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下著雨。


    我坐著。


    時間緩慢地、纏繞般曖昧地流逝,所有的聲音均被吸入難以捉摸的雨聲當中。因為這樣,我感覺整個世界像是成了幽靈。


    眼前的雨水斜斜地落下,覆蓋了景色,所有的景物看來都是藍色的。混合了雨水、混合了海水飛沫的霧氣飄蕩。濕濡的景色和我隔著玻璃相對。


    那裏是茶館,當時我十四歲。


    我在看書。


    那是一本舊書,封麵書角磨損,部分已經殘破。印刷陳舊,處處可見褪色的文字。


    我在殺人的工作現場找到那本書。取代已經沒必要讀它的持有人,我將它帶迴來。


    我翻開那本書的書頁。


    十四歲的我比現在要來得單純許多。我是自由接案,負責殺人的殺手,在工作方麵從來不曾失手。原本持有這本書的那名富豪以及他的家人,全都成為命案現場牆上的汙漬。


    我已經記不得為何會帶迴那本書了。是某種東西,某種細微的東西勾起了我的興趣。當時的我完全沒有讀書的習慣,不過那本書不同。


    那是一本老舊的小說。以某個城市作為舞台,有許多人物登場的故事。登場人物全都很軟弱、渺小,為了一些小事東奔西跑。不過這個故事出奇地引人入勝。


    工作結束後,坐在常去的茶館老位子上,閱讀那本小說成了我每天的例行功課。所以我已經看過那本書好幾次。


    那天我也同樣在看那本小說。


    「小子,你總是在看那本書呢。那麽有趣嗎?」


    突然有人對我說話,我因此抬起頭來。


    一個姿勢端正的中年男人站在那裏。是個麵露淺笑,拄著手杖的削瘦男人。他的嘴邊蓄著短須,是在這家店裏見過幾次麵的男人。


    我迴答:「有趣。」


    胡須男以看著奇妙事物的表情看著我。


    「你真是個怪小子。世上多得是比那種小說還有趣的故事喔。」


    我看著男人,沒有迴答。老實說,我無法以任何話來向對方解釋,為何我會這樣一再重讀這本書。


    「小子,那本書的下集呢?」


    我看著桌上的書,桌上放著上集和中集。


    那本小說有個很大的缺點,我找到的隻有上集和中集。因為這樣,我不知那本書最後的結局是什麽。我跑遍了能去的舊書店,不過就是找不到下集。


    我迴答:「我沒有下集。」


    「這下我懂了,你是個幸運的小子。那本小說的下集糟糕透頂!看完後,會讓你想把腦子從頭蓋骨裏取出來,用水洗一洗!為了你好,隻看上集和中集就好。」


    我迴答:「那樣不行」。


    「那麽由你來寫。」胡須男說。「那是唯一能讓那本小說保持完整的方法。」


    我呆住了。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由自己來寫。


    「寫小說,就是在寫人。」胡須男說,「也就是人類該如何活著、如何死去。就我來看,你有那個資格。」


    我沒有迴答。我不認為我有那個資格,那天也是我為了工作殺人之後的空閑時間。


    不過那個男人說的話有著奇妙的說服力。男人眼中的清澄光芒像是可以傳到數光年外,聲音具有發自大地本身的確定性。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像那樣的人。


    我問他叫什麽名字,接著胡須男報上自己的名字。但我早已忘了那個名字。


    數日後,我在同一時間前往那家茶館,發現我的老位置上放著一本書。


    書的封麵上貼著字條,字條上麵寫著「可不要後悔喔。」


    那是下集。


    那天,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讀完那本書。


    感想是——


    醒來時,我是在床上。


    雙手纏著繃帶。坐起後,被卷入爆炸時的背部痛楚隨即蘇醒,我呻吟出聲。


    那裏是醫院的單人病房。很幹淨,什麽都沒有,安靜得像是停屍間一樣。身穿黑西裝、戴著墨鏡的男人站在入口把守。一和我四目交接,便無聲地離開房間,前去叫人。


    「呀,你醒了嗎,織田作。覺得如何?」不久之後,表情開朗的太宰走了進來。


    「像是一口氣收到了未來五十年份的宿醉。」我環顧四周迴答。「有找到安吾嗎?」


    「沒。我的部下在爆炸現場找到的,隻有倒地的織田作。敵人無影無蹤地消失了。芥川因『錯失了誅殺叛徒的機會』而感到扼腕呢。……安吾果然在那裏吧?」


    接著我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說出發生在廢墟裏的事。


    「被捉的安吾、爆炸、安德烈·紀德,以及黑色特殊部隊是嗎……」太宰用大姆指抵住嘴唇,擺出思考的姿勢。有一分鍾左右,他就這樣動也不動。隻見太宰的目光閃動,像在追蹤其他人看不見的東西。我安靜地等著。


    「發生的情況,大致可以分為兩項。」太宰終於開口。「一是犯罪組織擬態來襲,一是安吾和黑色特殊部隊的秘密行動。」


    「黑色特殊部隊和擬態是不同的組織嗎?」


    「是不同的。更進一步地說,這場巨大的騷動是黑幫、擬態、黑色特殊部隊這三個勢力接觸所引發的。不過,暫時可以不用去管特殊部隊。危險的果然還是擬態。在織田作臥床的期間,黑幫地盤裏有六家商店遭到炸毀,而且是同時。每分鍾損害都在增加。」


    除了走私及買賣贓物外,黑幫也提供保護商店或是企業,收取代價的保護工作。一旦那些店家遭到攻擊,黑幫將一口氣失去經濟基礎及支持者的信賴。


    洋食館大叔的臉浮現在我眼前。那家店是少數由我負責的店家。


    「不過小型商店還被排在後麵吧。」太宰像是看透了我的內心說道。「擬態和以往的對象不同,他們快得出奇,下手狠毒,無聲地出現。縱使想要進攻他們的根據地,但是他們來無影、去無蹤,因此也無法進行奇襲。簡直像在對付幽靈一樣。名符其實的『灰色幽靈』呢。」


