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天全黑了,隻有路燈在夜色中苦苦堅持,海風夾雜著濕氣,把夜晚浸成腥鹹潮濕的模樣,讓人一步也不想出門。


    食堂就在宿舍樓一樓大廳右側,還好,不需要頂風出行。


    在室內也能感覺到台風的威力,走廊開著氣窗,要是站久了也能吹得腦袋疼,透過房裏的窗戶看外麵,就能看見間或有奇怪的東西從天上飛過,陸遠哲懷疑這是傳說中的海鮮迎風飄揚。


    七點才開飯,不出他所料,雖然大部分人都放假了,但剩下的十四號人給他們湊了個盛大的酒席,一點沒有要低調進餐的意思。


    他首先看見的是碼了一桌的分酒器,以及桌上的好幾瓶白酒,隨後就是一堆硬菜,尤其是海鮮,仿佛真的在做肉質研究。


    “來來來,我給大家介紹專案組來的兩位精英,陸遠哲,專案組組長;程墨,程市長的兒子。二位一加入警局就破了兩個案子,年少有為啊。”蔣所長熱情地給大家介紹。


    大家七嘴八舌地誇獎他們,邀請他們落座,他們還沒坐穩,有幾個就恨不得要舉杯了。


    “台風天還到我們小島上來出外勤,辛苦了辛苦了。”坐在蔣所長旁邊的中年男人第一個向他們敬酒。


    “這是我多年的好友,華昌河,華部長。”蔣所長介紹道。


    “應該的應該的。”陸遠哲在心裏苦笑,但表麵上還是一臉熱情,舉杯一飲而盡,程墨也跟上了。白酒不錯,可惜數量讓人害怕。


    從這個華部長開始,其他人也陸陸續續介紹了自己。大部分普通員工都已經迴去了,在座的基本是台風天也不能停工的技術人員和高層領導,讓陸遠哲猜測一下,領導應該是為賀誌剛的事情留下來的。


    趁著還沒有醉酒,他粗略記了一下,金部長管資金和專利,陶部長管項目和計劃,都是蔣所長的重要合夥人。


    跟曹智傑一樣的實驗員有七個,兩個是曹智傑的徒弟小劉和小邱,他們就在負責政府幫扶的項目,所以雖然要停工兩天,但沒有迴去,留下來整理數據。另外還有他們喊小章和小唐的搭檔研究員,二十七八歲,在研究人員裏已經算年輕的了。


    比起他們,老楊和老何兩位三十五六歲的研究員話就少多了,幾乎不主動舉杯,隻禮貌性地敬了一次酒就悶聲吃菜去了。


    最後就是沈秘書和一位後勤管理趙姐,以及保安隊的胡隊長。


    全研究所剩不到二十個人,這麽大的場地,又是躲避台風的兩天,真有點荒涼。


    也就默念幾個人名的時間,敬酒又開始了。陸遠哲跟管理們聊著這幾年的研究和經濟效益,程墨間或補充點對項目的好奇心,倒也配合默契,就是再怎麽熱鬧,總止不住他們不斷勸酒的心。


    到陸遠哲把案子搬到桌上說了,大家才突然集體停頓了一下。


    “這次的案子,我還有點疑惑要問,正好大家都在,我就在這裏說一下吧。”他一開口,吃菜的、舉杯的、閑聊的都停下來了。


    “陸隊你說。”蔣所長放下了筷子,認真地看著他。


    “聽說昨天大部分人就已經下島了,島上隻有那麽二三十號人,現在不在場的就不問了,在座的各位,昨晚有沒有人跟他見過麵?”陸遠哲問。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交換了好幾次眼神。程墨悄然放下筷子,目光跟隨他們的視線而變動,感覺幾乎所有人都參與了這場無人的交流。


    “沒有。”金部長第一個小心翼翼地開口,配合著自己的說辭搖頭,隨後所有人都搖頭了,“沒有……沒有……”


    “我要是說昨晚有人去他房裏下了毒,你們不會不歡迎我們繼續坐在這裏吃飯了吧?”陸遠哲用開玩笑的語氣把問題拋了出來,抿了一口酒。


    這一口酒在他嗓子裏,辣到了所有人,不少人咽了一口口水,眼神飄到了自己麵前的一小片桌麵上。


    “真……真的嗎?”曹智傑還看著陸遠哲。


    “開玩笑的,我們覺得案子挺單純的,就是有點惋惜,怎麽一個年輕人就這麽累壞了呢。”陸遠哲哈哈一笑,身體放鬆下來,靠在椅背上,“我就是實在不勝酒力了,想早點溜走。”


    “咳。”金部長想說話,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片刻後才擠出一句,“真的假的啊?”


