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對杜大人的敲打在先, 群臣都以為, 陛下是要整治言官, 不讓他們多嘴。


    可接下來,顧烈又接連賞了四五位言之有物、舉事有功的言官文臣。其中,不乏挑刺駁斥朝政的言論。


    這下子, 群臣心裏都清楚了,陛下不是不讓說話,是不讓亂說話, 隻要說得有理就行。


    於是朝野風氣越發清明, 尤其是入朝不久的新任官員,敢說話的多了, 胡亂攀咬同僚的少了。


    顧烈是有心為之,效果頗令他滿意, 而且還帶來一個意外之喜,那就是參定國侯的折子少了許多。


    畢竟狄其野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宮裏, 群臣基本上隻能在早朝看到他,而狄其野在朝堂的發言,雖偶有驚人之語, 大體上都代表了顧烈的意思。


    故而, 其實群臣找不出太多理由去參他,參來參去都是老三樣:權勢大、住宮裏、不夠恭敬。而這三樣,開朝三年下來,就算傻子也該看明白了,那都是陛下默許的。


    所以, 顧烈一肅清舉事風氣,參狄其野的本子就少了一半,狄其野對著剩下的折子半開玩笑道:“我以為他們是真憂國憂民,才牟足了勁參我,這麽著就不參了?剩下這些大人們裏頭,你仔細淘換淘換,約莫能找出幾個真心古板守禮的,好好養在言官的位置上,就不愁沒人和你唱反調了。”


    此言正和顧烈的意思,但顧烈卻不正經說事,不怎麽正經地故作驚訝:“定國侯也愛和寡人唱反調,難道說定國侯也古板守禮?”


    狄其野拖長了聲,語氣平板地迴:“是,我這人其實特別古板守禮,你趕緊放開我,不然我明日上朝,參你個行為不檢。”


    顧烈埋在懷中人頸邊低笑。


    兩人勾纏了半晌,顧烈忽然想起來問:“你托嚴家買了什麽東西?讓人送進宮不好,還得親自去取?”


    狄其野嫌他膩歪,把人推開,才說:“想知道?”


    顧烈很有經驗,接口道:“不告訴我?”


    “真聰明,”狄其野揶揄道。


    *


    嚴六瑩帶著東西送到了定國侯府。


    嚴家商隊這迴一路往南,最後到的是榕城,榕城臨海,稀奇古怪的東西挺多,貴而稀奇的東西容易買,稀奇還要不貴,就隻能在民間集市裏淘,好在嚴六瑩喜愛逛集子又會砍價,若不是她,還找不出這三樣東西來。


    給定國侯買的三件物事,一是條極為精巧的自行船,是匠人手作的好東西,也是其中最貴的一樣。


    它原本是大戶人家訂來給新生兒討喜的,因為指定要用上好的金銀料,先給了一半的工本錢。哪知道那孩子生下來就沒了,那人家不肯買下,於是隻能到集市上叫賣,因為用料太好,說貴不算太貴,說便宜也不便宜。讓嚴六瑩撿了個漏。


    第二件,是一顆極為剔透的龍眼大的假紅寶石,嚴六瑩看到的時候,漁民孩子拿著它當彈珠玩。


    “雖能以假亂真,到底不是真物,”嚴六瑩抱歉道,“論理不該呈上來,可這珠子確實難得,好看,又透,不能登大雅之堂,私下賞玩應是夠的。”


    狄其野對寶石更是一竅不通,他也覺得這珠子看著確實漂亮,故而也不在意,就算不能送給顧烈,還可以送給顧昭當彈珠玩。


    就是不知道顧昭那個小大人還玩不玩彈珠。


    第三件是個玉石榴。


    它不是一般雕出來的玉石榴,外皮是朱砂紅的起霧玉料,本是雜品玉,卻恰好仿出了石榴皮的紋路,裏頭是顆顆剔透的玉石榴籽,而且這些石榴籽是可以取下來的,每一顆都對應一個淺坑,全數摘下來,打亂了重新拚迴去,是個消磨時間的小玩意。


    “應當是塊瑕疵太多的玉料,看著是整雕,其實是散件拚的,這匠人也是費了心思,”嚴六瑩解釋道,“故而價格不貴,又怪有趣的。”


    狄其野點頭,讚了聲不錯。


    嚴六瑩鬆了口氣,要把剩下的小半袋金粒交還給狄其野,還笑說,下迴定國侯要是找不著碎銀子,先賒著也無不可。


    說著,又拿了本專門記載的薄賬冊來,注明了這半袋金粒算多少兩銀子,每樣物事花費多少兩,等價扣了多少金粒。


    狄其野確實沒想到這茬,也沒接迴錢袋子,溫言道:“那就存在嚴家主那兒吧,這三件物事都買得不錯,這運送費用和您費的心思,就按照這三件合價的三成給。”


    “隻要您行商有空,又或是手底下人買著了什麽稀奇東西,您給我留一兩樣,都在裏麵扣。若是不足,我再來給。”


    “這……”


    嚴六瑩猶豫了一瞬,也就應承下來,道了聲是。


    既然狄其野如此放心,嚴六瑩想了想,又笑道:“我們其實還買了一樣,但誰都不知究竟是什麽東西,是漁民從海上撈來的,不過費了粒碎銀子。定國侯若是感興趣,就讓他們送上來,您幫我們掌掌眼。”


    狄其野一點頭,嚴家人抬著個捁了三紮鐵圈的木桶上來了。


    嚴六瑩說:“海船上常帶著清水,可這種鐵圈木桶,我們實在沒見過,也不知裏麵裝著是什麽,若是酒或醋,恐怕也被海水泡壞了?”


