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風好,北平的藝展終於要來了。


    從沁春園到鼓樓大街,幾裏路的鞭炮屑浮上屋頂。程家在園子裏預定了位置,李琅玉往四周一看,都是有名望的商賈人士,正中央的座兒則是給於和章秘書留的。


    馮尚元的節目是壓軸,上妝之前穿得十分講究,隻是臉色十分難看。


    李琅玉問一路過弟子,才得知是今早開台卜卦不順,馮尚元擲杯筊連擲三次,都是陰杯。這也難怪了,一般台上吃飯的人逢大演出必要問卦,三次陰杯,便是神佛不準的意思,可這藝展卻不是平日表演那樣想推便推的。


    程翰良身旁是一位廣東省銀行的處長,兩人聊得正酣,李琅玉趁他不注意,悄悄離了座,一路來到表演後台。


    後台人來人往,進進出出,個個著華服、塗粉麵,摻和成一幅亂哄哄的“浮世繪”。馮尚元站在一張桌前,衣服沒換,隻打了個白底,但再厚的妝底也擋不住他的躁怒,弟子們被嗬斥得膽戰心驚,也隻有幾位老前輩剛上前打圓場。


    “吳成呢,吳成去哪了!”馮尚元這時喊了一個人的名字。


    “師父,吳成說他鬧肚子,從早上到現在就沒消停過。”


    “這狗屁掉鏈子玩意兒!”馮尚元暗暗罵了句粗,派人一催再催,而一小時過後就得上場,屋子裏仿佛放了尊燒火大鼎,悶熱悶熱的。


    “馮班主,讓我來替他吧。”李琅玉從人群中走出來,站在馮尚元的麵前。


    “你?”馮尚元感到不可置信,周圍的徒弟也開始小聲議論。


    “是。不瞞您說,前段時間我在後院練習的時候,也看了幾次,吳成在文昭關這一出扮的是守關官吏,詞不多,動作也不複雜,救場如救火,馮班主若不信,我給您現在就比劃一段。”


    馮尚元讓他試試,結果還真是詞分毫不差,走步也沒錯。


    “師父,讓他上吧!”


    “對啊,老馮,現在等不了了……”


    周圍勸說聲越來越大,馮尚元咬了咬牙,隱隱覺得邪門,但眼下也沒別的招,隻好扯開嗓子道:“吳曲,帶他上妝!”


    不久,《伍子胥》第一場拉開了大幕,台下人頭攢動,座無虛席。程翰良注意到李琅玉還沒迴來,等了等,依然不見人,遂跟左右打聲招唿,便也離開了。此時正是群戲,大部分演員都留在台上,程翰良一路問人,尋到了後台處。


    吳曲著急上台,隻匆匆給李琅玉畫到眼妝便走了,現下屋子裏沒人,李琅玉隻得自己描眉,幸好小生臉,加上大半部分都畫好了,其餘的不難。


    李琅玉細細描摹,麵上卻是無半分表情,屋子靠牆處放了個箱子,是待會他那一場的道具,救火是假,放火是真,那箱子裏的東西早被他偷天換了日。


    就在這時,梳妝鏡中簾幕被卷起,李琅玉迴頭一看,看到了程翰良。


    “你來幹什麽?”


    “你在鬧什麽?”


    兩人幾乎同時發出質問。


    “替馮班主救個場,權當交了前段時間的學費。”李琅玉不慌不忙,仍舊專注於上妝。


    程翰良順勢坐到他對麵,輕輕鬆鬆道:“程家還沒這麽窮,讓堂堂的程家姑爺來以身抵債,更何況這點小錢馮班主也不會在乎。”


    “人家隻是嘴上不說,指不定心裏早連你祖墳一起罵了。”


    “我祖上都是孤魂野鬼,現今隻有我一人,他罵,算不了什麽。”程翰良說著這話時,目光卻是許下重諾似的放在李琅玉身上,看得對方不由轉過半邊臉,心裏起伏躁亂不自在。


    忽地,李琅玉右手一頓,筆沒握好,作勢要掉下,程翰良恰好接住了它。


    “還我,他們要來催了。”


    程翰良卻是伸出手,抬起李琅玉下頷道:“太慢了,我幫你畫。”