    我想起擬態的狙擊手,以及監禁安吾的廢壚。他們的存在的確帶有某種幽靈的氣氛。


    幽靈部隊。


    就連惡毒的黑幫靈魂也想吞噬殆盡的亡靈。


    「我還無法掌握他們攻擊模式的全貌。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真的打算將黑幫領土鏟為平地。就連地獄的鬼魂也不會做出那種瘋狂行為。以芥川為首,武鬥派的成員們組成隊伍進行對抗……不過我方就連敵人領導人的能力都不知道,相當不利。」


    「那個叫芥川的異能者……我記得是你的部下吧。」我邊迴溯記憶邊說。「我聽說他具有強大的攻擊能力……就連他也無法抗衡嗎?」


    「芥川啊,是沒有刀鞘的刀劍。」太宰微微一笑。「再過不久,他將成為黑幫最強的異能者。可是,現在得有人教他收起刀刃的方法才行。」


    我感到驚訝。我從未聽過太宰如此毫不保留地稱讚部下。


    「他有那麽優秀嗎?」


    「一開始在貧民區見到他時,我感到戰栗。他的才能高出別人許多。他的特殊能力太具破壞性,而且他本身也相當頑固。倘若就此置之不理,他將遭到能力擺布,不久就會自我毀滅。」


    太宰從未主動將某人納為部下,差點就餓死在貧民窟裏的少年就更不用說了。不過太宰似乎有他自己的想法。


    「言歸正傳,眼前的威脅果然還是擬態。已經召開五大幹部會,決定以黑幫的所有戰力迎戰擬態。目前已是戒嚴狀態。」


    五大幹部會是決定黑幫整體趨勢,具有強大約束力的意見決定會議。自從上次因為龍頭火拚而舉行以來,這應該是頭一遭才對。我再次體認到擬態的威脅有多嚴重。


    「黑色特殊部隊的目的還不清楚。」太宰說。「可是就他們對待織田作的方式來看,似乎不會現在立刻齜牙咧嘴前來攻擊。具有威脅性的果然還是擬態。就在剛才,包含芥川在內的我的部下們似乎受到奇襲。簡直就像是吃毒蛇的猛獸。在美術館前的大馬路上進行火拚——」


    我一邊聽太宰說話,一邊走下床。雖然手指還殘留著輕微的麻痹,不過不影響戰鬥。


    「織田作,你該不會想要去吧?」太宰語帶責怪地說。


    「要以黑幫所有的戰力迎戰不是嗎?」我一邊穿上掛在牆上的外套,一邊迴答。


    「我還以為織田作對火拚不感興趣呢。」太宰笑著說。


    「是不感興趣。」我邊將槍套戴上邊說。「不過我的胸口為了一件小事感到刺痛。比方說欠了兩個人人情啦……」


    準備結束後,我穿越房間。太宰默默看著我。


    當我走到病房出口時,太宰丟了樣東西過來。


    我接下那樣東西,隨即響起金屬的敲擊聲。


    張開手掌一看,那是我的車鑰匙。


    接著太宰開口:


