朝殺手伸出手。


    伸手的前方不見殺手,也不在地板上。他位在幾乎要碰觸到天花板的上方,跳躍躲開福澤的追擊。


    殺手踢牆飛離門邊,接著蹬地跳躍拉開距離。


    殺手如野獸般采取低姿勢。頭上依然套著布袋,雙手依然遭到反綁。能夠自由活動的隻有雙腳。


    在看不見外界,也無法用手的狀況下,閃避福澤率先展開的攻擊。福澤下意識地咬緊牙關。


    「我不想跟你打。」


    布袋裏傳來殺手的聲音。由於隔著袋子顯得模糊,不過聲音就男性來說顯得太高,就女性來說顯得太低,是很清澈的聲音。


    ——少年嗎?


    福澤不迴應,幾乎沒有預備動作就蹬地縮短距離。這是「縮地」——利用獨特的體重移動,在一瞬間接近敵人的腳法技術。如果一旁有人在看,隻會看到福澤身影消失,瞬間前進。


    對於瞬間化數公尺的距離為零,抓住後方衣領的福澤,殺手並未做出像樣的抵抗。他沒有抗拒這個力道,反而朝後方跳躍,和福澤化為一體地退到牆邊。


    牆邊有桌子。桌上有鋼筆、便條紙以及——殺手的武器手槍。


    殺手在被推向後方的同時,背著手拿起手槍。


    打從一開始,這就是他的目的。


    然而反綁的雙手無法開槍。如此判斷的福澤選擇依舊抓住他的後方衣領,撞向牆壁。桌子被撞飛,文具散落。


    福澤將殺手撞向牆壁,隨即以手肘壓製對方的胸口,像圖釘般固定在牆上。殺手握槍的手被夾在背後及牆壁之間,吱咯作響。在這樣的姿勢下無法開槍。


    「放開槍。」福澤說。「你是我生意上的勁敵,但目前的罪狀隻到非法侵入。現在的話,還能以輕罪獲得赦免。」


    「我不需赦免。」由於肺部遭到重壓,殺手的聲音近乎低語。「這個世界沒有赦免,隻有報複。對於背叛的報複。」


    殺手把腳縮離地麵。


    即便福澤再厲害,也無法單靠一隻手臂就支撐住殺手的體重。背部摩擦牆壁落下的殺手,在途中扭腰半轉身體,發射背後的手槍。


    轟然發出兩聲槍響。


    「咳……」


    福澤迴頭。位在隔壁房間的秘書胸口,被鑿出兩個紅色彈痕。鮮血不斷從傷口冒出,染紅了胸口。


    殺手槍擊秘書。


    在雙手被反綁的狀況下。


    秘書以滿臉痛苦的表情看著福澤,然後如斷線般倒地。


    殺手的槍法太過準確。即便是在眼睛被布袋蒙住,雙手被縛的狀況下,還是準確地擊中想要射殺的秘書。不隻如此,對於福澤這個正在眼前格鬥的對象,則是看也不看。


    ——隻有報複。對於背叛的報複。


    福澤重新麵對殺手,用力將他壓在地上。


    把槍踢到房間角落。


    「你……!」


    福澤使勁扯開套在殺手頭上的布袋。


    殺手很年輕。


    偏紅的短發,茶褐色的眼眸驚人地空虛,看不出一絲的感情。少年暗殺者不發一語,隻是麵無感情地迴望福澤。


    福澤想起來了。紅發的少年暗殺者,使用雙槍,恐怖無情,就隻是冷酷地殺害對象。槍法屬於超人等級,不管用怎樣的姿勢開槍都絕對不會射偏。簡直像是能夠看到未來。福澤聽過以上這些傳聞。就福澤這種以保護對象為業的人來說,是等同惡夢般的存在。


    那名少年暗殺者的名字應該是叫——織田——


    福澤用抓住衣領的手臂勒住對方的脖子,也就是用裸絞的招式勒緊殺手的頸動脈。如果這少年就是那個暗殺者,讓他意識清楚的狀態下留在房裏,就和讓貓在核彈控製裝置上玩耍沒兩樣。


