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寒漸濃時,狄其野才發覺木盒裏的白繭破了,留下稍許血汙似的東西,頗為不堪。


    “這就是破繭成蝶?”狄其野問挑燈看密報的顧烈。


    顧烈批完一張,拆開另一張密報,匆匆迴道:“破繭成蝶?你自造的詞?蝶不會結繭,隻會化蛹,倒掛樹上,到時會破蛹化蝶。”


    說到這,顧烈抬眼看了看狄其野:“春蠶結繭,破繭而出的是飛蛾,白色的幺蛾子。”


    狄其野沒聽出顧烈的調侃,他還在思考原來成語也會出錯,又或者是在代代流傳的過程中演變失真。飛蛾和蝴蝶比起來,光名字就沒有美感,想必不是什麽好看的物種。


    “飛蛾撲火那個飛蛾?”


    “語出《梁書》,這詞對了。”


    狄其野一邊在內心感慨古文真是博大精深,一邊到底是嫌棄木盒髒汙,讓侍人把木盒拿出去自行處理,總之別讓他再看見就行。


    低頭看密報的顧烈忽然報道:“一百兩。”


    狄其野以為他是對密報自言自語,片刻後才意識到他是在報賬:“怎麽又多一兩!”


    “送我的自然是我的,你自作主張把木盒扔了,自然該賠。”


    自然個鬼!


    “……我連盒子帶蠶買來才五個銅錢。”


    顧烈假裝一本正經地給他算:“你買是五個銅錢,先不提你買貴了,你送了我,這春蠶就成了禦蠶,木盒就成了禦盒,算一兩銀子,已是很便宜你。”


    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狄其野沉默半晌,才問出內心的疑問:“你們大楚就是這麽起家的?”


    “是‘我們大楚’”,顧烈糾正他。


    狄其野輕哼:“我可不會搶錢。”


    顧烈一點沒有要認真說話的意思,還笑話他:“不會可以學,你不想把錢從薑揚那裏贏迴來?”


    “十賭九輸,而且你都說了薑揚會出千,”狄其野不上當,“我又不傻。”


    戰場上用兵如神,下了戰場就不屑爭鬥,連賴賬都不會,這樣的人說自己不傻。


    顧烈點頭讚同:“確實不傻。”


    狄其野怎麽都覺得顧烈是在嘲諷自己,他微微眯起眼睛盯著顧烈,但顧烈埋頭批密報,一副忙得要死的模樣。


    “怎麽?”顧烈忽然抬首,玩味地問,“你想幫忙?”


    狄其野不願意沾惹打仗外的事,他也不覺得顧烈真會讓自己幫忙,裝沒聽見,抱著青龍刀迴偏殿去了,頭上陰雲密布。


    又是沒能說服顧烈解開禁足令的一天。


    *


    入冬時分,薑通從蜀州迴來,到寢殿跟狄其野報告歸隊。


    狄其野還是被禁足,外麵不少風言風語,有說百姓傳誦兵神讓主公不喜的,有說狄其野不聽軍令被主公忌憚的。普通將領間雖然沒有太多流言,但對狄其野,大多數被流言影響了態度,抱著敬而遠之的心思。


    五大少私下商量,他們該用行動表達他們依然是站在將軍這邊的,所以薑通就又來了。


    狄其野不知道他們的忠心,一見薑通,還奇道:“你這麽快就迴來了?”


    薑通額角青筋直跳,咬著牙迴稟:“末將護送主公養父進蜀,幸不辱命,安全送達,特來迴稟將軍。”


    “我還以為主公派你隨身護送,到他養父休養夠了,再一同迴來。”狄其野解釋。


    原來如此,薑通緩和了表情,拱手迴道:“主公隻命末將護送,沒有隨身護衛的命令。”


    說到這,他臉上還露出半分慶幸。


    看來顧烈的養父不太好相與啊。


    狄其野一挑眉,借著無雙的馬臉遮掩,給了薑通一個詢問的眼神。


    薑通低頭像是在垂首應是,又拱起手遮住了嘴,幾乎不動唇地答:“主公養父……有三個小妾,進蜀路上又納了一個。”


    他雖未說得太明白,可語氣語調說明了他不甚讚同的態度。


    這話讓狄其野十分驚訝,在顏法古口中,這位養父待顧烈極為嚴苛,近衛們也都說主公養父為楚顧救出了獨苗,是個為大楚犧牲了妻兒的鐵血硬漢,怎麽如今如此行事無度?


    狄其野前些日子反複想了想,總覺得顧烈那麽吃飯,或者說這種除了亡燕複楚再無人生欲_求的狀態,和那位養父的嚴苛,逃不了幹係。


    顧烈可謂是完美契合他理想的明君,然而沒有人應該這樣毫無生趣的活著,那不是正常狀態,再深切的血仇,都不值得把人教成這樣。


    更何況,這種狀態對人自身是有害的,積累的壓抑總會有個爆發的時候,假如沒有爆發,那就更慘,豈不是活活壓抑到死。


    史書記載中,顧烈明君一世,活到快八十歲,是為大楚累死的。


    現在看來,顧烈不僅是累死的,還是心累死的,為大楚把整個人從身到心都熬幹了。怎一個慘字了得。


    狄其野自顧自研究著顧烈的心理問題,那邊廂薑通悄悄打量將軍,越看越覺得他們是杞人憂天。


    不過是初冬天氣,冷確實是冷,但他們將軍已經披上了千金難買的白羔裘,馬蹄袖的夾棉白袍上用銀線紋著反季的春蕾棲蝶,天青色繡雲紋腰帶,腳上居然也是雙白色羔皮靴,靴子皮麵上燙有生動的層層火紋。


    冬衣最講究合身,將軍這一身從上到下必然是宮中秋日就開始趕製的。按照將軍的個性,不大可能自己想到要做衣服,必然是主公的安排。


    主公要是有個兒子,待遇也不過如此了。


    難怪堂哥薑揚在內的那幾位主公心腹從來不搭理這些流言,他們日日進宮議事,畢竟不瞎。


    薑通把心放迴肚子裏,告辭出宮。


    *


    轉眼到了臘月,狄其野的禁足令即將期滿,顧烈也不管他進議事廳。


    都說“六臘不興兵”,酷暑寒冬不利於作戰,可風族陷在雍州雷州交界的戰場,和北燕打成了拉鋸戰,抽身不得。


    北燕一邊和風族對戰,一邊被楚軍攻打秦州,四大名閥還起了內亂。


    先是謝家痛斥韋碧臣不早些派老將玄明抵禦風族,心中有鬼;隨後有嚴家參柳家與韋碧臣勾結賣燕,獻柳氏女與中州顧聯姻,還把宮內那位柳美人和楊平的醜事張揚得天下皆知;王家因為私兵被老將玄明強征,一肚子氣,坐山觀虎鬥不說話。


    如此境況下,韋碧臣還能寄信來痛罵顧烈,可謂執著。


    但韋碧臣的罵信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風族派了來使到荊州。


    風族來使帶來了他們首領的口信,說風族願與大楚結為聯盟,一同滅燕。


    風族首領吾昆,誠邀楚王顧烈,於秦州魚涼會盟。


    等來使退出議事廳外,議事廳內立刻如濺了水的油鍋一般熱鬧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蠶這個意象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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