    「欠了人情那種事忘掉就算了。對方也不記得借了你什麽。」


    「我不擅長遺忘。」我迴過頭說。「太宰,在這件事上你幫了我好幾次。你的部下受到攻擊對吧?需要人幫忙。」


    「那種程度就被當作是欠人情,反而讓人感到受傷。」太宰無力地笑了。「那麽,另外你還欠了誰人情?」


    我沒有迴答那個問題。打開房門,離開房間。


    太宰也沒有繼續追問,目送我離開。


    用不著說出口,我們都有相同的想法。


    白堊土的神殿前,兩股勢力展開槍戰。


    身穿灰色襤褸衣物的擬態士兵,以及黑西裝加墨鏡的黑幫成員。雙方均以國外製造的自動步槍射擊。子彈在廣場上亂飛,白堊土柱子像冰雕一樣被削下,四處飛濺。


    那裏是美術館的前院。外牆為雪花石膏的方型建築物直入雲霄般聳立。讓人聯想起數位空間的正方形石塊覆蓋整個前院。林立的白色圓柱淪為槍戰的遮蔽物,接二連三粉碎。


    黑幫有四個人,擬態有九個人,質、量、經驗方麵全是擬態具有壓倒性的優勢,黑幫陷入困境。


    由於擬態的部隊采用交叉火力夾擊,因此分為兩個小隊。黑幫的一人大聲指示,邊迴擊邊後退進入美術館的建築物當中。另一方麵,擬態不發一語,隻是默默地前進追捕敵人。


    率先追著敵人踏入美術館的擬態士兵,察覺有異後立刻抬頭,不過那成了他最後的動作。


    「你不喜歡鑒賞藝術嗎?」


    士兵的頭顱飛向一旁。


    頭顱撞到一旁的牆壁後彈起,滾迴他自己的腳下。不久後,被銳利切斷的脖子斷麵噴出鮮血。


    黑影從上方飛翔著地。黑外套迎風,優雅地膨脹開來。


    後方跟上的擬態士兵察覺有異,舉起槍枝。


    「俗氣。在這裏的是顯現人類精神的美術品,要表示敬意。」


    人影扭轉,黑外套緩緩地旋轉。


    黑外套一分為三,分別化為不具質量的利刃,水平飛翔。


    首先是步槍被切成兩半。露出平滑的斷麵,被切斷的零件從槍枝內部掉落。


    接著掉落的是持槍的手指。幾根手指無聲滑落,啪噠啪噠地掉在地板上。


    最後,持槍的擬態士兵胸部也產生位移,上半身往前,下半身往後地傾倒在地。


    幸運逃過黑刃虐殺範圍的其餘士兵們,槍口一致地對準黑外套,扣下扳機。


    「槍是愚者的武器。」


    黑外套的影子——芥川再往前踏出一步。


    自動步槍每秒射出的十二發子彈,和猶如黑暗固體化之後的無聲黑刃交錯。


    在碰觸到芥川之前,子彈幾乎已經全被切斷。剩餘的子彈在撞向芥川正前方的透明牆壁後停止。是芥川利用空間隔絕進行的防禦。


    芥川轉身,黑色的殺戮刀刃隨著他的動作在空間中躍動。


    有的人是臉,有的人是身體,有的人是雙腳被切斷。即使如此,黑刃的亂舞仍未休止。猶如獨立生物般飛翔的刀刃化為殘暴的黑色風暴,切割在攻擊範圍內的一切事物。那是專精破壞及殺戮,隻為誅殺的特殊能力。


    芥川笑了。


    若要比喻,就是將灰色幽靈吞噬殆盡的漆黑惡鬼。


    「後退!」


    殘存的擬態士兵臉色大變地保持距離,退向後方。


    「別後退!和我戰鬥!」


    芥川喊叫著朝士兵們追過去。


    子彈和黑槍在戰場上亂舞。


    「還不夠,這種程度還稱不上是苦難!用更加殘虐,連靈魂都會凍結的兇暴襲向我吧!」


    黑衣少年呐喊。他的聲調中帶著某種懇求的語氣。


    此時,擬態的運輸卡車出現在美術館前,新一批擬態士兵下車展開布署。芥川露出狂犬般的獰笑。就在這個時候——


    運輸卡車附近發射出信號彈。


    拖著紅色尾巴的磷火垂直往上,為地麵上的所有事物製造出陰影。


    擬態的炮火隨即停止。


    「什麽——?」


    芥川一臉疑惑地環顧戰場。沒有一個敵人舉槍。一個人、又一個人將槍放到地上,甚至有人已經舉起雙手。


    「投降——?」芥川像是不相信自己眼見的景象般低語。「怎麽可能!」


    從擬態的成員那邊,走來一個舉起雙手的男人。


    是一名五官端正的士兵。衣服和頭發都像是被吸走了靈魂,呈現泛藍的銀灰色。身形和其他擬態士兵幾乎相同,不過個子比其他士兵要高出許多。話雖如此,他像是沒有體重,走動時安靜無聲。軍服胸口上裝飾著各色的戰鬥勳章。不見感情的眼睛緊盯芥川。


    黑幫成員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知所措地將槍口對準毫無防備地接近的男人。


    「就是你嗎……那名據說子彈起不了作用的異能者?」


    高個子男人幾乎是不動口地說話。他的聲音有如風的低吟,聽來像是來自四麵八方。


    「你是什麽人?」


    「指揮官。……擬態的領導人。」


    這句話傳開的瞬間,黑幫的戰鬥員一齊向前奔去,拿槍對準敵人。


    擬態的指揮官就連視線也不動。


    「指揮官率先投降?這種行為是很勇敢,不過我無法相信。——不,是不滿意!」


    芥川的外套化為黑帶飛翔,縛住擬態指揮官的手腳,就此令指揮官的雙膝落地。


    「報上名來,擬態的領導人。」


    「我的名字是紀德,安德烈·紀德。我來……是想和你交手。」指揮官毫無動搖的模樣,語氣平靜地說。


    「擬態的指揮官想親自和我交手?倘若那是真的,將會是無上的榮譽,不過我不相信。更何況那是用不著別人問,就獨自說個沒完的人說出來的話。」芥川以冰冷的視線看著對方說。「擬態的領導人啊,你知道我為什麽沒有砍下你的腦袋嗎?」


    「這個嘛……因為你是這麽被教的?」


    芥川毆打紀德的臉。雙手雙腳被縛的紀德無法閃躲,被毆打的嘴角噴出血滴。


    「我之所以沒有砍下你的頭,是因為我聽說擬態的領導人是異能者。」芥川搶走紀德腰間的舊式手槍,對準紀德。「隻會撒子彈的雜碎我殺得再多,那個人也不會承認我。展現你的特殊能力吧!如果你真的有能力,我就如你所願,和你交手。」


    紀德隻是凝視著芥川和槍,接著呻吟著說:


    「這就是你的特殊能力嗎……操縱黑外套。」紀德望著縛住他手腳的黑布說。「是無隙可乘的優秀特殊能力。不過……還不夠。還不足以從原罪當中解放我們的靈魂。……對你的期待似乎是有些過高了。」


    芥川臉上的皮膚像鑽石般僵硬。唿吸停止,體內某處傳來肌肉拉緊的聲音。


    芥川的迴答是黑刃一閃而過。


    這是在雙手雙腳被縛,無法閃避的狀態下來襲的斬擊。紀德毫不緊張,身體往前倒,將頭轉開。


    黑刃驚險萬分地從紀德頭部側麵穿越。有幾根頭發被切斷,在空中飛揚。紀德轉開的頭部前端掠過被芥川搶走後,拿在手上的舊式手槍。手槍脫離芥川手上,手指因此扣下扳機,射出子彈。