    少年以不帶感情的眼神迴望福澤。


    那個眼神實在不像是在看著勒住自己脖子的對象。


    直到最後也不見抵抗,少年幹脆地昏迷過去。


    除了射殺秘書外,其他事他大概真的都覺得無所謂吧。確認殺手失去力氣,倒在地板上之後,福澤終於吐出一口氣。


    「那家夥就是殺手?」隔壁房間傳來聲音,福澤因此迴頭。


    「叫救護車,也要通知市警。」


    「通知市警就行了吧?秘書先生已經死了。先不說這個,我的工作又沒著落了,大叔你可以幫我設法嗎?」


    福澤感到頭暈目眩。


    這少年——這不到數分鍾內發生的事,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先叫救護車!」福澤起身,走了出去。


    「欸,不要丟下我啦。剛才你說過要請我吃飯。的確說過吧?那表示我能在喜歡的地方點我愛吃的東西,愛吃多少都無所謂的意思吧?是願意一邊吃飯,一邊好好地詳細討論我目前所處的狀況和解決方法的意思吧?你說啊。」


    福澤好不容易才忍住差點變得踉蹌的腳步。


    「你——」


    披散著頭發的少年以天真無邪、無比閃亮的笑容說:


    「我叫江戶川亂步,你要記住喔!」


    福澤隻能把此刻在眼前展開的景象當成惡夢。


    自稱「江戶川亂步」的少年,用福澤的錢吃著紅豆麻糬,一連吃了好幾碗。


    這裏距離發生殺人事件的建築物不遠,是間日式茶館。其他幾名客人不時看向福澤他們。從剛才開始他數度強忍衝動,才沒四處向人解檡「這少年不知為何跟來,不是我的同伴」。


    少年亂步已經吃掉八碗紅豆麻糬,目前在吃的是第九碗。福澤十分納悶。他不是在意錢包裏還剩多少錢。他的手頭夠應付,問題是——


    「喂,」福澤忍不住詢問。「為什麽不吃麻糬?」


    在亂步吃過的碗裏,全都留下了完全沒動過的白色麻糬。他隻吃紅豆餡。


    「因為不甜嘛。」亂步隨即迴答。


    不甜——那可是紅豆麻糬喔?紅豆麻糬幾乎都是麻糬喔?如果隻想攝取糖分,吃羊羹、饅頭或是金團(譯注:番薯泥混栗子粒的甜食。)不就好了?你聽不見麻糬被留下的歎息嗎?福澤把想說的這些牢騷吞迴肚子裏。再也沒有比插嘴他人飲食習慣更加無意義的事。雖然光看就強烈地感到反胃,不過那並不是犯罪。隨便批評之後,萬一亂步開始把饅頭的皮撕開,隻吃裏頭的餡,那麽他的腦子可能會整個翻轉過來。


    要是罵他浪費,可能會被批評是老年人。


    在那之後,他向趕到的市警說明情況。不僅是相當麻煩的說明,而且好不容易才說服無意和人說話,想要任意離去的亂步留下,讓他說明在社長室裏發生的事。要是走錯一步,福澤和亂步便可能處於微妙的立場。然而他們在解釋情況後不久,就成為自由之身。這也要慶幸趕到的市警知道福澤作為武道家的名號,全麵信任福澤他們說的話。不過還是附上但書,日後得再去署裏接受問話。


    市警來到現場搜證後,在秘書身上的外套內袋裏,發現用來在現場按上殺手指紋的塑膠模具。聽說另一批警員搜索自宅時,找到用來從樣本身上複製指紋的整套工具,以及采下殺手雙手指紋的模型。一連串的證據,都成了亂步推理的佐證。


    為此,亂步讓福澤的委托人得以沉冤昭雪,換句話說——他成了福澤的恩人,也可說是福澤欠他一個人情。


    事到如今,福澤仍然想不透為何會變成這樣。


    福澤心想,這少年的行為,主觀來看不過是在現場搗亂,但客觀來看則是推理。而且隻看過現場及相關人員一次就識破真兇,是驚人的高明推理。可是福澤無法衡量亂步的行為。正確地說,是他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那到底……是什麽呢?


