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楚王宮。


    青色的紗幔簾籠被微風吹得柔柔款擺,此時已是深夜,侍人立於殿外守候,殿內本該悄無聲息。


    卻不時從紫衫木案上傳來輕微的簌響。


    沉睡的顧烈眉頭微擰,側過身去,像是睡不安穩。


    紫衫木案上的木盒裏,一條圓滾滾的白蠶慢吞吞地從一片桑葉移到另一片桑葉上,呆了半晌,沒有再吃桑葉,繞爬起來。


    顧烈又翻了個身。


    他心裏隱隱明白自己是在做夢。


    自前世八歲之後,他就不曾再有夢魘,今日為何會忽然沉入夢鄉?


    然而人在睡夢之中,畢竟是無法控製所思所想,顧烈這點清醒的念頭轉瞬即逝,迅速被夢境淹沒了。


    水。


    上下左右都是無邊無際的水,喉嚨因嗆水而燒痛,他試圖遊出水麵,可身上的衣服太沉太重,掙紮都顯得是徒勞的。


    水上的天光被他奮力鳧水的動作劃得零碎詭亂,落入眼中似乎更加遙不可及。


    身邊到腳下層層疊深的黑暗,仿佛在誘惑他放棄掙紮,沉入可以好好安歇的寧靜之地。


    可他死了,誰來為楚顧報滅族之仇,誰來亡燕複楚呢?


    他緊咬牙關,在生死一線間憑空得來一股力氣,拚死上遊,終於破開了水麵。


    香甜的空氣湧入鼻息,他在筋疲力竭之前,爬上了河岸。


    “你、你沒死!太好了!”


    他抬起頭,一個麵目不清的半大小子對他驚喜大喊。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裝束,果然是濕透的女童裙裾。


    約莫是十歲左右,為躲追兵,養父將他扮成女童,在一個較為偏僻的村莊住了大半年。


    是夢。


    顧烈冷靜地想,為何忽然夢及逃亡舊事?


    他張了張口,想說“別管我,滾開”,但夢裏的他還是如當年一樣,因為體力耗盡而昏了過去。


    那個被顧烈不理不睬的態度惹怒,失手將顧烈推下河的半大小子,心存愧疚,把昏倒的他抱迴了家,頂著娘親的罵,央求娘親幫他換下濕衣。


    “犬子命數太輕,多災多難,”養父和顏悅色地對送他迴家的女子解釋,“廟裏說,隻能當作女孩兒養,才能養大,否則……唉。紋身,也是為此緣故。”


    女子不甚唏噓,再三為兒子的莽撞賠不是,愛憐地揉揉他的腦袋,這才離去。


    傍晚,女子又送來一碗雞湯,說是兒子不懂事,非鬧著要吃,隻得宰了雞,分顧烈一碗,當作賠罪。


    他嚐不出滋味好壞,好歹是知曉禮節,不用養父提點,有模有樣地說多謝,誇滋味甚好。


    再醒來,是半夜深更。


    養父背著包袱,抱著他匆匆踏上逃亡之路。


    他抱著養父肩脖,手腳冰涼,眼睜睜看著他們身後的漫天火光。


    “顧烈,”他聽見養父咬牙切齒地說,“你記住,這家無辜母子是因你而死。你背著楚顧滅族之仇,怎還能如此貪玩?如此言行不慎,何談亡燕複楚!”