    縛住紀德的黑帶產生反應,在芥川中彈前包裹、擋下子彈。不過因為這樣,紀德的左手重獲自由。


    紀德的軍服底下還有另外一把手槍。他以左手拔出那把手槍,射擊一名因為事態急轉直下,在一旁無法反應的黑幫成員。子彈擊中肩膀,黑幫成員的自動步槍因為這個震動而被發射。


    黑幫成員痙攣射出的子彈有三發。其中一發貫穿芥川的手臂,剩下兩發命中其他黑幫成員的胸口,是致命傷。


    「什麽——?」


    手臂中彈的衝擊,使得芥川反射性將特殊能力轉為防禦。此時紀德開槍。空間阻隔擋下飛來的子彈,不過代價是縛住紀德的黑布鬆脫,紀德自由了。


    紀德拿起他自己那把掉落的手槍。接著展開的是單方麵的殺戮。


    並無肉眼看不見的不可思議力量在運作。子彈沒有轉彎,也沒有雷電或火焰飛舞,身體也沒有突然動彈不得。除了是在極近的距離下以外,就和一再反複展開的槍戰沒兩樣。隻不過它的結果不同。


    紀德一邊倒下讓身體旋轉,一邊雙手開槍。所有的子彈,像被吸入般命中黑幫成員的要害。能夠成功防禦的就隻有芥川。不過那個動作與其稱為防禦,不如說是隻能被迫防禦。


    「到底怎麽迴事?這是——特殊能力嗎?」


    槍口火花照亮紀德四周。反擊的步槍、芥川的黑刃全被紀德閃過。而且是以最小的動作,就像在閃避小蟲一樣。


    紀德的一顆子彈終於穿透芥川的防禦,擊中腹部。芥川因衝擊而後仰。


    芥川一邊咳出血來,一邊後退。黑布纏繞著手臂及腹部的傷口,形成臨時的止血帶。不過因為這樣,用來攻擊和防禦的布便減少,情況變得對芥川更加不利。


    「怎麽可能——居然會有淩駕在我之上的破壞特殊能力!」


    「不須感到羨慕,黑幫的異能者……那句話應該由我來說才對。」紀德雙手持槍起身。「假使你更有實力……假使你累積了充分的經驗,情況或許就不同了。不過現在的你是黑色小鴨。」


    「你在愚弄我嗎——!」芥川頭發倒豎。黑布轉動,發出音速的突刺。


    不過沒能發出。布在發動前被子彈彈開。紀德看準招式發動的瞬間,發射子彈。


    「你……看得出我的動作嗎……?」


    「我們是擬態。」紀德把槍對準芥川。「我們是幽靈,『幽靈部隊』,不得上天恩寵的亡靈軍團。在真正的敵人救贖我們的靈魂前,將持續在髒汙的鮮血中行軍。」


    一瞬間,芥川被紀德的那股氣勢壓倒。因為他知道紀德的話不是演技或虛張聲勢,隻是說出他認定的真相。


    「……迴答我,擬態的領導人。」依然被槍抵著的芥川,語氣平靜地說。「攻擊黑幫領地的目的是什麽?」


    「沒有目的。」紀德立即迴答。「幽靈沒有任何期望。隻期望自身的靈魂能夠消滅。過去我們向『鍾塔見習騎士』尋求這點,現在則是向你們尋求。……你還有什麽遺言要說嗎,黑衣的異能者?」


    「殺了我吧。」芥川閉上眼睛,淡淡微笑。「你的心情——我很明白。很抱歉無法成為你尋求的『敵人』。」


    「再見了。」


    紀德彎曲手指開槍。


    他沒有開槍。


    在開槍前,紀德像是被彈開般,做出閃避的動作。


    手槍向上舉起,像在閃避某樣東西,身體後仰。


    不過即使如此,織田作的子彈還是擊落了紀德的手槍。


    我的子彈命中敵人的手槍,手槍落地。


    貌似擬態指揮官的男人似乎相當震驚。或許是為了在這個距離下,武器被正確地彈飛而感到驚訝。不過看來也像是另一種驚訝。他在我開槍前做出類似閃避的動作,令我感到有些在意。


    我不能一直分心想著那些。我一邊開槍牽製,一邊跑向敵人。雖然敵人發射子彈反擊,不過我早已「看見」子彈的軌道。


    我轉頭閃避瞄準頭部飛來的子彈。為了迴敬而發射的子彈,被同樣的動作閃開。


    被閃開?


    「黑幫的增援嗎……!」


    我在彼此的子彈都打不中對方的情況下接近,逼近到能夠搶走對方手上的槍的距離。實際上我也打算要搶走。不過擬態的指揮官輕輕轉動手腕避開我的手。是剛才就有的奇妙反應。我的動作已經被他看穿。


    我迅速放棄解除敵人武裝的打算,尋找還有唿吸的黑幫成員。大部分的人都已斷氣,隻有黑衣少年還有意識。我記得他是叫做芥川的少年。


    「要逃囉。」


    「你做什麽!」


    我扛起抵抗的芥川,朝後方的退路奔去。芥川很輕,就像枯木一樣。倘若他的身體持續流血,要不了多久就會成為木乃伊。


    此時我們受到自動步槍集中炮火的歡迎。是擬態的士兵。


    已經預知那場攻擊的我抱著芥川跳向一旁閃避火線。傷口裂開的疼痛令芥川發出呻吟,不過我沒時間安慰他。我邊跑邊朝對方進行威嚇射擊。乘著擬態士兵警戒的空隙,跑進一旁的人工林。


    我跑過人工林,背後傳來指示追擊的叫聲。人工林裏稀疏地長著些落葉鬆。敵人的火線不會輕易抵達這裏。不過不能保證前方不會是死路一條。


    「抱歉,我要把你放下來。你可以自己跑嗎?」


    我把芥川放到地上,他腹部的傷口再度滲出血來。芥川跪倒在樹下長滿草的黑土上。


    「我是織田作之助,是太宰的朋友,我來讓你脫離這個地獄油鍋。」


    我朝芥川伸出手。芥川依然壓住腹部的傷,動也不動。他的特殊能力在攻防兩方都相當強大,不過身體方麵似乎很脆弱。


    突然間我見到了影像。


    我對那個影像產生反應,身體用力後仰。


    前一刻我的頭部所在的位置,已被黑色閃光般的刀刃貫穿。


    「我聽過你的名字,是區區一介基層成員。」


    芥川唿吸急促地說。他的視線像是恨不得現在就吃了我似的,滿是嗔怒。


    「沒錯。」


    「你說你是太宰先生的……那個人的朋友?」炯炯有神的眼神貫穿我。某件事讓芥川的心漆黑地燃燒。


    「沒錯。」我迴答。


    「太宰先生說過,就算過了一百年,我也贏不了你。」芥川的殺氣爆發性膨脹。


    「那個人應該不會說謊才對。正因如此,我不會放過你。居然說我比基層成員還不如?——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三條黑布飛來。事先已看見攻擊的我滾向一旁閃躲。在我的後方,被黑刃切斷的樹木發出碎裂聲倒地。