    「我問你,少年。」福澤開口。


    「嗯呣?」嘴裏塞滿紅豆餡的亂步迴望他。


    他再度忍住要亂步喝茶的衝動。因為剛才他說了之後,被對方以「會衝淡甜味」為由拒絕。吃和果子卻不配茶,這已經完全超越了福澤的理解範疇。不過插嘴別人的嗜好違背福澤的主義,因此他隻說了聲「是喔」。


    其他先不提,剛才那是怎麽一迴事?福澤想要這麽問,卻說不出口。他覺得就算用一般方式詢問,這少年也不會好好迴答他。


    「你何時開始發現秘書就是犯人?」福澤換個切入點提問。


    「打從一開始。」亂步一邊笨拙地用筷子挾紅豆餡,一邊迴答。「那個人穿著長外套。普通在排列文件時,是不會穿長外套的,因為袖子會勾住。」


    福澤點頭。長外套的內袋裏裝著用來偽造殺手指紋的用具。為了藏匿占空間的整套用具,需要外套口袋。


    「你經常遇到像今天這樣的事嗎?」


    「經常遇到。」亂步邊吞紅豆餡邊說。「比方說職場啦、路旁啦……一開始是覺得惡心所以插手,不過多半會被當成麻煩人物或是遭人嫌惡,而且中途開始就會變得很麻煩。啊——討厭討厭,大人的世界為什麽這麽讓人不舒服呢。」


    亂步厭惡地皺著臉搖頭。


    「你討厭大人的世界?」


    「討厭透頂。簡直莫名其妙。」


    看著亂步一臉打從心底厭煩的表情,福澤有種異樣感。莫名其妙——這少年會有如此想法真是不可思議。


    沒那迴事,這世界還是有美好的事物。正想這麽說時,福澤將話吞了迴去。他沒有資格說那種冠冕堂皇的話。


    ——福澤,你要背叛我們嗎?


    ——我們渴求國家安寧的這個誓言是虛妄嗎,福澤?是一時的敷衍之詞嗎?


    現在未佩戴的刀,其重擔壓迫腰間。從那天起,福澤拋開了刀劍。他無意以正義作為借口,不過——


    迴過神來後,才發現亂步正凝視著福澤的臉。少年透明深邃的眼眸,投射出能夠看穿腦髓內部的視線。感覺像是塞入深處的記憶都被看透,福澤將視線移開,說出正好想起的話。


    「剛才你提到麵試……少年,你沒上學嗎?」


    「所以啦,看就知道了吧?」亂步嫌煩地說。「半年前,我被可以半工半讀,提供宿舍的警察學校給踢了出來。」


    「被踢出來?」


    「規定太煩人了。超過規定時間後就不行離開宿舍,購買外食得有節製。服裝怎樣,規律又怎樣的。再加上上課內容無聊死了,人際關係也很麻煩。我和舍監爭辯,把他過去的情史全掀開,結果就被踢出來了。」


    那是當然會被踢出來。


    「後來我輾轉去了許多地方。在軍營裏做包吃包住的工作時,我到處宣揚營長的侵占行為而被逐出。在建築工地當跑腿小弟時,嫌上下關係麻煩而逃走。在做郵件遞送工作時,我會挑出根本不用看內容的信件丟棄,結果就被開除了。把垃圾郵件送過去誰會高興啊,你說對吧?」


    亂步理直氣壯地說道。


    福澤在內心呻吟。他實在不認為軍營的包吃包住工作,建築工地以及郵件遞送是這少年做得來的工作。


    ——我真搞不懂城市裏的規矩——


    城市。他為何會離開故鄉呢?


    「少年,你故鄉的雙親呢?」


    「死了。」亂步眼中掠過一絲悲哀的神色。「死於意外。因為我也沒有兄弟或是親戚,所以就到橫濱來了。父親對我說過,要是出了什麽事,就去投靠熟人擔任校長的橫濱警察學校。因為父親在警官之間,也算是有點名氣的人。沒想到我還是立刻被警察學校給踢了出來。」


    「令尊的名字是?」


    亂步迴答了名字。


    聽到那個名字之後,福澤稍稍受到衝擊。福澤也聽過那個名字。在與警方相關的業界中無人不知,是傳說的刑警。


    無頭軍官事件、月光怪盜事件、牛頭事件,引領震撼國內的數起難解事件走上破解之路,傳說的知名刑警。靠著驚人的觀察能力和推理能力準確說中真相,被人稱為「千裏眼」,集尊敬和讚賞於一身。


    福澤曾聽過他退休,移居鄉下的傳聞——但他已經過世了嗎?