    李琅玉對這強硬的舉動瞬間不滿,還未開口,又聽對方道:“不許皺眉頭。”語氣不重,但卻讓李琅玉放棄了抵觸。


    兩人沒有再說話,隻有微小的動作撥亂了空氣,木架上有許多小擺置,粉靛紫金的油彩妝盤一字排開,為這稍顯淩亂的屋內添了點豔色。程翰良注視著李琅玉,眼中流露出一絲異樣情緒,“當年師父北平首演,眉妝是師娘幫他畫的。”


    李琅玉望向鏡子,他其實更像母親,但上妝後的樣子卻與父親年輕時無差。程翰良站在他身後,緩聲道:“我知道你有分寸,但也要注意保護自己,不要置身於風口浪尖中。”


    這意思不言而喻,李琅玉微微揚眉,突然衝程翰良露出一個笑容:“在我們的賭局還沒結束之前,我會保護好自己。”


    紙窗外的零星光線投到地麵上,屋外有幾個下人嬉笑著擦牆走過,李琅玉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程翰良拿了根幹淨的筆,蘸了些許水紅色油彩,示意對方伸出手。


    他在李琅玉的手心裏點了幾筆,最後繪了個蓮花圖案。


    “什麽意思?”李琅玉仔細端凝了小會兒,沒瞧出明白。


    程翰良將手貼緊他的手背,慢慢握成一個拳,那蓮花就這樣被握在了掌心之中。


    “一蓮托生,同生共死。”


    程翰良迴到台下時,第二幕剛好結束,等了小會兒,舞台旁邊終於擺上了第三幕的名字,而李琅玉便在即將上台的一行人中。


    《文昭關》講的是伍員一夜白頭,在東皋公幫忙下混出昭關的故事。馮尚元重新換了發套,和幾夥人一同上台,三番周轉,嗯嗯呀呀地唱了幾個迴合,終於切到最後一個場景,而李琅玉,身著守城官吏服,踩黒靴,便是這個時候露麵的。


    馮尚元看到李琅玉的上妝模樣後,朝前邁的步子驀地頓了下來,那廂嘴裏的唱詞好像被人掐了眼兒,好在是換氣的茬,觀眾沒發現其中古怪,可是對馮尚元來說,卻如見了鬼煞一般。


    太像了!太像了!


    他不敢相信這世界上還有如此相像的人——這程家姑爺怎生得跟那人一模一樣。


    他甩了甩袖,佯裝圍著舞台邊緣走步子,大腦裏千般思緒一刻不停,兩個名字來迴徘徊——李琅玉、傅平徽、李琅玉、傅平徽、李琅玉、傅平徽……直到同台的一撥演員離了場,他才逐漸冷靜下來。


    但事情怪就怪在這個時候,按理說,李琅玉替的是吳成那個官吏角色,這時候早該沒戲份了,可他現在還杵在台上,跟他搭夥的人幾次暗示,著急地在幕布後催促他快點下來,但李琅玉偏偏一動不動。


    台上隻有他和馮尚元兩人。


    馮尚元心一提,暗道莫不是這小子掉鏈子忘了下去。他瞧了瞧對方,手持刀戟,保持著先前守關的站姿,兩眼盯緊了他。馮尚元狠狠壓下對那相似外貌的疑惑,決定來個即興表演,先把這小子弄下場再說。


    到底是有多年的經驗,這點事馮尚元還不至於手足無措。隻見他鎮定自若來到李琅玉麵前,不費力氣道:“這位軍爺,天色已晚,將士紛紛迴城,你又為何必獨自在此?”


    這話明得不能再明,隻要對方順水推舟,趁機下台,也不算砸場。


    可那一言不發的李琅玉卻在此時開了口:“虎兕相逢,等一賊人。”


    馮尚元一驚,吊起眼皮,棕色的眼珠子在眶裏咕嚕滾了一圈,角落裏奏樂的師傅們沒被告知還有這出,但也瞧出自家班主是打算即興了,話說這戲可不能幹巴巴地隻念詞,於是心照不宣地配起樂來。


    一道響亮的鐃鈸聲適時響起,京胡一橫——馮尚元道:“賊人是誰?”


    京胡再一橫,李琅玉直截了當一個字——“你!”


    “你知我是誰?”馮尚元越發覺得不對勁,隻能半真半假地演下去。


    “北平第一的馮大班主。”話音一落,奏樂的也不禁停了下來,更別說馮尚元本人,此時仿佛針芒刺背。


    而底下觀眾們也開始納悶,《伍子胥·文昭關》的劇情可不是個這麽走向,這演的到底是哪一出?


