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病房裏隻有一點微光,陸遠哲剛睜開眼,就跟程墨對上了視線。程墨逆著光,讓他看不清表情,隻覺得那兩道目光像電流一樣直直竄進他心口。


    他有點心虛,上個季度他還罵了程墨不珍惜生命,現在就換成他這樣了。


    他沒有看到病曆,不過醒來天都黑了,還哪哪都不能動,應該撞得夠嗆。


    好在他能說話,於是準備安慰一下程墨。他動了動嘴唇,還沒來得及吸氣,程墨就先告訴他答案了:“沒事,哪都沒折。”


    “噗。”要不是胸口越來越疼,他差點笑出來。


    “沒事,一周內就能出院。”淩溪也在房間一角不鹹不淡地補了一句,坐在沙發上拍了拍病曆,“快說幾句話,要是腦震蕩也沒留下後遺症,這手術給我都能動。”


    “我倒是想失憶,轉行去做畫家得了。”陸遠哲開了句玩笑,發覺聲音有點啞。


    程墨也聽出來了,把水給他遞過來,他咬著吸管,努力地吸了一下。


    喝了點水,他感覺到了切實的疼痛,被犯人扔到車窗上的火氣上來了,立刻詢問案情:“跟我飆車的那個王八蛋抓到沒有?我也要讓他進手術室體驗體驗。”


    “抓著呢,要不是你暈了不能給程墨幫忙,可能程墨就有空在淺海跟他水下搏鬥了。”淩溪迴答道,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趁著你還沒疼得鬼哭狼嚎,給你們一點二人時間。”


    陸遠哲問案子就是希望他再坐一會,但他邁著大步把他們甩下了,明顯要給程墨教育他的機會。


    他出去以後,病房沉默了足足30秒,程墨放好水杯以後就低下了頭,盯著他床沿上的花紋一動不動,好像要用眼神把那一塊木頭燒穿。


    陸遠哲決定主動開口,該認錯認錯,該服軟服軟:“那個……太輕敵了,我看到你們來了,以為能把車停下來的。”


    “嗯。”程墨點了點頭,還是沒看他,克製地叮囑道,“下次注意安全。”


    “嗯。”他應了一聲,窺不破程墨的情緒,小心翼翼地繼續著對話,“下次絕對不飄,咱們是警察不是雜技演員。”


    “嗯。”程墨又點頭,不配合他的玩笑。


    他不說話,程墨就絕對不開口,要用凝固的氣氛把他逼到深刻反省的地步。


    “你看著我行嗎?”他問。程墨那麽能隱藏情緒,不看著人說話就沒有真實感,他心裏沒譜到底是什麽情況。


    程墨搖搖頭,隻握著他輸液的手,掌心暖暖的。


    他想了想,反正淩溪說沒事,兩天就能出院,就支著身體試圖坐起來。


    本來是裝裝樣子,哪知道確實很疼,壓根沒起來不說,倒吸一口涼氣。


    “別動!”程墨一下子坐直了。


    他倆一對視,他看到程墨哭了,眼淚在又大又亮的眼睛裏打了個轉,落下來極具震撼力。


    被抓到在哭,程墨可能有點尷尬,慌亂地移開視線,他隻感覺大戰一觸即發。


    “……”要是程墨跟他賭氣,他有一肚子的騷話哄程墨,現在這樣,他有點手足無措了。


    他平時也很怕別人哭,尤其怕程墨哭。程墨的精神本來就懸在一個微妙的平衡上,不能塌在他這裏。


    但他腦震蕩還有點暈,高度緊張下,差點大腦宕機。


    程墨沒想到自己會下意識抬頭,狼狽地抹了一把臉,咬著下唇不說話。


    “你哭了我豈不是隻能反複道歉。”他拽著程墨的手腕把人拉近,抬手去抹程墨的淚痕,哪知道好像戳中了對方委屈的點,哭得控製不住了。


    “程墨你別嚇我,我剛聽說我三五天就能出院,應該不是殘疾了。另外,你這樣我想把繃帶拆了立刻給你一個愛的抱抱。”他語速都緊張快了。


    “對不起。”程墨反過來跟他道歉了。


    要不是不能動,他已經站起來了,現在隻能伸手摸了一下程墨的頭,讓程墨再靠過來一點,然後用手背來迴蹭著程墨的臉。


    上次程墨住院,他是這麽安撫程墨的,這次他住院,他還是這麽安慰程墨的。


    “我媽就是在這個醫院過世的。”程墨告訴他。


    是哪個王八蛋選的醫院,他很想去罵人。


    “我9歲的時候我媽在這裏住了兩個星期。”程墨坐迴凳子上,難得說起自己的事情,“我在這裏守了兩星期,消毒水的味道和各種儀表的聲音都在我腦子裏轉。”


    他好像能理解為什麽程墨在醫院做噩夢嚇醒的頻率格外高了,他在家陪著程墨的時候,就沒有那麽嚴重。


    “其實當時我沒有什麽分別的實感,隻有模糊的茫然、害怕和抗拒。”程墨繼續說著,“過了很久才意識到什麽是死。”


