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紅光中, 葛聽聽身後的空間發出傾軋崩裂聲。


    “我聽到了。”


    一個聲音迴答了葛聽聽。


    不同於以往的殷刃,那份欣喜之中還帶著些許悲傷與悵然。他像是在迴應葛聽聽,又像是穿越時空, 迴應千年前這片土地上的亡魂。


    空間破口中,無數翅膀團洶湧而出。黑色的羽翼虛虛裹住葛聽聽、黃今與符行川。黑暗將他們徹底包裹,治愈的術法拂過三人全身。黃粱又從葛聽聽的口袋裏鑽出來, 激動得噗嘰噗嘰亂蹭。


    同一時間,紅光驟然集中,它們化作無數光鎖, 瞬時將愛意禁錮在原地。


    考慮到那是孫棲安的身體,鍾成說並未下重手。


    元氣大傷的項江項海抓緊機會, 不顧一切鑽入地底的無窮雜物。眼下情況危急,兩人著實不敢分心, 隻能把全副精力放在愛意身上。


    殷刃同樣俯下.身, 注視著紅色鎖鏈之中的愛意——如今它本體缺失十之八.九,喚不出白色空間, 能用的術法也有限。可它要想帶孫棲安的身體同歸於盡,還是做得到的。愛意善於籌謀, 絕不是個可以放鬆警惕的對象。


    鎖鏈之中,愛意隻是站著。


    窮途末路之際,愛意沒有反抗或者求饒。它僅僅是安安靜靜地立在原處, 眉目間露出些許驚詫,像是看到了小孩子的惡作劇。


    麵對著無盡的紅色鎖鏈與飄舞紅紗,它稍稍歪過頭。


    “動手吧。”愛意說。


    殷刃沒有動。現下要想根除愛意, 必須連帶身體一同毀滅。


    “果然, 你還在意這個人類。”愛意漸漸露出一個笑容。


    它站得更直了, 展露沾滿血漬的人類身軀。


    “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恐怕比那些人類還要清楚。”見殷刃沒有攻擊動作,愛意輕聲細語,“你來對付我,不是為了人類大義,隻是因為我傷過你的愛人、傷過你的朋友……殷刃,你真的很容易看透。”


    “這樣的你,不會殺掉無辜的孫棲安。”


    她的嗓音溫柔依舊,語氣活像在閑聊。


    “不然把這髒手的工作推給別人?不,你如果要做,肯定會親自下手……嗯,那我也算是小小地扳迴一城。”


    要麽放過自己這個人類之敵,放棄追究曾經的恩怨;要麽殺死無辜的友人,親手沾染鮮血。無論如何,殷刃都無法取得完全的勝利——他將帶著名為“罪惡感”的詛咒活著,直至死亡的那一天。


    這是一場承載著千年謀劃的對局,中途認輸不是愛意的風格。


    它靜靜等待著殷刃的選擇,動作放鬆。仿佛要麵對生與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對麵凝固如雕塑的殷刃與鍾成說。


    局麵到了現在,它不過是運氣不好。就算肉身隕滅,它的精神也並未輸掉。


    “你不怕嗎?”殷刃沉默良久,終於開了口,語調平和到古怪。


    “我為理想而站在這裏。”愛意語氣平靜,“我所求的是彼岸大義,可不是小打小鬧的私心……我早就設想了無數結局,我為什麽要怕?”


    正如剛見麵時那樣,孫棲安的頭發微微打著卷,眉目無比柔和。


    可那張臉上的表情,怎麽看也不屬於那位可敬的年輕醫生。


    “這樣啊。”


    殷刃的聲音裏多出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那我就放心了。”


    不對,這不是它預料的態度。愛意心中飛快計算。


    它還沒想出個所以然,突然鎖鏈將它整個纏成蠶蛹,周圍景色飛快變幻——


    空間閃爍,入口打開,葛聽聽、黃今和符行川被送迴步行街。三人由噗嘰歡唿的黃粱載著,飛快尋覓李教授的位置。


    空間再閃爍,這次出口是一片黑暗。


    像極了踏出泳池,所有人踩上堅實的地麵,周身驟然沉重起來。間隙在三人身後迅速閉合。光鏈的紅光照亮周遭,愛意抬起眼。


    這是個四十平左右的空間,房間裏沒有窗戶,隻有兩側擺滿瓶瓶罐罐的貨架。正對門的牆上掛著白板,無數文章、照片與訊息懸掛在蛛網般的紅線後。


    “閻王”的秘密據點。


    從彼岸到人世,鍾成說的提燈未滅。赤紅的光鏈鎖緊愛意的手腳,將其牢牢束縛在拷問椅子上。


    殷刃也恢複了人類的模樣。他的一縷長發貓尾巴般甩上來,末端變得極為鋒利:“鍾哥,你負責恐懼照明控製,我來。”


    此人一改方才的沉默,瞧上去躍躍欲試、喜氣洋洋。


    愛意:“……?”