    「可是啊,我不認為他有世人說的那麽厲害。他在解謎和推理方麵都贏不了母親,在家裏總是被打敗。」


    亂步也說了母親的名字,不過福澤沒有印象。根據亂步的說法,她既非警察也非偵探,更非犯罪研究者,隻是個沒有頭銜的家庭主婦。而她卻具備了甚至能夠打敗那名「千裏眼」的頭腦嗎?到底是位多麽傑出的女性?


    「所以我就到這裏來了。」亂步把剩下麻糬沒吃的碗推到一旁。「我完全不懂大人在想些什麽。不過話說迴來,我既無家可歸,麵試也泡湯了,而且還無處可去。」


    又來了。


    福澤又產生了異樣感。「我完全不懂大人在想些什麽」——當眼前的少年說出這句話,他便產生一股模糊不清的認知差異。


    在天才的雙親身邊長大,不諳世事的獨生子。


    這少年與常人不同,頭腦的運作不同。福澤也隻能籠統地用這個方式來表現,然而實情遠遠超出許多。一般或許會將它稱為推理能力……若真是如此,即便常人無法理解少年,也不可能會有少年口中無法理解常人的這種狀況。


    其中具有某種決定性的認知差異。他想起了少年的話。


    ——這點小事,看就知道了吧?


    ——要我一五一十說出大家都知道的事,然後打分數嗎?


    會不會這少年並未察覺到自己的特殊?


    若真是如此,便可稍稍理解他奇妙的言行舉止。當時亂步在進入社長室後,立刻識破秘書就是真兇。明明知道卻沒有立刻舉報,是因為他認定大人們當然也知道這個事實。所以才會不提事件,淨說些自己的事,反複進行著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


    或許那是因為,他一直生活在隻有雙親的封閉世界裏。


    不過,就算這項假設正確,他該如何向少年說明這點?


    你是特別的,你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那是為何?究竟是從哪裏開始,到哪裏為止?要怎麽證明?


    「怎麽了?」亂步凝視福澤的臉。


    福澤默默搖頭。


    說明之後,接下來會變得如何?


    終究是外人。


    他和少年終究是僅限此刻的關係。隻不過在殺人現場偶然交錯,接著又將分別走上自己的人生。他沒有資格幹預少年的思想,更別說是說教。


    福澤的內心深處有塊看不見的岩石。那塊岩石堅硬冰冷,每當他要和別人產生關連時,它就會化為重物,勒緊心髒。


    岩石是他的過去。


    由於幹預他人,和他人共有思想,認定大家注視著相同的方向,毫不懷疑的緣故——才會發生悲劇、流血事件不是嗎?


    他再也不想介入別人的人生當中了。


    「那麽,今天辛苦你了。」福澤從座位上起身。「我會向市警報告這次是你立下的功績,也會推薦表揚你。如果順利,或許能進市警,當個小職員。……雖然失去父母是件令人痛苦的事,但你一定可以找到能夠大展身手的地方。我告辭了。」


    當福澤拿起賬單,正想離去時,亂步突然拉住他的手。


    「——怎麽了?」


    福澤看著亂步,亂步目不轉睛地迴望福澤。


    「……就這樣?」


    「什麽?」


    「就這樣?」亂步又說了一次。「大叔,應該要更……那個吧?就物理性來說的那個。麵對失去雙親,沒有工作又無處可去,走投無路的十四歲少年,心中應該會湧現出某種感覺來吧?」


    福澤看著亂步,然後看著茶館的桌子,看著並排的九個碗。


    「我的確是湧現某種感覺。」福澤說。「難得你能隻吃紅豆餡,還連吃九碗。」


    「哎,這點程度不算什麽。」亂步自豪地說完後搖搖頭。「不對,是互相幫助!對於有困難的人不能坐視不管,相互扶持的精神!嗯?相戶扶持?相戶忽持?扶相互持?嗯?啊咧?」


    「是相互扶持。」福澤說。「九碗紅豆麻糬的確不足以資助貧困兒童。那麽這個給你。」


    福澤從衣襟處取出白色名片。


    「這是什麽?」亂步交互看著桌上的名片和福澤的臉。


    「是我的聯絡方式。我接了幾次性命受到威脅的人們委托,於是開始從事起類似保鑣的工作。有生命危險時就聯絡我。我會提供一次免費的保護。」


    福澤一邊說,一邊對自己歎氣。我太心軟了。分明想要極力避免和他人扯上關係,卻又像這樣,無法在生命中不和別人扯上關係。雖然想要孤獨,卻無法將眼前有困難的孩子踢開。當然,欠這少年人情也是事實……