    “真的啊。”陸遠哲調皮地眨眨眼,看向程墨,“是吧,這島上插翅難飛,哪會有傻子作案,還不如到島城再殺人呢。”


    大家停頓片刻,又在片刻間重新熱鬧起來。


    “陸隊你這太嚇人了啊。”華部長看了他一眼,不滿地向他舉杯,“嚇死我們了。”


    “就是就是。”小章和小唐也一唱一和開始嘀咕,“什麽啊……我說我們研究所不至於上演什麽離奇命案啊。”


    “年輕人現在身體素質還不如我們呢。”沉默的老楊輕哼一聲。


    大家都哈哈笑著,圍繞著這個話題討論起來,從全民健身倡議說到熬夜的危害,最後甚至拐到脫發上了,片刻都沒有歇下來。


    “小賀的頭發還挺濃密的呢。”冷不丁陸遠哲來這麽一句,氣氛又有半秒鍾的凝滯,但這次大家沒停下來,還報複式地把氛圍推倒了高潮,為頭發幹杯。


    看著這緊張又荒唐的場景,陸遠哲悄悄瞥了程墨一眼,程墨正帶著人畜無害的笑容舉杯,非常配合地誇獎陸遠哲:“陸隊的頭發還挺濃密呢。”


    陸遠哲跟他砰了杯,都心照不宣地隻抿了一下酒杯。


    餘光裏所有人都在明裏暗裏觀察他倆,有的大方對視,帶著大大咧咧的笑容;有人偷偷一瞥,被發現就趕緊低頭;有的裝作醉酒,兩眼無神,實則清醒得很;有的看走了神,差點打掉自己的筷子。


    這時候要是拍張照片,一定也可以入選什麽現代藝術攝影展諷刺專題——酒桌上的人生百態。


    陸遠哲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還說這不是鴻門宴,這恐怖極了。


    ·


    這樣的酒局,陸遠哲可不敢趴下,說的嚴重點,說不定一睡不起。研究所的大部分人也懷著同樣的警惕,生怕說錯話,謹慎地要把他和程墨趕緊放倒。


    就這樣懷著滿心警惕激戰兩個多小時,最後,金部長倒了。


    大概對程市長的脾氣略有耳聞,喝到這時候,蔣所長放過他們了,不想讓程墨迴去告訴他爸,這個研究所裏都是些酒鬼。


    聽到“差不多了,大家早點休息吧”,陸遠哲終於在心裏長舒一口氣,低頭看自己眼前的碗,仿佛有點重影。連他這種會在酒局上耍小聰明躲酒的人都有點飄了,可見對手也是老江湖。


    他都這樣了,程墨總扮演老實人,隻怕喝得更多。這樣想著,他扭頭看程墨,正對上程墨炯炯有神的眼睛。


    又來了,程墨這種刀槍不入的積極給陸遠哲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種不好的預感在迴屋以後得到了印證,程墨一迴房就坐到了床上,眼神迅速灰敗,看起來像是氣球放光了氣一樣幹癟。


    “你別告訴我你這時候急性胃炎複發了,那我可沒法帶你遊迴去。”陸遠哲坐到他旁邊,摸了一把他的額頭,溫熱的,不知道算是有問題還是沒問題。


    “我是吃撐了。”程墨揮開他的手,好歹比上次有力一點,但看起來不是太舒服。


    醫生說得對,胃全靠養,治那都是一時的。


    “那海鮮是夠膩的。”陸遠哲感慨了一句,四下一望,沒什麽好用的容器,“我去給你借個熱水袋。”


    “不用了。”程墨想伸手拉他,但他已經像魚一樣滑走了。


    房門被他輕輕帶上,屋裏的程墨長出一口氣,捂著自己的胃倒在床上。確實不太好,胃裏翻江倒海攪在一起,放鬆了警惕,疼痛反而更加明顯了。


    他剛倒下去皺起眉頭,房門就又開了,還是陸遠哲。


    “你看,刑警的洞察力不好騙吧。”陸遠哲在門外站了十幾秒,壓根沒走,就等著程墨放鬆警惕,好殺一個迴馬槍。


    被他嚇了一跳,程墨僵在床上,有點尷尬,支撐著坐起來。


    “躺著吧。”他勸了一句,又退迴走廊上,“安心休息一會,別跟我逞能了。”


    程墨這才臉上發燒地倒迴床上,低著頭不看他了。


    ·


    真像送他們來的駕駛員說的,天氣不好,宿舍樓就可能斷電,非常需要其他保暖用具。陸遠哲找趙姐隨便一問,就要到了熱水袋。


    他迴房一看,程墨衝了個澡鑽進了被子裏,眼神好像更頹廢了。把熱水袋塞進程墨懷裏,他又直起身往門口走。


    “你去哪?”程墨雖然沒力氣坐起來,但立刻問他。


    “去串串門,順便問問有什麽胃藥。”陸遠哲迴答道。


    “不用的。”程墨拒絕道。


    “不是白給你要的,我去看看,酒後哪些人還在悄悄聚會。”陸遠哲笑道,握住門把又扭頭問他,“還是你要我陪你?”


