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天異在一片色彩間來迴奔波。


    孟懷與鍾成楓在前線應對沈陌,  破壞球繭。符天異的分工很明確,他負責帶著一大批孤獨搬運幸存者。


    一個又一個球狀繭裂開,其中的人繭被孤獨們舉上頭頂,  在符天異的帶領下進入救援地點。符天異想象出的符家大宅中,  救迴來的人被孤獨們整齊地碼在院子中。


    符天異奔跑著,孤獨貓咪的運力有限,他也不知道要跑多少趟。


    白網,救援點。白網,  救援點……符天異從未如此密集地用過術法,他全身累得發散,每條骨頭縫都透著酸勁兒。可他不敢停下——他的身後,孤獨貓咪們拖著一個個人形繭子,揮舞桌布狂奔。孤獨們吱吱啊啊尖叫著,  認知汙染雨水一樣射向元物軍隊。


    與此同時,狗東西則在他耳邊發出一串串狗叫。它哆哆嗦嗦地提示他哪個方向的敵人最為不安,讓他找對地方突圍。


    元物大軍一波波湧來。盡管隻是重複的來迴,路線決策、術法施放,  體力流失中,樁樁件件還要他不停思考。


    符天異兩瓣腦子恨不得掰成四瓣用。剛開始,  他還有心力看看前線戰況。後來,他連視野都變得模模糊糊,  恨不得一頭栽倒。


    可他不能。


    不許崩潰,不許出錯。否則,  孤獨們會受襲,失蹤者也會被元物們吞沒,  他的肩膀上擔著一條條性命。這甚至是戰場上最“輕鬆”的部分——他能夠在元物群裏往來,  隻因為孟懷和鍾成楓正在對戰卡戎,  為他引開了主力。


    太天真了。


    符天異咬緊牙關,握緊元物血肉,瘋狂施放術法。


    ……自己真的太天真了。


    符行川與他,是符家兩輩人裏名副其實的天才。二十九年前的神降之中,那人也是風華正茂的少年。符天異曾想過,符行川不過是生在了好時候。亂世容易出戰功,隻要有機會,自己並不比這位前輩差。


    去他大爺的機會,符天異在心裏吼叫。


    眼下,什麽家族,什麽驕傲,什麽名望……符天異幾近崩潰的大腦裏隻剩下一件事,他不能停下,再痛苦也不能停。


    比起出人頭地的狗屁機會,他寧願這樣的戰爭永遠不要發生。


    一隻巨型元物飛撲而來,符天異熟練地閉上眼,封印感知。緊接著便是一通術法轟炸,確定周遭氣息穩定,他睜開眼——感知喪失中,他的左肩險些被削掉。


    術法解開,劇痛一點點迴歸。符天異板著臉瞧了眼傷口,隨手抹上幾個術法:“繼續前進!”


    突然,整個空間震了一震。


    孤獨們嚇了一大跳,紛紛趴伏在地,狗東西的狗叫鈴聲瞬間擴到最大。奇形怪狀的元物包圍中,符天異終於扭頭去看。


    白網正中,巨大的白色半球瘋狂變形擠動,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其中死命掙紮。整張白網連帶著劇烈搖晃,白絲斷裂,其上的元物們劈裏啪啦往下掉。


    “怎麽迴事?”符天異強忍不適,又分出一部分精力聯係煤球。


    【中央結構塌陷,愛意要麽在誕生,要麽在逃命。】貓咪博士的聲音在符天異的腦袋裏炸響,【根據爆發的氣息強度看,我猜後者。】


    “收到。孟懷那邊?”


    貓咪博士:【按計劃走,現在由焦蓮主導指揮。幹你的活,反正你也摻和不了。】


    符天異心如止水:“……好的。”


    他又迴了一次頭,這個距離,看不清前線戰況。但他能看到的是,那個巨大半圓就像漏氣皮球,迅速癟了下去。


    裏麵的東西消失了。


    ……


    同樣處於戰場邊緣的人,還有一個。


    “聽聽,待在原地。”盧小河的聲音化為文字,在葛聽聽的


    手機上不斷浮現,“項江項海重傷,符行川重傷。愛意狀態虛弱,黃今昏迷,局勢還不明朗。”


    “地上呢?”葛聽聽低頭打字。


    “地上隊伍無法直視愛意軀體,正在李念的安排下加強周遭護衛。外麵沒有你能聯合的力量,現在你自保才是第一位。”


    葛聽聽慢慢握緊拳頭:“黃今他明明請來了戚辛,怎麽會……”


    盧小河實事求是地迴複:“戚辛在剛才受傷慘重。她不會為了我們拚命,必定第一時間放棄分身。”


    葛聽聽的指頭停在了鍵盤上。


    她沒什麽可問的,也沒什麽可做的。“第一鬼將”符行川通曉役屍,上麵近乎神仙打架。自己貿然加入戰場,隻會給己方拖後腿。


    哪怕她的同事們生死未卜。


    葛聽聽抹了把眼睛,深吸一口氣。她決定努力平複下情緒,再……咦?