    「他們會乘我們起內哄時趕到喔。」


    「為什麽?為什麽太宰先生不看我……!!」


    我壓低身體,低到臉部幾乎就要觸及地麵。切斷樹木返迴的黑布,從我後方切過頭頂。樹木再次傾倒。


    真是可怕的特殊能力。射程和速度都無可挑剔。最重要的是,將接觸到的一切一分為二的刀刃,即使在黑幫當中,也早就具有搶占一、二名的破壞力。這樣的年齡就能做到這種程度,是令人背脊發涼的才能,也難怪那個太宰會想把他留在身邊栽培。


    不過,現在沒有時間驚歎。


    我朝芥川開槍。他留在手邊,沒有用來攻擊的黑布將空間橫向撕裂,子彈陷入那個斷麵後停止。


    早已知道這個防禦動作的我,伺機繞向芥川側麵,毫不留情地朝芥川受傷的手臂踢了下去。


    「咳……?」


    芥川因劇痛扭動身軀,失去意識。早已因為連續使用特殊能力,而且還是連續使出尚未習慣的空間隔絕防禦,使得精神即將耗損殆盡的芥川,因槍傷被踢中的劇痛立刻昏厥。


    原本就已到極限。


    我聽說太宰的斯巴達式教育相當嚴苛。不過那個成果就算能讓實力急速增加,但芥川還是少年。精神力早已因為和擬態士兵、異能者指揮官,以及和我的連續戰鬥而枯竭,何時昏倒都不奇怪。他的那份執著從何而來?


    「為什麽太宰先生不看我……!!」


    芥川像走投無路般喊出的吼叫聲。從那個表情當中,隱約可見一些憤怒以外的感情。


    「我早有預感……預感會在這個國家見到那個異能者。」


    「你指的是什麽?」我迴過頭。


    有人站在人工林入口。是擬態的指揮官及三名士兵。


    到處都沒有聽到槍聲。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所在的林間顯得更加靜謐。


    「我是安德烈·紀德,前來尋找……解放我們這些幽靈靈魂的人。」


    身為指揮官的男人說。他的五官端正。倘若讓他穿上高級西裝,手握葡萄酒,似乎能夠成為出現在銀幕上的電影演員。不過他的聲音,有種從數十年前的過去傳來般的音調。


    「是嗎?我介紹認識的葬儀社業者給你,可以拿到優惠價喔。」


    「沒有必要……因為我現在已經找到了。」


    紀德在說完的同時開槍。那是瞄準我的眉間,極為精準的攻擊。不過不論從哪裏來,既然我在五秒前就能知道,那麽要閃躲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我向右側移動半步。


    子彈命中我的眉間和心髒。用來殺傷人類的空尖彈擊碎頭蓋骨,子彈射入後腦內側,這個衝擊使得頭部彈向後方。


    影像至此結束。


    那是透過特殊能力的預知。我壓抑著內心的混亂,朝向和剛才的影像相反的左側閃避。不過在閃避的同時,子彈陷入頭蓋骨。腦部深處因衝擊而晃動,柔軟潮濕的聲音在右耳及左耳間響起。


    影像至此結束。


    我茫然地呆站著。


    紀德依然舉著手槍,維特和一開始相同的姿勢。他甚至沒有開槍。


    我像是突然被拖入沉重的水底般感到混亂。


    發生了什麽事?


    「你的混亂,也就是我的混亂。」紀德放下槍說。「因為你也能做到,和我剛才所做的一模一樣的事。看到數秒鍾後,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危機的能力。我剛才看到你朝右邊閃避的未來,所以配合修正瞄準點。不過你『看到』那個未來,所以修正朝另一邊閃避。這件事我也看到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吧?」


    相同的能力——?


    「你觀測未來的能力是萬能的,沒有人能夠葬送你……除了我以外。」紀德拉緊雙頰的肌肉,嘴唇微微朝側邊拉開,看似在微笑。「而能夠葬送我的人也一樣,除了你以外沒有別人。你是唯一能夠阻止這場火拚的人。」


    紀德的笑,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感覺就像是把超低溫的毒藥注入神經當中。


    我幾乎是反射性舉槍對準紀德。


    「很好,就是這樣。」紀德懇求般說道。「隻有那顆子彈能夠阻止這場戰爭。你是黑幫成員。既然如此,射殺我這個敵人首腦,正是你求之不得的事。」


    我的槍口對準紀德。紀德說的話極為正確。當兩個能夠看出未來的能力者進行對戰時,無法看出哪邊會贏。不過除我以外的黑幫成員,就連要讓他流下冷汗都辦不到吧。


    我吸氣、吐氣,槍口依然穩穩地對準敵人。


    接著我放下槍。


    「我拒絕。」我說。「我隻是來救同伴罷了。而且老實說,我已經好幾年沒殺人了。」


    「……………………什麽?」紀德的聲音當中,首次出現動搖的語氣。「你……不是黑幫成員嗎?」


    「黑幫也有各式各樣的成員。」


    「槍是殺人的道具,而這裏是戰場。」紀德的聲音漸漸開始變得粗暴。「所以要進行戰鬥!使盡所有的力量,互相削弱靈魂的戰鬥!在戰爭當中,隻要有一顆子彈就綽綽有餘。即使你不開槍,隻要我方開槍,你也非反擊不可!」