    亂步神情古怪地收下名片。接著將臉湊近寫在白色名片上的文字,目不轉睛地凝視後「嗯」了一聲,隨即走到店內後方。他把零錢丟進設在店內的公共電話裏,接著撥號。


    福澤懷裏響起來電鈴聲。


    是工作用的手機。為了以防接到緊急委托,他總是隨身攜帶。福澤強忍住不好的預感,將手機拿到耳邊。


    「保鑣先生,請救救我。我沒有工作,今天也沒有地方可以過夜,我會死掉。」傳來亂步不見起伏的聲音。來自聽筒及店內後方,成了雙聲道。


    「…………」


    「我會死掉喔?」亂步再說一次。不知為何成了問句。


    「……那麽,我替你介紹住宿地點。」


    「下一份工作沒有著落,我會死掉。」亂步幾乎和他同時開口。緊握聽筒的亂步背對福澤,堅決地不看他的方向。


    福澤極不情願。


    他的腦中浮現自己束手無策地被巨大流沙吸入的幻象。


    在保鑣這份工作當中,沒有少年出場的餘地。他也不需要行政人員或助手。更重要的是,雇用這名空前絕後難以控製的少年後,到底該如何運用才好?


    話筒另一頭傳來沉默,是在等待他的迴答。若在這裏的是福澤以外的其他人,應該能夠提出某些妥協方案才對。不過福澤不想要上司或是部下,他不相信組織以及別人。即便不是如此,跟這少年對話也令他感到無比疲倦。他還是早早走出店外,不去插手別人的事才是上策。


    「那麽……你跟我一起去下一個工作地點。」福澤對著話筒說。「雖然我不可能,不過那個地方應該正在找人才對。我幫你介紹,這樣可以嗎?」


    「真的?」


    亂步眼睛發亮地迴頭,手上仍然握著話筒,麵帶發光似的笑容看著福澤。


    福澤輕輕歎氣。


    這跟欠了多少人情,具有多麽傑出的推理能力無關,外人就是外人。


    不是因為欠了人情,也不是因為他對亂步的頭腦感興趣。


    就隻是因為,無法對眼前的孤獨坐視不管。


    亂步處在孤獨的最底層。他失去父母,被丟進他口中「莫名其妙的世間」當中,不知天南地北,四處徘徊。無人能夠依靠,也無處可去。就隻是活著,不讓自己死去。


    福澤自行選擇孤獨。


    不過這少年,就連選擇孤獨的自由都沒有。


    而且——


    既然他那麽開心,如今已不能將他推開。


    「那就快走吧!先去拿行李——不,在那之前先去洗手間——不,在那之前我想吃一點鹹的東西!我的嘴裏好甜好甜——幫我拿一下這個!隔壁有賣油炸點心,我去買迴來,不對,應該是你去買!啊——口好渴。大叔,幫我點個茶!」


    亂步笑容滿麵地說道。


    福澤心想:


    「還是把他丟進海裏去吧。」


    安撫吵著想吃零食的亂步三次。


    最後屈服而買給他兩次。


    被問起飛機會飛的理由三次。


    說服抱怨腳酸想休息的亂步四次。


    背他四次。


    福澤和亂步終於抵達下一個工作現場。


    期間亂步一直不停說話,一直詢問意見,一直抱怨。說他自己討厭走路,不適合肉體勞動,移動是浪費時間,大家以為發明通訊設備的理由是什麽?還沒到嗎?想吃零食。那個品牌最近不行了,換了社長之後品質低落。都市不好,可鄉下更不好。想搭遊覽船,想喂鴿子。真的還沒到嗎?我想吃零食。為什麽還沒到?我想吃零食。該不會你其實是在繞遠路吧——