    他認錯。


    是他不該給那對母子接近的機會,是他不夠警惕,使得無辜喪命。


    那火光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逐漸湮滅在濃重夜色中。


    顧烈睜開眼醒來。


    青色紗幔外亮有兩支燭火,映出朦朦昧昧的微光,顧烈起身,趿著軟鞋走到不再發出聲響的紫衫木案邊。


    木盒中的白蠶將自己團在角落,從口器中緩緩吐出軟白細絲,繞在身周。


    春蠶結繭了。


    *


    威遠城是青州巨城,下臨煙波浩渺的平湖,上有勢山山脈,易守難攻。


    它與青州底下的荊州信州隔平湖相望,再往東就是出海口,是四大名閥匯斂青州財富的寶地。因此柳家嚴家屯重兵在此,將威遠城守得鐵桶一般。


    威遠城與平湖之間尚有遍地沼澤的蘆葦蕩,廣無人煙,因此不可水攻。


    故而,將威遠城半包圍的固江城、曾且城和勢山城,就是狄其野選定的突破口。


    狄其野帶著精兵從山道快速繞過威遠城,不入勢山,向西直取曾且。


    曾且是小城,因為山形地勢無多少地可耕,窮得叮當響,男丁多去威遠城做工,老弱婦孺在楚軍鐵騎麵前不堪一擊,被狄其野順利接管了城池。


    隨後,狄其野殺了個迴馬槍,命令左都督派出小股部隊,換上曾且城中守衛衣物,裝作曾且士兵,跑到勢山城外急報曾且失守的消息。


    勢山城守衛未起疑心,城門一開,虎豹狼騎從翼側幽靈般出現,殺得勢山城駐兵人仰馬翻。


    狄其野收下曾且、勢山二城,將手底下一眾精兵打得心服口服,然後他幹了一件事。


    他以勢山城百姓為質,趕著勢山城駐兵去打固江城。


    他自己施施然率領精兵與祝北河在威遠城外匯合,靜待消息。


    此舉,在原本對他心生欽佩的手下諸將間惹起了議論,一時之間,將親近之心又退了半步迴去。


    狄其野每日如常操練兵將,閑時還喂喂馬,似是毫不知情。


    祝北河作為此次攻打青州的副將,眼下出兵不足半月,已經打下三城,而直到此時,祝北河才有和主帥狄其野相處的機會。


    根據狄其野出兵以來的所作所為,祝北河脾氣再好,也難免覺得此人過於恃才傲物,雖用兵如神,未來如何,尚不可知。


    可這兩日軍務上短暫接觸,狄其野卻是公事公辦的表現,並沒有刻意自持、不好相處的地方。


    祝北河才真正有了一分好奇。


    出兵前,顏法古那個假道士找祝北河閑話,嬉皮笑臉地說過“主公對狄小哥很是看重,此子前程無量”之類的評語。


    而薑揚更是交托子侄的模樣,半句沒提親堂弟,拉著他的手,婆婆媽媽地說了一大堆話,總之是要他多擔待、多幫扶狄小哥。


    主公爭霸五年,其間能人異士如過江之鯽,或是流星一閃,或是淪於碌碌,更多的成了史冊間的無定河邊骨。打過好仗的將領並不稀奇,令主公、薑揚和顏法古都另眼相待的,可就僅此一個。


    祝北河於戰術上並不精通,做主將在爭霸之初算是合格,如今楚軍將才濟濟,是不必再趕鴨子上架。他更善守城理事,悶頭做事,勤懇周全,做副將倒是人見人愛,誰都搶著要。


    所以狄其野這兩戰能打服手下五少,卻不能服祝北河。


    祝北河對奇兵奇戰的欣賞能力有限,又身為楚王家臣,他對狄其野的觀察角度,更偏向文臣,而非武將。


    日後狄其野在朝堂上招惹非議,從此處就可見一斑。


    祝北河帶著擬好的戰報去找狄其野,狄其野正在給無雙刷毛。


    大黑馬今日也不怎麽高興,狄其野刷得輕了,它就重重的噴噴鼻息,表達老子不爽的意思。


    狄其野聽見遠遠來了腳步聲,踢踢它的腿:“不許鬧。”


    無雙無賴地順勢往地上一滾,裝死。一副馬生已經生無可戀的模樣。


    祝北河走近,見狄其野的神駒有異,擔憂問:“病了?”


    狄其野按住額角青筋,無奈道:“它閑不住。”


    祝北河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


    果然是神駒啊,不願意休息,一心想上戰場。


    祝北河讚許地看了無雙一眼,將戰報遞給狄其野:“可需刪改?”


    狄其野一目十行,快速翻過,笑了:“勢山一戰,製訂戰術在我,打仗的卻是左都督和虎豹狼騎,不必記在我頭上。”


    他不貪功,這讓祝北河很是滿意。


    可對手下的稱唿,又令祝北河疑惑。


    “狄將軍為何對直隸將領如此生疏?”


    狄其野坦然道:“名者,代稱也,名姓不如職位清楚。”


    這話雖不錯,可也顯得沒有人情。


    然而祝北河轉念一想,狄其野如此對待五少,卻也是不攀不附,不黨不私,頗有純臣風範。


    這下,更令祝北河自歎不如。


    於是祝北河看著狄其野的眼神更為欣慰,思及近來五少間的議論,有心提點狄其野道:“將軍以百姓為質,驅使勢山城駐兵攻打固江城,雖是妙計,但於將軍名聲有損,多遭非議,切不可再行。”


    狄其野奇道:“耗費他人兵力,總比耗費自己兵力好,這樣都有非議,那就讓他們議去吧。”


    “三人成虎,就算你不在意,若令主公誤會,豈不冤枉?”祝北河當他年少氣盛,所以抬出顧烈來說事,希望他聽進去。


    狄其野卻笑起來,一挑眉,萬分瀟灑道:“名聲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不在乎。”


    頓了頓,補道:“主公不會誤會我。”


    祝北河沒想到行兵奇詭的狄其野內裏居然是個死忠天真的榆木腦袋。


    巧的是,狄其野一番交談下來,覺得祝將軍此人,和顧烈說得一樣,是有些呆。


    祝北河素來話少,今日難得有心勸人,反被狄其野的純臣天真震撼,一時找不出話來。


    二人相對無言,無雙還躺在地上裝死。


    此時有快馬跑來,小卒滾馬下跪。


    “二位將軍!固江城降了!”


    固江城降,便可行圍城之計。


    狄其野看向祝北河,雲淡風輕道:“祝將軍,得勞你重寫戰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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