    狄其野走近一看,感覺像是聯盟軍那位具有拉美人種特征的高層喜愛的橡木酒桶。


    “留給我拆著玩吧?”


    嚴六瑩本就是想送個人情,見狄其野果然感興趣,自然應是。


    等顧烈從政事堂迴來,未央宮裏多了三個木箱子,狄其野還不見人影。


    “他呢?”顧烈問值事太監。


    “在禦膳房。”


    顧烈迴想起那一盅慘綠的蔬菜水,挑了挑眉。


    狄其野到禦膳房,借錘子和木鑿刀開了橡木桶,半透明的酒水落進瓷盆裏,狄其野拿勺子一嚐,果然像是軍部宴會提供的基酒。


    換句話說,一點都不好喝。


    他原本也不喜歡喝酒,上輩子酒水還很貴,除了早年還有直屬上司的時候必須拿一杯做做樣子,他後來都寧可喝果汁。畢竟果汁也很貴,軍部提供的果汁都是鮮榨的,味道很好。


    這輩子因為被薑揚換酒杯醉過一迴,在顧烈麵前酒後失言,不能容忍留下這種弱點,才苦練了一陣子酒量。


    三年多沒怎麽喝,酒量也差不多還迴去了。每迴年底飲宴,群臣在下麵喝酒,他和顧烈仗著位置夠高,酒壺裏裝的都是清水。


    兩人在未央宮偶爾小酌,但都是適可而止,助興而已。


    狄其野想了想,對禦廚吩咐道:“榨兩壺香橙汁,再用石榴汁和白糖煮一壺糖漿來。準備一碗碎冰塊。另取兩個有塞子的琉璃瓶,把這盆酒好生裝了,若有的多,你們分了吧,但我說在前頭,這酒不大好喝。”


    定國侯發了話,禦膳房井然有序地動作起來,雖然不知道為何定國侯每迴來禦膳房除了榨汁還是榨汁,但誰沒個癖好不是?


    禦廚們仔細侍弄著香橙石榴,狄其野站在那兒沒事,幹脆把阿肥抱了出去,想強行遛他跑一跑。


    阿肥堅定地趴在路上,宛如死狗,任狄其野拖拉擰拽,它自巋然不動。


    還很賤地對狄其野翻了個白眼。


    狄其野給它氣笑了,伸手在阿肥腦袋上彈了個腦瓜崩:“還敢對我翻白眼?我今天就讓你知道什麽叫軍事化訓練。”


    狄其野一把把阿肥抱了起來,往跑馬場的方向去了。


    無雙在馬廄裏閑閑吃草,馬生無聊啊,主人也不出去打仗,都沒什麽事可幹。


    然後它看到主人抱著隻醜肥圓進了跑馬場。


    無雙當時就怒了,它無比刻意地嘶鳴了一聲,怒斥狄其野:怎麽的,勾搭野狗就算了,還敢抱著到爺的地盤來獻世?它有爺高嗎?有爺壯嗎?有爺帥嗎?陛下呢?陛下在哪?爺要參狄其野喜新厭舊!


    狄其野看著無雙看著自己的小破眼神,總覺得它又想去顧烈麵前當狗腿。


    狄其野想了想,給癱在草地上繼續當死狗的阿肥,揉了揉肚子。


    無雙假裝無所謂地嘶了一聲,用馬蹄點了點身邊的大馬們,仿佛在炫耀:爺有老婆,你有嗎?


    狄其野給阿肥撓了撓耳朵。


    無雙蹬了蹬馬蹄,揚起馬蹄對著玩耍的小馬駒們嘶了一聲,獲得了小馬駒們的迴應,才又看向狄其野:爺有兒子們,你有嗎?


    狄其野給哼哧哼哧舒服哼哼的阿肥順了順毛。


    無雙……


    無雙委屈地哭了。


    狄其野好氣又好笑,讓人開了馬廄欄,把無雙牽了出來,唿嚕唿嚕它英俊帥氣的長臉,笑道:“您不無雙戰馬麽?您哭什麽?”


    無雙眨眨它的大眼睛,一腦袋把沒反抗的狄其野頂倒在地,自己也倒下來,強行把馬頭蹭進狄其野的懷裏,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它明亮的眼睛裏掉出來,落在狄其野的衣服上。


    狄其野無奈:“要不是並肩作戰這麽久,我可就把你扔出去了。”


    無雙噴出一個不滿的鼻息。


    “好了好了,不說你,”狄其野給他梳著油光水滑的鬃毛。


    過了半晌,無雙自己站了起來,甩了甩頭,用嘴咬住自己身上的韁繩,往狄其野手裏遞。


    “你、”


    狄其野遲疑。


    無雙蹭蹭狄其野的衣袖,不肯放棄。


    跑馬場的近衛乖覺,上來問:“定國侯,要不要套鞍?”


    “那就套吧,”狄其野拍拍無雙的頭,“我陪它跑兩圈。”


    它是無雙戰馬。


    它閑不住。


    狄其野一跨上馬,無雙興奮地嘶吼一聲,揚起馬蹄,撒腿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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