    紀德拿槍對著我。我剛才已經「看過」他的槍法有多準確。


    「大家都對戰鬥感興趣,十分感興趣。」我說。「但是我沒有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活著的這件事。你們要如何活下去,什麽事迫使你們戰鬥,對我來說,重要的是這些。那種一旦死去,就會永遠失去的情報。」


    「這個世上不存在比死更重要的生!」


    紀德扣下扳機。


    我見到了影像。


    後仰閃避的我被子彈命中。蹲下閃避的我被子彈命中。身體移向一旁閃避的我被子彈命中。那些情況以全部重疊的狀態進入我的腦中。


    到了這個地步,預見能力完全不能當作參考。


    為了盡量減少中彈麵積,我撲向前方的地麵。敵人的子彈薄薄地削下我太陽穴附近的皮膚後,朝後方飛去。


    紀德手下的擬態士兵配合指揮官,同時發射自動步槍。


    這邊的輕易就能預見。我在泥土上滾動,避開彈雨。一邊滾動,一邊舉起雙槍迴擊。這是精心瞄準後,不會射中任何人的威嚇射擊。


    我滾到芥川身邊,曲膝舉槍。


    「故意……射偏?」紀德的臉泛黑。「這種事……你以為這種事就是我們期待的戰鬥嗎?是為了什麽!我和部下們是為了什麽一路戰鬥到現在……」


    「很抱歉還讓你們特地跑到日本來,不過我有不殺人的理由。你們去找別人吧。」


    「為什麽!」紀德大叫。「自從那個戰場以來,我和部下們像亡靈似地在世上徘徊,尋求值得一死的場所!你就是我們唯一的希望!開槍、開槍吧!否則的話……」


    紀德的唿喊升上天空,空虛地飄蕩。那個聲音既像墓中之人的聲音,也像是拚命想要活下去的聲音。


    我隻能迴答那個問題。


    我以平靜的語氣對紀德說:


    「我無法答應你們的願望,是因為我有個夢想。有一天當我脫離黑幫,可以自由去做任何事時,我要找一間看得見海的房間,坐在桌前……」


    ——那麽由你來寫。


    ——那是唯一能讓那本小說保持完整的方法。


    「我想成為小說家。」我說。「拋開槍枝,隻拿紙筆……有人對我說過,『寫小說,就是在寫人。』……奪走人類性命的人,無法寫下人類的人生,所以我再也不殺人了。」


    刹那間,所有的聲音都從風景中消失。


    就連風聲、葉子互相磨擦的聲音都聽不見,世界充滿靜寂。


    我從未對任何人——甚至對太宰或安吾也都沒有說過這件事。


    「那就是迴答?」紀德低聲說。「那就是你不願走進我們的戰場的理由?」


    「沒錯。」我迴答。


    我看著紀德,紀德也看著我。


    彼此的視線都想看清對方眼底的感情,靜靜交錯。


    因此我察覺到交涉失敗。


    紀德舉起手槍,朝昏倒的芥川射擊。


    我無法拉開昏倒的人,讓他避開子彈。於是我縱身跳到芥川麵前。


    衝擊撞進我胸口的正中央。向一旁跳開的我因衝擊轉了半圈後落地,再跟著滾向後方。


    「活著的事?我們已經死了。不過是亡靈操縱著沒有靈魂的肉體罷了。像你這樣的異能者,不過是等待這個肉體被戰火燒盡的空殼罷了。」


    我咳個不停。每咳一次,胸口就傳來一陣劇痛。


    我撕破胸前的衣服,確認子彈。子彈已被防彈衣擋下。即使如此,仿佛遭到鐵槌重擊的衝擊還是令胸骨發出哀鳴。


    「你沒有死。」我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我不知道過去發生什麽事,不過你可以慢慢思考自己想怎麽死。」


    「你為什麽不懂……就隻有你是唯一的……!」


    擠出這句話後,紀德眼中的感情就像燭火熄滅似的突然消失。他那灰色的瞳孔,也變得像無盡延續的廢墟般虛無。


    「既然你沒有那個意願,那就沒辦法了。你不殺我,是因為你不了解我的願望。而我也不殺你,因為隻有你能夠引導我們前往淨火的戰場。」


    紀德背後的人工林入口,剛才運送兵員的卡車無聲地橫停在那裏。


    紀德和他手下的士兵們以葬禮般的沉痛,一個接一個靜靜坐上卡車。


    離去時,紀德再次轉頭看我,接著說:


    「我會讓你了解。」


    他的臉色蒼白,聲音當中帶著不屬於這個世間的悲涼語氣。


    「我會讓你了解我。這裏——」紀德用力指著他自己的太陽穴。「我會讓你看到這裏有什麽。如此一來,你就會明白真相了。可以說你和我之間,必定有一個人要死去。」


    紀德無聲地走開,坐上卡車消失。最後他給了我看到的人,血液都不得不為之凍結的一瞥後,丟下一句:


    「你就好好期待吧。」


    那天,擬態沒有前來進行進一步的攻擊。


    我在傷患被送走後,和太宰稍微談了一下。


    接著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思考。在陰暗的房間裏,一邊聆聽自己的心跳聲,一邊專注、持續地去注視浮現在自己心中,像是泡泡一樣的感情。


    我有一種預感。不久之後,即將發生大事的預感。就像黎明前的紫色天空一樣,就像暴雨前遠方響起的雷聲一樣,是不久之後,即將發生重大事件的前兆。這不是因為我是異能者,才會產生這樣的預感。這是凡是人類,任誰都會在重大事件發生的前夕,隱約察覺到的那種感情。