    瘋狂顛簸中,她身邊的景色變得扭曲模糊。黑暗的下水道飄滿垃圾,安靜得讓人全身不適。耳朵裏盧小河的通訊斷續沙啞,信號差到隨時可能消失。大量雜音灌入係統,手機吐出的訊息殘缺不全。


    黃粱迅速縮小,嗖地一聲鑽進了葛聽聽的口袋,還貼心地係上了口袋扣子。


    “小心,無■■■時候都不■放■掙紮……”


    “小■,■論什■時■■不要放棄掙■……”


    “■■,■■■■■■■不要放棄■■……”


    盧小河察覺到了問題,她拚命傳來同樣的消息。葛聽聽眼看著那些消息逐漸變花消失。


    怎麽迴事?


    身邊一片狼藉,葛聽聽迅速撿起能用的小物件,牢牢揣在懷裏。她剛在糾結要不要上去看看,陡陡然天旋地轉。葛聽聽在粗糙的石麵上滾了數圈,這才停了下來。


    耳機裏的聲音徹底消失了。


    風聲,樹葉晃動的聲音,遠處的鳥叫,通通消失得無影無蹤。熟悉的混亂感再次襲來,這裏很像彼岸,又不是彼岸。


    難道是傳說中的過渡空間?


    葛聽聽維持著麵朝下的姿勢,她將眼睛睜開一道縫,小心查看四周——


    麵前是彼此融合的無盡雜物,像是噩夢中的垃圾場。黃今倒在他不遠處,人事不知。符行川的骨鵬驟然消散,而符行川本人緊閉雙眼,臉上全是鮮血。六隻厲鬼跟在他身後,身形閃爍不穩。


    而他們的對麵,項江和項海拖著殘破的身體,再次與符行川陷入纏鬥。


    唯一的好消息,地麵上的部隊被李教授調去防守,沒被卷進來。


    葛聽聽不敢四下看,生怕一不小心看到愛意的軀體。她趴在地上,佯裝暈倒,實則大氣不敢出。


    她還沒有看到愛意的蹤影。


    “唿……”就在下一秒,一聲歎息從她耳畔方響起。那聲音相當柔美,正是孫棲安的嗓音。


    葛聽聽後頸的汗毛瞬間豎起。


    “不用裝了,小姑娘。”愛意輕聲說道,語調裏透出濃濃的虛弱,“我聽得見你的心跳,我知道你醒著。在這種地方,你能正常講話,不是麽?”


    葛聽聽一動不動。


    她的視野裏,隻有一雙穿著漂亮靴子的腳。靴子上連著輪廓漂亮的小腿,淡色的打底褲上沾滿血漬。


    見葛聽聽沒反應,愛意笑了笑。她隨手從雜物中拖出一團膨脹的人屍,倚沙發一樣了上去。不遠處,符行川拖著殘軀與項江項海殊死相爭。廝殺與休憩緊緊相鄰,場麵詭異非常。


    “你為什麽不殺我?”


    五分鍾後,葛聽聽終於忍不住開口。


    “我一開始就沒想殺你們。”愛意說,“而且接下來的時間很長,你們都是不錯的人類,我也能得到一點食糧。”


    她的聲音裏多了


    幾分自嘲。


    “……到了最後,我還是要按悲傷的路子走,真有意思。”


    此刻,再遠幾步的地方,符行川的一隻厲鬼被項江項海撕碎。煞氣飛濺,衝得葛聽聽皮膚發痛。


    葛聽聽沒被這聊天似的氣氛蒙蔽,她胃酸陣陣上湧:“什麽意思?”


    “托你那兩位同事的福——除了這具身體裏的部分,我的身體全被殷刃吃掉了。”


    愛意望向近乎無邊無際的混亂空間,語氣裏多出一絲埋怨。


    “但這是可能的結果之一,我做了預案。”


    她愛惜地撫摸著自己的手臂。


    “再過幾百年,我的力量多少能恢複一點。等時機合適,我會再次嚐試誕生……用你們人類常說的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葛聽聽大腦有瞬間的空白。