    如果時光能倒流,就能看到9歲的程墨被程頌接手,一臉木然地被拖著完成流程,整夜坐在靈堂的角落,用呆滯迴應大家的指指點點,仿佛沒聽見。


    如果能看見,也能看見程墨在火葬場衝向火化間,被死死拽住,最後跪在火化間門前的情景。


    但程墨自己不記得了,他隻記得自己木然站在火化爐前麵,然後病倒了,像個苟且偷生的懦夫,腿都沒有邁出去一步。


    “你躺在這裏,我以為我也要過去很長時間才能找到悲痛的感覺,但是沒有。”程墨握著他的手,半晌才迴過神來捏的太緊,又放下了,轉而趴到他耳邊,小聲說給他聽,“我成長了一點,我從看到你翻進海裏就怕你死了。”


    “我好怕你死了,將心比心,我不應該差點死在你麵前。”他湊得更近,終於輕輕吻了陸遠哲的臉,“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本來這時候應該想“程墨竟然徹底放棄英勇就義了,賺大了”,結果陸遠哲腦子裏全是賺了賺了賺了程墨親我了。


    要是一場有驚無險的車禍這麽賺,他還想再來幾次,說不定送入洞房。


    然後程墨用一句話把他的危險思想拉了迴來——


    “你別死,我害怕。”


    他恨自己不是鋼筋鐵骨,不能原地滿血複活。


    ·


    陸遠哲的腦子在第二天就恢複了思考的能力,開始閑得無所事事,試圖從手機裏旁聽大家辦案。


    但專案組的群一整天安靜得仿佛度假,他明明記得淩溪昨晚告訴他丁辰煜和萬弋替他去跟孫炎套現場報告了,但今天一個都沒出現,連蘇小芷這個憋不住事的都沒提一句案子,隻在群裏問了一句外賣點什麽。


    程墨沒去專案組,在這裏陪他,醫生說要保持病房安靜,他就安靜到仿佛不存在,在看一本不知道誰借給他的營養學,看了也白看,一句都不會學進去的。


    最後他忍不住了,在群裏問了一句:“案子呢?不歸我們管嗎?”


    “唐局讓你趕緊滾出醫院,再來看案子,別躺在那裏浪費醫療資源,少給你看一眼,你早點出院。”丁辰煜迴答道。


    “……”他迴了個省略號,收到了丁辰煜的私聊消息,告訴他程墨媽媽的事情。


    “我已經知道了,他今天情緒還挺穩定,沒事的。”他告訴丁辰煜。


    程墨今天雖然也很安靜,但可以算是平靜了,不是昨天那個瀕臨爆發的樣子。


    “那就好,我沒告訴其他人,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大家都搞不定,你不知道他昨天下午多可怕。”丁辰煜一邊發送,一邊還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他確實不知道,也很難想象出來,但昨晚他醒來以後的程墨就已經夠難搞了,不能再來更可怕的了。


    剛放下手機,就有人敲門進來,程墨看了一眼那個穿白大褂的醫生,立刻笑了一下站起來:“段醫生。”


    “很久不見了。”段群帆也衝程墨笑笑,然後向陸遠哲打招唿,“你好,我叫段群帆,心理科的醫生。”


    “我的頭真的撞壞了嗎?”陸遠哲一下子有點緊張。


    “那沒有。”段群帆笑道,“我是來找程墨的。”


    “我沒事。”程墨搖搖頭,在這個段醫生麵前有一種莫名的乖巧,讓陸遠哲頗為在意,“他很快就出院了。”


    說到這裏,程墨看向陸遠哲,笑得也很甜美,讓陸遠哲摸不著頭腦。


    他還以為程墨比較羞澀,傾向於不讓大家覺察他們的關係的,但到了這個段醫生這裏,好像表現得格外曖昧。


    “哦~”段群帆立刻會意,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還看著程墨,“你沒事就好。”


    “嗯。”程墨給他讓出了一點位置,“坐一會嗎?”


    “好啊,不如倒杯茶大家一起坐一會。”段群帆點點頭。


    “那我去倒茶。”程墨也無聊了一早上,這時候立刻去茶水間泡茶,順便活動一下。


    前腳看到程墨關門,後腳段群帆就好奇地看向陸遠哲:“有微信嗎?我想跟你聊一聊。”


    “啊?”陸遠哲懵了一下,但還是把微信告訴了段群帆。


    程墨很快端著茶水迴來了,段群帆加完微信就沒了下文,開始詢問程墨的一些近況。


    他看著段群帆微信裏寫的電話號碼,想起來了,這是程櫟說的,程墨以前的心理醫生。


    聊著聊著,段群帆的話題給得有點敏感了:“你還會夢到嗎?”


    “會。”程墨沒避諱陸遠哲在這,點點頭,隨後肯定一笑,“但是好點了。”


    他沒避諱,段群帆就又問了更深入的問題:“其他的呢,還在想你的人生偉大理想?”


    “沒有。”程墨搖搖頭,表情雀躍,“我剛答應陸隊,暫時不思考這個問題了。”


    “哦?”段群帆又看向陸遠哲,表情比知道他們關係的時候更微妙了。


    “不是暫時啊,暫時這個詞拿掉。”陸遠哲糾正道。


    “挺好。”段群帆笑了笑,對這次病患迴訪滿意,“那你們繼續打情罵俏,我去忙了,帶薪喝茶太奢侈了。”


    他剛出門,陸遠哲還沒有來得及跟程墨深究,這個“暫時”到底是不好意思說已經放棄了那個荒唐的英勇就義計劃,還是真的隻是“暫時”,段群帆的微信就發過來了。


    還好陸遠哲沒在喝水,不然非噴自己一身不可。


    段群帆問:“做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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