    “好的。”鍾成說也恢複了人類的模樣,認真地點了點頭。他把因果燈掛到高處,嘴裏還嘟囔著“惡果可以殺菌,這東西也行,姑且算無菌環境”。


    他小跑到最近的抽屜,翻出來兩副無菌手套。隻聽唰啦一聲,裝有各種不妙器具的布卷在愛意麵前展開。


    愛意:“……???”


    “可以了。”折騰半天後,鍾成說如此表示。


    兩位“神”戴好口罩,穿好了無菌衣,周遭也被仔細消毒了一番,連殷刃的小翅膀刀刃都被酒精噴了幾個來迴。頭頂因果燈光芒極盛,如同一輪烈日,光線液體般漫過一切,沒有留下半點影子。


    驟然脫離熟悉的環境,又被恐懼的燈光全麵壓製,愛意的唿吸有點困難。它試探著動彈本體,卻發現在恐懼的權柄壓製下,它的本體運動遲鈍到了極點。


    這兩個人該不會想搭上一個因果燈,利用恐懼權柄持續壓製,將自己永遠囚禁在人世?


    ……可他們又為什麽穿上無菌手術衣?


    “我準備好了,你確定不需要更多支援?比如血袋之類。”殷刃無視愛意臉上的問號,他衝鍾成說點點頭。


    “我用身體感受過元物與肉.體的融合,救治煤球的過程,我也看得十分清晰。”鍾成說答得嚴肅,“我有把握。”


    “不愧是我家鍾哥。”隔著口罩,小翅膀撲閃,給鍾成說飛了個吻。


    後者紅著耳根低下頭,拿起刀子。


    “你……們……到底……”愛意努力從喉嚨裏擠出聲音。


    “先前我們還擔心,你會不會因為急於苟活,不顧一切融合孫醫生的身體。”


    殷刃愉快地解說。


    “不過你那樣執著於‘大義’,肯定不想融出個弱小產物將就。嗯,真不幸,我也能看穿你。”


    說到底,愛不過人性的一部分。


    愛意目前身體殘損,力量低微,孫醫生又是個貨真價實的普通人。隻要愛意還想著卷土重來,她就絕對不會離開孫醫生的軀體,也不會完全吞噬孫醫生的意識。


    孫棲安是它最好的人質,也隻會是它的暫居容器。


    “很不巧,我家這位一直在學習彼岸與元物相關,對人類的大腦也頗有研究。”殷刃餘光掃過架子上一排排金屬罐,“區區不才,幾百年來最擅長的就是封印術。”


    愛意漸漸迴過味來,那張向來波瀾不動的麵龐上,第一次出現了恐懼。


    “……所以我們是最好的共犯。”另一個聲音接過話。


    鍾成說像是嗅到了愛意的恐懼,他的眼瞳驟然擴散,兩隻眼球再次變成漆黑的“神眼”。他捱近愛意的頭顱,嗅了嗅,又打開錄音機——


    “元物封印至人類指定部分肉.體,新術式。需要經驗豐富的科學崗、擅長封印術的修行者合作手術。”鍾成說發音清晰,一字一頓。


    “手術現在開始。”殷刃學著鍾成說的口吻補充。


    刀切過皮膚,強力的治愈術接著跟上。封印術法層層堆疊,手術刀鋒利落翻飛。愛意的感知,一點點消失了。


    色彩褪去,它的視野一片虛無。聲音遠離,周圍的聲響零星模糊,像是隔著一層水膜。就連對於情緒的感知,都漸漸地淡了下去。


    “封印準備完畢,你幫我引導著點兒。我得避開那些血管和神經……對對,就這樣。”殷刃說。


    “把它封印到普通器官有一定風險。”鍾成說嘀咕,“孫棲安腦內有個腫瘤,你的封印術能做到什麽地步?”