    聽愛意的說法,殷刃贏了。可是愛意沒有消失,反而把他們拉來了這個鬼地方……它一開始就打算用孫醫生保留部分本體,留一條後路。


    “他們一定會找到你的。”葛聽聽喉嚨發幹。


    殷刃吞噬了愛意,肯定會變得更強,他絕不會放棄同伴。


    愛意八成看破了她的想法,聲音裏多了點笑意:“看到這個地方了嗎?這是過渡空間的邊緣,不存在秩序,我又特地找了最深層藏匿。在這裏找人,無異於在宇宙中尋找一粒塵埃。”


    “他們要想找來,最順利也要千年之久……悲傷那家夥的生存戰略,還算有用。”


    愛意的聲音越發甜美。


    “你可以多與我聊聊,這樣說不定瘋得慢些。我真的很需要食糧……”


    原來如此,愛意隻是想要“時間”——足以讓凡人發瘋,世間滄海桑田的時間。葛聽聽盯著地麵上黏連的碎布與古物,絕望驟然襲來,她差點失去意識。


    不能放棄。


    千年之久,也許殷刃不會放棄,可她隻是脆弱的凡人。她才十六歲,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在這一片混沌中保留那麽久的清醒,也做不到打敗麵前的敵人。


    連敵人都知道這一點,才這樣輕鬆地與她交談。


    不能放棄。


    周遭的混沌昏暗而寂靜,如同被活埋在七尺之下。葛聽聽眼眶酸癢無比,她拚命咬緊牙關,這才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她能感受到愛意的注視,那注視甚至是憐憫的,就像人在俯視一隻絕望的螞蟻。


    不能放棄。


    葛聽聽抓緊衣襟,她先前從下水道裏隨手抓的玩意兒,此刻全都掉了出來。


    殘損的小剪刀,金屬製發卡,打火機;地上掉下來的未拆封薄荷糖,小橘子,嬰兒拳頭大小的蘋果。


    沒有用得上的。


    數步之外,符行川又有三隻厲鬼灰飛煙滅,他身邊隻剩下兩縷黑煙——沒有李念的支持,又在不利的環境下,他麵臨著必輸的結局。


    明明沒有意義,可他仍然站著。


    不能放棄……嗎?


    葛聽聽一遍遍迴憶並不算長的人生。從父母死去到遇見馮琦,從加入識安到了解同事們的驚天身份,再到介入神戰。也許對於常人來說,這已經是足夠跌宕起伏的人生了。


    黃今比她還糟糕,就算他能醒來,他也再也見不到自己心愛的姑娘。


    如果自己再推他一把,讓他早點勇敢告白就好了……不,就眼下的情況,或許他沒有告白才是對的……


    葛聽聽低著頭,思維逐漸散亂。


    至少最近百年,愛意無法降世,外麵會很安定。丁李子治好了眼睛,哪怕她開始新的生活,也會永遠記得黃今……


    丁李子治好了眼睛……


    葛聽聽眨了眨眼,看向不遠處的那個小蘋果。它很醜,坑坑窪窪


    ,沾滿塵土,隻露出一點點黯淡的紅色。


    她緊緊盯著它,眼眶的酸意逐漸消失了。


    “……”她攥緊那個蘋果,嘴裏喃喃有聲。她的聲音很小,愛意側過頭,也隻能聽到個大概。


    那是一首歌謠。


    “紅燈亮,青燈燃,家家戶戶把門關……三更天,瓜果甜,背對門板要慎言……”


    葛聽聽笨拙地哼唱,發音不是很清晰。


    愛意隻當她精神混亂,並未幹涉。


    “祈清靜,許福願,緊閉眼睛看不見……”葛聽聽繼續低聲哼唱。


    愛意也許犯了個小小的錯誤。


    符行川也好,黃今也好,它唯獨不該把她帶來過渡空間。這裏不是彼岸,她可以保留物品,這裏不是人世,她能夠發出聲音。


    作為找到鍾成說的報答,殷刃為盧小河治好了母親,為黃今醫好了丁李子。他唯獨欠自己一個願望,這是一個“契約”。


    彼岸之中,胡桃可以通過契約找到殷刃,那麽在這裏,她是否能夠如法炮製?


    麵對近乎神明的對手,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也是最強的一擊。


    “……雄雞唱,足聲遠,來年再來報平安。”


    葛聽聽用幹啞的喉嚨,磕磕絆絆唱完了那首古老歌謠。


    葛聽聽伸出沾滿血漬的手,握住了那個小小的蘋果。她緊閉雙眼,卻毅然抬頭,“看”向愛意的方向。


    “我們就在這裏。”


    她吐字清晰地許下願望。


    “救救我們,異人大人。”


    那一刻,符行川身邊最後的厲鬼倒下,愛意疑惑地移來目光,葛聽聽綻出微不可察的笑。


    下個瞬間,混沌的黑暗中燃起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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