    福澤的表情絲毫不變。


    修習古武術的真髓,心靈和武藝都受過鍛練的福澤,不會為了區區的兒童吵鬧聲就分神。這是平日修練的成果。福澤以不變的表情持續應對。


    雖然依舊持續,不過在隨口附和的同時,內心已將亂步拋投出去——就隻是在心裏這麽想。將他五花大綁丟在街角後離開——就隻是在心裏這麽想。把人孔蓋打開,誘使他朝那邊走去,等聽到墜落的「咻——砰!」聲後,再把人孔蓋蓋迴去——就隻是在心裏這麽想。除此之外,還靜靜地擬定了大約五十項丟下亂步,自己迴去的萬全之策——不過那些全都隻是發生在心裏的事件。


    越是專心一意擬定方法,福澤越是變得麵無表情。多虧如此,他才能在不激動、不怒吼的情況下應付亂步。


    最後還讓亂步佩服不已。亂步呆呆地凝視麵無表情的福澤,接著說了一句:


    「大叔,你真能忍。」


    這一瞬間最危險。隻要福澤的精神統一稍稍出現破綻,亂步就會掉進下水道。


    全靠平日修練武術的成果。


    就這樣移動兩小時左右,福澤已經擬出第五十一個萬全之策時——那是個不方便在這裏寫出的殘酷方式——終於抵達目的地。


    「表演劇場?」


    「沒錯。」


    在黃昏將近的深藍天空下,兩人站在直線外觀的劇場大廳前。


    入口公布欄上貼著表演節目的海報。距離演出還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不過可以見到數名觀眾已經進入劇場。建築物的牆麵上,嵌著刻有「世界劇場」的石碑。


    亂步誇張地皺著臉。「好像很無趣。」


    「這裏的經理正為了人手不足的事發愁。隻要完成這次委托,雇用你的這種無理要求,她應該會答應才對。」


    「委托是?」


    「殺人預告。」說完後,福澤便邁步朝入口走去。亂步小跑步地跟在他身後。


    福澤穿過當作後門的設備搬運出入口,在走進通往地下樓層的樓梯處,被劇場經理叫住。


    「所以,」經理以穩重的口吻說。「遲到的借口是?」


    看來她和福澤屬於同一個世代,是名身穿套裝的女性。她挺著胸,雙手環抱在腰前,挑釁地仰望福澤。神經質地不時將眼鏡往上推的舉動,應該是她的習慣。眼鏡是細框黑邊的銳角三角形。


    「很抱歉,江川女士。」福澤老實地對眼前的女性低頭道歉。之所以比約定時間晚到,都要怪亂步一有事就抱怨,但此事和女士無關。


    「算了!」女經理轉身背對他們朝走廊走去,鞋聲一路響亮。福澤默默跟在她身後。「距離開演還有時間,請先去確認現場。」


    跟在江川女士身後的福澤說:「找到恐嚇者的線索了嗎?」


    江川女士停下腳步迴頭說:


    「那不是你的工作,我們已經報警。身為保鑣你該做的,是在發生兇殺時逮捕犯人,簡單來說是湊數。監視和查案會有製服警官去做。真是急死人——都出現殺人預告了,但你知道市警派幾個人來嗎?隻有四個!真是氣人!反正他們是看準了不會發生兇殺,輕忽這件事。要是有人死了,我會全部怪罪到市警頭上!」


    表情不變的福澤感到困惑。根據介紹福澤到劇場來的委托人說法,女經理的工作態度能幹穩健,不過個性似乎和想象的有些不同。


    即便如此也無所謂。他無意插嘴別人的工作,也不感興趣。經理說得沒錯,福澤隻要做好他分內的工作就好。


    「可以告訴我恐嚇的內容嗎?警備的安排得隨敵人的目標變更。」


    「就是這個。」


    江川女士取出一張印刷紙,上麵以簡樸的印刷字體印著幾行文字。


    「是前幾天送到事務所來的。『就真正意味而言,天使將會殺害演員——v』還注明了公演日期和表演節目。天使啦、v啦,完全是捉弄人的恐嚇。肯定是其他劇場想要妨礙我們營業。」