    “不用。”程墨一扭頭,不看他了。


    他笑了笑,輕輕帶上了門:“很快迴來。”


    門輕快地關上了,程墨深吸一口氣,摟著熱水袋閉上了眼睛。原本按他的生物鍾,這時候也可以開始睡覺了,加上酒精催眠,一點點胃痛沒有辦法讓他保持清醒,五分鍾之內他就陷入了淺睡。


    但短短二十分鍾,他就被床頭櫃上的座機鬧醒了。他迷迷糊糊拿起來接聽,先“喂”了一聲。


    “不是陸隊?”對方問,聲音聽起來二三十歲,聲音秀氣但不失氣質。


    “我是專案組的程墨。”程墨迴了一句,莫名覺得這個聲音有點熟悉。


    “你好~”對麵輕快地打了個招唿,想了想,遺憾地感慨道,“嘖,我過了變聲期,你可能不記得我了。”


    雖然是一句無厘頭的話,但程墨的瞳孔驟然放大,困意一下子被拋到了腦後。他翻身坐起,握緊了聽筒,一個字都不敢放過。


    “有印象嗎?”對方聽見聽筒裏的動靜,語氣裏有了期待。


    “當然。”程墨的聲音沉了下去,語速也慢了下來,仔細斟酌著自己的字句,“是你在找陸遠哲?”


    “嗯。”對方應了一聲,雖然程墨看不見,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也想見你。”程墨攥著話筒說,壓抑著內心的急切,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盡可能冷靜一點。


    “但我沒有很想見你,我還是比較想見你們隊長。”對方輕描淡寫地拒絕了,在末尾輕輕笑了笑。


    “為什麽?”程墨問。


    “有問題要問一問他。”對方直白地迴答,但沒有解釋具體要問什麽,“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會幫我喊他,我自己去找他。”


    “你在島上?”程墨屏住唿吸,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這是內線電話,沈秘書下午才告訴他們外線功能用不了,對方隻有在這裏才能打進來。


    他低頭想用手機通知陸遠哲,發現已經沒有信號了。


    對方沒迴答他的問題,揚起撩人的尾音嘲笑他:“這次你還做逃兵嗎?”


    程墨還沒迴話,話筒裏就傳來了掛斷的盲音。懷著上次被陸遠哲撂電話的怨氣,對方也突然掛斷了電話,可惜看不見程墨的錯愕,不然更刺激一點。


    程墨確實愣了片刻,還沒放下聽筒,房門就傳來哢噠一聲。


    他以為是陸遠哲迴來了,結果不是,門沒有打開。


    他移到房門邊,一手握住了槍,另一隻手搭上了房門。


    深唿吸之後,他繃緊身體,一下子擰動門把,用力拉開。


    一拉之下,門紋絲不動。他又擰了兩次,仍然沒能打開。他這才想起來,剛剛沒有聽到刷卡的滴聲。


    這棟樓采取的是酒店式管理,大家和在實驗室一樣,是刷卡進門的,但門外還有插鑰匙的機械鎖,大概就是機械鎖鎖住了這間房,他現在沒法出去。


    為什麽是這樣的布置?這樣對房裏的住戶一點保護作用都沒有,還增加了很多不便,沒有人提過意見?他皺眉思考片刻,腦子裏又想起對方說的話。


    “這次你還做逃兵嗎?”


    一樣被鎖住,對方一樣在外麵,他好像又迴到了從前那個狹小的空間裏。


    暖氣燒得正旺,讓他後背冒汗。


    “陸遠哲!”他砸著門,大聲唿喊,希望能有人覺察。不管這個房間的隔音效果到底怎麽樣,就算聽不見聲音,起碼砸門的動靜是能聽見的。


    一聲清脆的跳閘聲之後,房間一下子黑了下去,把他的心跳激到了最高潮。


    他頓住片刻,冷汗瞬間浸濕了掌心,隨後一聲比一聲大力地砸著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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