    “我與你何仇何怨?”馮尚元抖著手指顫悠悠地指向對方,心髒如鼓擂動。


    李琅玉踱步到他身後,也就是道具箱子的地方。他這迴改成唱道:“尊一聲馮班主細聽端的。曾記得去年秋日廣州行,你為令公子被困把話提,查到了貨源行蹤詭譎難定,我料你馮家煙酒必有端倪。”


    這段西皮原板再熟悉不過,詞雖改了,但大家夥立馬聽出來改的是《鍘美案》裏的一段,於是樂了——“這伍子胥怎麽串到包公案去了?”更有一些人以為今年馮家班準備來個舊曲新唱,便紛紛打起精神,等待後續。


    李琅玉不顧下麵騷亂,接著唱道:“到如今有人來告令公子,為謀暴利販毒把民欺,我勸你認罪繳貨是正理,禍到了臨頭悔不及。”


    這詞的意思馮尚元再清楚不過,他訥訥張了張嘴,卻無及時迴應,緘默時間越長,底下人便越覺得不對勁。


    而於秘書等一眾官員坐在下麵,臉色漸漸嚴肅。


    馮尚元自知不能再等,想著趕緊撇清這事,遂也跟著唱道:“軍爺講話如夢幻,老夫有言聽心間,早年下海去行商,幸喜得薄利身榮顯,哪知同行相輕小人言,今日憑空罪名把我冠,軍爺空口無證為哪般?”


    馮尚元要證據,李琅玉便給他證據。隻見他揭開身旁的箱蓋,好家夥,滿滿的一箱袋裝嗎啡,馮尚元大驚,觀眾也大驚。李琅玉拿出一張帶章的字證,正是之前馮乾去河邊藏貨時交給那聾啞大娘的,馮家的章印清清楚楚。


    這下子,馮尚元說不出半句話了,他從李琅玉手上躲過那張字條,是馮乾的字,一潑冰水衝過心髒,他慌極氣極。之前他知道馮乾在幹這事時便已發了好幾通火,自家的兒子是什麽貨色他不是不知道,隻是他萬萬沒想到馮乾會沾染到這些東西。等到後來,馮家煙酒生意確實因為此牟了許多暴利,他便寬慰自己這事情興許能藏一輩子,隻是大劫大難終究逃不過。


    場內的觀眾聲漸漸熄滅下去,於和章從正中央的位子站起來,支了個眼色,一眾隊伍齊刷刷上台,將馮尚元團團圍住。


    “馮班主,勞煩你今日多走一趟,給個交代吧。”


    這年頭幹黑色勾當是什麽後果,馮尚元自然清楚,他將那張紙捏成皺巴巴的一團,似乎是下了某種決心。


    “諸位,對不住了,今日這戲演不下去了。”


    他緩緩側過身去,看了眼幕後的弟子,又看了眼同行的朋友,再看了眼台下,最後看了眼上方——百鳥朝鳳的彩繪屋頂,大紅大紫的好寓意。


    都說慈母多敗兒,隻因兒子他娘早逝,他便不忍管教,今日也是食了惡果,不過兒子再不好,債都由老子承擔,馮尚元被人押出了門,沒有任何掙紮。隻是經過李琅玉身邊時,他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你不是程家姑爺,你才是金蟬脫殼的伍子胥。”


    因為這麽一出“大戲”,沁春園開始清場,於秘書要對裏裏外外開始徹查,馮家班的弟子都被帶到另一個地方集中起來,而前來的觀眾也被趕了出去。李琅玉卸了妝,園子裏已是亂哄哄的一團,他沒有去找程翰良,而是往後院走去。


    後院是馮家平日練習時的住處,有時也用來存放演出道具。李琅玉推開一件件屋子,翻來覆去地搜尋著。


    那根紅纓銀槍,他得要找出來。


    大概進了七八間屋子,李琅玉終於在一鉤簾幕後的櫃子裏找到銀槍。他心裏難掩雀躍,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囑托,可正當他轉身時,一個重物砸在頭上,鮮血順著額角留下來,漸漸視線模糊,一點點黑下去。


    在最後,他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影,來不及分辨,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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