    「是這樣嗎?」


    突然聽到來自視線外的聲音,江川女士嚇得跳起來。


    「我認為這件事具有相當的可信度。上麵提到演員,意思是演員會被殺?真令人期待事情的發展,阿姨。」


    「阿姨……」江川女士眉頭緊皺。「福澤先生,這孩子是誰?這種時候讓無關的人進入內部,會讓我很為難。」


    「對不起。他是……求職者。我想起曾經聽到相關人士說過,這裏正為了行政人員不足的事發愁。等到這件事解決後,能不能麻煩麵試他一下?」


    「唉,我們這裏的確是一整年都人手不足。」江川女士眯起眼睛,狐疑地看著亂步。「知道了。那麽請按照既定規則,將履曆表送到事務窗口。我會和其他候補者一起審查。」


    「什麽嘛,還有其他求職者?」亂步一臉不悅。「討厭,那麽我是不可能會獲得錄用的不是嗎!現在就在這裏決定啦。」


    「啊?」


    福澤在喉嚨深處發出無人能夠聽見的歎息。


    不知為何……他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你呀,認為大人會錄用這麽任性的孩子嗎?大人的世界首重禮節,我希望你明白這點。」


    「那些話我已經從別人口中聽過好幾次了。」亂步露出前所未有的厭煩神情。「我無法明白大人的世界。一開始就說真心話不就得了,為什麽要一一隱瞞?譬如說,阿姨其實不想當劇場經理。雖然為了威嚇部下而在鞋子和衣服上砸下大錢,不過你很少做指甲保養,也沒戴戒指。指根上有正在消失的繭。手想要迴去做之前的工作。還有……不管是警察、保鑣還是劇場工作人員,你統統都不相信。否則你一開始就會把保鑣大叔介紹給市警才對。之所以不介紹,是為了讓大叔監視市警吧?然後讓警察監視大叔。因為有人會死,所以你這麽做是無妨,但為什麽不一開始就這麽說?」


    「什麽……」江川女士反射性地藏起自己的手指。「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真沒禮貌!」


    透過那狼狽的神情,福澤也明白大概是被亂步說中了。


    「還要我說別的嗎?雖然是全新的,不過毫不起眼的項鏈不是禮物,是你自己買的。還有你的耳洞就快閉合起來了。換句話說,最近這幾年都沒交男——」


    「到此為止。」福澤低聲製止。「我不在意她的內心如何。隻想盡力避免人員死亡。我想去和工作人員談談,可以嗎?」


    「隨你高興!」江川女士逞強地吐出這句話。「我很中意這份工作!啊啊,真是氣人,全都一個樣……!」


    江川女士的鞋跟響亮地踩過玄關大廳地板,快步離去。


    「大人的世界真不可思議。她為什麽生氣?」亂步看著女士的背影低聲說道。


    福澤做了個深唿吸,屏氣,接著吐氣。


    吐完氣的福澤表情顯得疲憊。


    一臉明白亂步的工作之所以做不久的表情。


    有必要確認演員的動線。


    既然殺人預告嫌犯指名的是演員們,就有必要事先掌握他們何時會在哪裏,是否有單獨行動的可能性。問過之後才知道,市警以看守周邊及出入口為主,似乎沒有餘力保護每位演員。因此隻要能夠進場,犯人將得以自由行動。


    接著是四處詢問每位演員的動線。雖然有拿到劇團內部分發的時刻表及節目表——記錄了所有演員的出場時間及角色——不過福澤判斷還是得確認每個演員如何行動,何時會毫無防備才行。同時也需要順便叮囑他們不可落單。可能的話,他想從這群成為殺人預告目標的演員口中,探聽是否知道收到恐嚇的原因。


    第一個談話的是劇壇明星,在十二名登場人物當中擔任主角的青年。


    「啊?」在後台的個人化妝室裏,專心看劇本的青年抬起頭,皺了皺端正的臉孔。「在正式演出前,這到底是在做什麽?我正在看劇本呢。」


    不見其他人蹤影。淺坐在椅子上的青年一邊說,一邊氣憤地將看到一半的劇本丟開。


    「待會兒就要正式演出了。你明白正式演出前,演員的心情嗎?」


    福澤沒有迴答。


    「我們得潛入。潛入另一個世界,潛入另一個人的心中。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排練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誰敢來妨礙,我就殺了誰!」