    不過到最後,直到那件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之前,幾乎無事可做。這個世界沒有那麽寬容,隻能自己堅強起來。


    夜晚降臨。我接到太宰的連絡,他表示想和我商量今後的事,問我能不能出來。我伸手拿起外套,走出房間。


    「夜晚很棒。」太宰說。「夜晚是屬於黑幫的時間。」


    我和太宰走在熱鬧的大街上。夜世界的居民們,一臉平靜地走在街上。潮濕的海風公平地吹拂著古老的建築物及嶄新的建築物。夜空裏的黃色星星閃爍,像是映照著地麵的燈光。


    「接下來要去哪裏?」


    「去見一個人。」太宰微笑。「話說迴來,你還真是倒楣啊,織田作。一見到敵人的老大就受到熱烈的求愛。看來周末就會舉行婚禮呢。」


    「我才沒有受到求愛。」我想沒有,大概沒有。「他們不過是一群為了戰爭而戰爭的怪人。」


    「是嗎?這不是很可愛的事嗎?居然想在死的方法上下工夫,我就沒想過這種事。」太宰以開心的語氣說。「可是他對織田作撂下的狠話不能小看。或許會改變戰略後再來也說不定。我會派部下保護織田作的四周。」


    「這場火拚會持續到什麽時候?」


    「擬態的士兵另當別論,指揮官的特殊能力很棘手,奇襲無效。因此需要內部情報。你心裏有底嗎?」


    擬態的內部情報——黑幫為了得到它而奔走,但在目前這個階段全為徒勞無功。


    「隻有安吾。」我說。「安吾過了好幾年黑幫和擬態雙重間諜的生活。他知道的應該比上次告訴我的還要多。」


    「我也和你有相同的意見。」太宰點頭。


    「有沒有方法能夠找出安吾?」


    「有。」太宰幹脆地斷言。


    「有啊。」我點頭。接著感到驚訝。「有嗎?」


    「正確地說,根本沒有必要去找他。他正在等我們。好了,到了。」


    我抬頭看向太宰手指的方向。


    「這裏嗎?」我說。


    「還有別的地方嗎?」太宰苦笑。


    在那裏的是,在昏暗的街上點著小小燈火,我們常去的酒吧的白色招牌。


    我和太宰走下通往地下樓層的陰暗樓梯。微微聽得見交談聲,香煙煙霧像白浪一樣在腳底打轉。每踏一層階梯,就會響起悅耳的嘎嘰聲。


    迴想起來,那裏總是有人在。明明沒有約好,也不是事先就決定要去,但很不可思議的是總有某個朋友在哪裏,我一進門就向我打招唿。


    這次也一樣。


    「呀,你們好。我先到了。」


    坐在平常的老位子上,用和平常一樣的語氣,安吾舉杯向我們打招唿。


    我以眼神向老板示意後,舉起一根手指。老板僅僅透過眼神向我點頭。


    我和太宰在安吾旁邊的座位上坐下。我說:


    「至少跟我們連絡一下也好嘛。」


    「我光是要甩開跟蹤就夠辛苦了。」安吾苦笑。「我也有很多麻煩事,無法暢所欲言。不過今天既沒有人跟蹤也沒有竊聽器,可以隨心所欲地喝酒。那麽,你們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你在爆炸的廢墟那裏掉了手帕。」太宰微微一笑。「裏麵夾著這家店的紙巾。太明顯了!情報員啊,有時會出乎意料之外地使用過時的手法。」


    這麽說來,昏倒前我曾經把手帕借給安吾。是當時夾進去的嗎?我還以為把它給弄丟了。


    「能用那種方式溝通的也隻有我們。」安吾說,接著他輕輕歎氣。「我還以為再也沒辦法到這裏來喝酒了。我很走運,所以想把這份運氣也分給兩個朋友。」


    「就臥底人員來說,你也太傷感了不是嗎?」太宰直截了當地說。


    我看著安吾。安吾沒有立刻對太宰的話產生反應,臉上浮現若有似無的笑容。


    「……不愧是你。」過了半晌後,安吾吐出這句話。


    「安吾,你從加入黑幫前就有另外一個身份。那個身份是國家的秘密機關,內務省異能特務課的探員。任務是監視黑幫動向,加以報告。」


    「…………沒錯。」安吾長歎一口氣後說道。


    「雖說是管理國內異能者的秘密組織,不過要是和港區黑幫全麵開戰,也無法全身而退。而且特務課的任務是管理異能者,不是殲滅。所以派遣探員潛入黑幫內部,監視動向。這是不得已的萬全之策,我說得沒錯吧?」


    也就是說安吾加入黑幫的騷動,全是異能特務課安排的一場戲?


    「此時出現了擬態的事。計劃進入日本的異能犯罪組織擬態,就特務課來說也是頭痛的存在。因此特務課也命令安吾以黑幫雙麵諜的身份,探查擬態的動向。當然要是有什麽萬一,『黑色特殊部隊』——特務課的執行部隊會介入進行援救。」


    「就薪資微薄的國家公務員來說,實在是很不劃算的工作。」安吾表情陰沉地笑了。


    「也就是說,安吾不是雙麵諜,是三麵諜嗎?」我說。


    「沒錯。」太宰點頭。「那麽,我能調查到的真相就是這些。沉悶的話題到此結束,來喝一杯吧!」


    酒杯靜靜地被送到座位前方。


    倘若是平常,接下來我們會幹杯。不過這次沒有,而且大概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接下來有半晌時間,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遠比店裏菜單上的任何一項都還要苦澀的沉默,降臨在我們之間。