    殷刃的語氣自豪起來:“哼哼,完全封印,滴水不漏。”


    “我想想……腫瘤細胞承受不住元物的力量,把它封印在那邊,腫瘤不會再生長。”鍾成說的聲音柔和些許,“這是個好選擇,實在不行也能割掉。”


    “現在就割掉!”


    “不行,腦部專業性太強,我的外科手術水平不夠。”鍾成說的聲音又繃了迴去。


    “……這樣啊。”


    愛意想要拚命融合孫棲安的身體,卻被恐懼之光釘在原地。它想要出聲,卻發現對舌頭和聲帶的控製權也消失了。正如被丟進夾縫,它所有的感知迅速化為虛無。


    它知道,它僅剩的軀體正被殷刃層層封印,又被鍾成說引導融合到那顆腫瘤裏。一旦融合完成,它再也沒有恢複原狀的可能性……也無法再感知到任何東西。


    【鍾成說被這樣困了幾百年,你頂多也就幾十年。】它聽不到聲音,僅有殷刃的思緒傳過來。【幾十年後,你會隨著這具軀體一同進入焚化爐。人類的一生對元物來說還是太短,便宜你了。】


    愛意想要迴答,想要談判,可它不知道將思維投往何處。


    它的世界隻剩下一片虛無。


    【你的動機,我大概能夠理解,但我個人不認可你的行為。】這迴是鍾成說的思緒傳過來,【很遺憾,我們的立場終歸不同。】


    古老的恐懼如此說道。


    【……永別了。】


    到了最末,他們沒有放過它,也沒有殺死它,而是選擇了第三條路。它以為從不存在的路。


    感知徹底消失,愛意突然想起來千年之前,恐懼重傷跌入間隙的那一刻。


    恐懼鯨落,大量元物血肉灑下,魑魅魍魎橫行鞏朝。若幹年後,紅衣的大天師背負汙染,在荒山野嶺中踽踽前行。忍著傷痛,那人研究出了第一個針對兇煞之力的封印術法。


    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一切就已經注定。


    愛意在虛無中留下一聲輕歎。彼岸之後何去何從,它終究是無法親眼看到了。


    等待它的,隻有無邊的靜寂,以及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恐懼情緒。


    ……


    兩位神在進行封印手術的同時,彼岸的戰火仍未停止。


    隻不過愛意消失太久,元物大軍漸漸有了混亂的意思。元物們本就頭腦簡單,如今愛意的氣息不在,不少大型元物見勢不妙,悄悄溜走了。


    白網正中,癟掉的巨型半球逐漸消散,白網本身也快速朽爛,化作濃鬱的白色霧氣。


    “你的主子完了!”孟懷呸了一聲,“沈陌,你要還是個人,就跟我迴去自首——”


    “它不是我的‘主子’。”


    沈陌的聲音從孟懷背後響起,下個瞬間,孟懷便一胳膊掃了過去。


    “它隻是把好用的刀子,可惜還是不中用。”他的語氣裏帶著輕蔑。


    沈陌仰頭躲過,身周漂浮的術法炸向孟懷。這一擊慢了半拍,被孟懷的血肉術法防了個正著,差點炸到麵部。


    偷襲不成,他一個閃現,又出現在了遠方。沈陌腳跟剛站穩,鍾成楓的狙擊接連而至,他隨手抓起旁邊的小元物,擋下數枚子彈。


    孟懷氣喘籲籲,嘴巴上不忘嘲諷:“你這把刀子夠大的,快捅破天了。怎麽,刀子沒了,你在這狗叫撲騰什麽……健身?”


    “外頭還是汙染肆虐,人心不定。”沈陌錯了幾步,躲在另一隻元物身後,“殺了你們,那些幸存者就是我的。”


    “操.你大爺!”孟懷當即爆了句髒話。


    沈陌的算盤珠子都快崩她臉上了——這些民眾失蹤三十年,麵容分毫未改。要是直接扔上社會,必定引起軒然大波。


    到時候沈陌出麵認領這個“神跡”,識安和政府說都說不清。


    這人的卡戎能力本就適合裝神弄鬼,直接搞出個邪.教也不是不可能。沉沒會喪心病狂,但它的目的大多還是俗世錢權,危險程度還算可控。沈陌可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完全不把人當人,鬼知道他會幹出什麽。


    絕對不能放過這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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