    接著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將杯內的水一飲而盡。


    「喉嚨好幹。可以幫我倒水嗎?」


    青年用下巴指示的方向,放置著裝水的大型容器。他將空了的水杯遞給福澤。


    默默將福澤倒給他的水一口氣再次喝幹後,青年說:「我正在集中精神。」


    或許是多心,他的臉色看來也很蒼白。顯得神經質的眼角浮現淡淡的黑眼圈。


    「我尊重你的工作。」福澤邊看著他的臉色邊說。「不過有可能遭到殺害的是你們。公演期間,你會有落單的時候嗎?」


    飾演主角的青年——村上吸了口氣,想要做進一步的迴答,但最後卻放棄地吐氣。


    「……上場前,我有幾次會單獨待在舞台邊。移動到後台時棚子裏有人,所以不是一個人。接著是在最後的謝幕前。好歹大家都會提高警覺,會盡量跟別人在一起。……啊,可是在那裏的時候是毫無防備。尤其是我,會有數十分鍾的時間獨自待在那裏。」


    「那裏是哪裏?」


    「舞台上啊。」村上扭曲嘴角笑了。「再怎麽說,我也是主角。」


    福澤呻吟。的確不可能緊貼著舞台上的演員提供保護,也不可能因為有遭攻擊的危險,就命令他們在暗處表演。不過舞台上有大量的目光。在觀眾的注目下進行暗殺,還想成功逃脫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最該警戒的,果然還是演員落單的時候。


    「喔,原來你是主角。」陪在一旁的亂步突然說話。


    「啊?……怎麽,是個小鬼啊。」村上一臉不悅地說。「你該不會是保鑣的助手吧?」


    「欸,這出戲是怎樣的故事?」亂步無視村上的質問,反過來問他。


    「還問我是怎樣的故事。既然你是保鑣,應該從劇團那裏拿到劇本了吧。自己看。」


    「看那種東西太無趣了。我翻第一頁就嫌煩,所以你告訴我吧。」


    無趣……


    福澤偷偷捂著臉。果然不該帶亂步過來。原本認為讓他獨自待在大廳等待準沒好事,所以才帶他過來,可是這少年不論走到哪裏,都會確實地挑動別人最敏感的神經。


    演員恐怕會勃然大怒,無法再繼續談下去。


    雖然福澤這麽想,然而——


    「是嗎,小鬼?既然你認為無趣,那就是無趣。」村上神情坦然地迴答。「要判斷一出戲是否無趣的是觀眾。勒住你的脖子,威脅你說『因為很有趣,所以要全部看完!』是很簡單,不過那是恐嚇者,而不是演員該做的事。我問你,小鬼,戲裏出現什麽會讓你覺得有趣?」


    「那是什麽問題?嗯……」亂步歪著頭思考後迴答:「要是演到一半時像預告一樣,有演員被殺的話就很有趣了。」


    福澤的背脊竄過一陣顫栗。


    「哈!真是孩子氣的迴答。」不過村上笑了笑。「若觀眾也那麽想,那麽按照恐嚇被殺或許也不錯。」


    「喂。」福澤皺著眉喊他,認為這麽說太過輕率了。但是——


    「我當然無意被殺。」村上對福澤說。「不過,這是置身娛樂業界之人的想法。『為了演好一出戲,你能夠奪走他人的性命嗎?』……要是我就會那麽做,毫不遲疑。我沒有殺人是因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遇到有人提出以人命作為代價,要教我演戲精髓的這種交易。所以這次安排殺人預告的家夥,若是計劃要讓觀眾大吃一驚,我會認為他很有種。」


    村上沒有看著福澤,也沒有看著亂步。他看的、思考的隻有他自己,以及他能夠給予影響的觀眾。


    福澤皺起眉頭。雖然演員的抱負令人佩服,可是這下就麻煩了。他們隻把殺人視為一種現象,把人命當作貨幣般的交換單位。不論是經理還是這名演員,為何會對殺人預告沒什麽危機意識呢?


    追根究底,福澤反對舉行這場公演。隻要變更公演的預定計劃就能挽救人命,那樣不是簡單許多嗎?


    不過公演照常舉行。大概許多人都和這名青年村上有著相同的看法吧。


    「那麽,觀眾差不多要入場了。」村上起身。「我要走了。我是專家,你也是專家。專家的工作是讓大家毫發無傷,保護委托人平安返家。我會期待你的表現。」


    聽到對方這麽說,福澤也隻能迴答:「我盡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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