    「那麽,」因為沒有人開口說話,逼得安吾不得不開口。「你們到這裏來,是為了確認我們之間不變的友情嗎?」


    「怎麽可能!」太宰的嘴角含笑。「是為了得到關於擬態的情報。你早就知道了吧?」


    「真不可思議。明明是和以往相同的酒,可是喝起來卻沒有味道。」安吾直盯著酒杯,自言自語般低語後,對著我問:「特務課的監視小組送來紀德和織田作先生交手的情報。你已經看到紀德的能力了嗎?」


    我迴答看到了。是預知敵人攻擊的能力。


    「特務課也對那種特殊能力束手無策。」安吾搖頭。「唯一的辦法是讓一顆特大號的炸彈掉在他頭上……不過紀德神出鬼沒,無人能夠知道他的所在地。上頭的人似乎打算把這件事完全丟給黑幫去處理。隻要讓兩個組織相互殘殺,再管理幸存下來的那方就好,如此一來特務課也用不著犧牲任何一個人。」


    就為了異能犯罪組織煩惱的特務課來說,可說是一舉兩得的妙招。


    「這種做法相當自私。」太宰歪著頭。「可是就黑幫來說,要突破那種特殊能力是很困難的事。」


    接著太宰側眼看著我。


    「……當然,隻有一名基層成員例外。」


    「他是身經百戰的士兵,率領許多強壯士兵的指揮官。」我一邊看著自己映照在杯中液體的麵孔,一邊說。「而且不管是我的特殊能力還是他的特殊能力,結果都隻不過是『能夠預測數秒後』的能力。最後誰能率先打倒對方,還是要靠戰鬥和射擊的技巧。」


    射擊的技巧——也就是說,能夠從更遠的地方,正確擊中對方的人獲勝。


    「織田作的射擊工夫啊……」太宰意有所指地微笑。


    「不確定要素的確占了多數。『特殊能力的奇點』也是問題。」


    「特殊能力的奇點?」


    「你在對紀德使用特殊能力時,是不是發生了和平常不一樣的事?」


    我稍微思考後迴答:「的確有。」


    那次我看到複數重疊的未來預知。


    「政府直到最近才開始研究這種現象。」安吾一臉正經地說。「已經確認複數的特殊能力互相幹擾的結果,將會導致能力失控,朝相當罕見、難以預料的方向發展。詳情不明,不過……比方說讓兩個具備『必定率先進行攻擊』這種特殊能力的人對戰後,情況將會如何?『必定會欺騙對方』的異能者,和『必定能看穿真相』的異能者對話,會有什麽結果?答案是『不試試看就不會知道』。大多是某一方的特殊能力獲勝。可是,聽說也會很罕見地發展成雙方都無法獲勝的現象。特務課把它稱為『奇點』。」


    當時我見到的就是奇點吧?還是奇點是之後才會發生的某種現象?


    「其實我不該透露剛才那件事。」安吾說。「我們會麵的事要是被內務省的高層知道,也會形成大問題。暫時我也得消聲匿跡才行。」


    太宰聽到這句話後看向安吾,接著微笑說:


    「哎呀,聽你的口氣,你還以為自己能夠活著離開這裏啊,安吾。」


    空氣凍結。


    安吾臉上的表情靜靜褪去。


    太宰依然帶著微笑。


    「這是當然的吧?充滿謎團的秘密異能機關。神出鬼沒,神話般的存在令國內所有的異能犯罪組織為之顫抖。它的一員就在眼前。我想要你吐露的情報名單,比字典還要來得厚呢。我說錯了嗎?」


    我忍不住問太宰:「你想把這裏變成戰場嗎?」


    安吾動也不動,形成曖昧笑容的表情凍結。視線像是被圖釘釘住般對準太宰。


    「是我的錯。」安吾死心地說。「是我誤會了。我私自以為唯有在這個場所,大家能夠超越立場見麵。而且也不能給店裏添麻煩,我不會抵抗,就隨你高興好了。」


    安吾應該也知道黑幫的拷問有多殘酷。他是別想活著迴到特務課了。


    此時若是我協助安吾,情況將會變得如何?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們不可能突破太宰精心布下的包圍網,而且一旦我背叛黑幫,洋食館的孤兒們也會沒命。


    「安吾,」太宰像在檢查手心手背似的凝視他自己的手,同時吐出這句話。「隻要我一聲令下,我的部下立刻就會團團圍住這附近。可是現在還沒有包圍,在我改變心意前消失吧。」


    安吾想要說些什麽,不過還是將話吞了迴去。


    「我並不難過,一開始我就知道會這樣。」太宰麵無表情地說。「不管安吾是不是特務課的人,凡是不想失去的事物必定還是會失去。所以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值得追求的事物,總是會在得到的瞬間消失。沒有任何事物值得延長痛苦的人生去追求。」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太宰。雖然我們認識很久,不過這是太宰第一次提起他自己的事。從中可以見到猶如巨大魚鉤般的利刺深深刺入、侵蝕了太宰的人生。


    「太宰、織田作先生,我也和大家一樣。身為執行無法公開工作的地下組織一員,身為逮捕異能者的異能者,我一直將全身埋在政府的黑暗角落裏,是絕對無法步上光明大道的人生。」安吾看著我們說。「當有一天時代改變,特務課和黑幫的體質也都改變,我們處在更加自由的立場之後——可以再到這裏來喝酒嗎?」


    「你別再繼續說下去了,安吾。」近處傳來聲音。那個聲音是我的聲音。「別說了。」


    安吾受傷的搖頭。接著慢慢從吧台椅上起身,像是側耳傾聽自己的腳步聲似的,低著頭慢慢走出店外。


    我不會再見到安吾了吧。


    安吾原本坐的座位桌上,除了喝完的酒杯外,還放著某樣東西。


    我拿起它給太宰看。


    那是僅僅數日前,我們在這家店裏拍攝的照片。


    照片裏的我們,全都笑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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