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成說和殷刃的行李還放在老位置,殷刃的行李箱甚至大大咧咧地敞著。它們充滿生活味兒地倚在一塊,就像主人隨時都可能迴來。葛聽聽胸口莫名一沉,她迅速移開了視線,乖乖坐在桌邊等。任吉瑩照例給他們準備了現調的蜂蜜水,以及包裝完好的食物。“告訴我們那個礦洞相關的所有事。”項江單刀直入。“這事就說來話長了。”任吉瑩抿了口蜂蜜水,幹笑兩聲。“這鎮子的發展,你們肯定都知道,那些年媒體鋪天蓋地地報道……大家都喜歡看光鮮傳奇,我就說說之後的一地雞毛吧。”“這件事還要從二十八年前說起。”她垂下視線。“二十八年前,這裏出過一次‘山崩’。在那之後不久,所有人都……唔,所有人都不正常了。包括我的父母。他們開始毫無理由地排斥外地人,同時對鎮子裏的一些怪事視而不見。”任吉瑩搖了搖頭,滿臉無奈。“現在我很確定,就是那個時間點我曾經查過鎮子經濟方麵的資料,從那一年開始,這裏沒再活過任何一個外地項目。”……“二十八年前,海穀市及周邊曾發生過一起玄學天災,更升鎮在被波及的範圍內。”民宿正下方,地下幾百米處。趁符行川規劃建築穿行路線,李教授一邊用特殊儀器拍攝壁畫,一邊閑聊似的開口。鍾成說還在一絲不苟地切片取樣,但殷刃看得出來,這家夥的耳朵動了動,顯然也聽得很是認真。在場的兩位科學崗深諳一心二用的技巧,研究記錄似乎成了他們的某種肌肉記憶,壓根用不到腦子。“玄學天災?”殷刃聽得一心一意。畢竟兩位識安頂尖人物正全力戒備,他不敢把發梢伸得太長,連撓撓鍾成說都做不到。……而且他還真不知道什麽玄學天災。二十八年前,殷刃還在屍骨堆上肆意流淌,突出一個千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睡美容覺。“這本該是乙級以上才能接觸到的信息,不過你們倆的經曆完全可以媲美一般乙級,知道也沒什麽。”李教授的口氣有點像講課,不過比講課多了莫名的挖苦味兒。“那一年,海穀出現了‘神降’你們可以理解為不明原因的大範圍兇煞之力爆發。在那之後,更升鎮的大小礦山出現嚴重崩塌,導致可采礦藏銳減。當然,這隻是文件上的說法。”李念拍完壁畫,看向窗外的窗,門外的門。它們層層疊疊無窮盡,隻是其中的屍體各不相同。就像一個詭異的萬花筒。“一般來說,神降之後,識安會立刻處理掉主要汙染源,剩餘汙染會因為空氣與人口流動自然消解。”“而更升鎮不比平原城市,這裏地形特殊,人口流動極小。在某些人的刻意幹擾下,這裏的兇煞之力久久不散,還保留著三四分‘神降’時期的環境特征。”空氣、土壤、流水,每個角落都充滿了淡淡的兇煞之力,汙染無處不在。殷刃少見地撇下嘴角,他看向腳下肮髒的石板地。可能是進了熟悉的環境,他突然福至心靈,領會了之前那股親切感的來源。……是環境本身。這座山鎮,從頭到腳都被兇煞之力醃入了味兒。而這種每個角落都充斥著兇煞之力的環境,像極了他當初生活的那個時代。不過比起殷刃記憶中的世界,更升鎮的兇煞之力濃度沒有那麽高。也許是因為這個,他才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嗎?殷刃無意識地咬住拇指指甲,他的身體兩側,火光在怪屍的眼窩裏彈跳。不,還缺什麽,缺某種關鍵的氣息,關鍵的味道。這種想不起來的焦急堪比撓癢撓不到,殷刃幾根發絲藏在外套裏,煩躁地甩動。幾步外,鍾成說塞滿了一個標本盒,臉上帶著非常直白的滿足。他把盒子小心放入背包,貼去殷刃背後,一隻手按上殷刃的肩膀。戀人離得夠近,那幾根發絲瞬間有了目標,迅速纏上鍾成說的小拇指。“‘神降’時期的環境特征?……什麽特征?”鍾成說主動發問。“兇煞之力持續活躍,會催生邪物誕生,也會讓沉睡的危險邪物醒來。當然,這些變化對我們來說不明顯,對於玄學崗相對直觀。”李教授目光仍鎖在壁畫上,沒注意到兩人詭異的親昵方式。“根據我們的經驗,沉沒會拋棄沒被發現的‘蟻穴’,隻可能是高度汙染或邪物失控……這裏沒有強汙染的痕跡。二十八年前,這裏很可能醒來了什麽,它的活躍導致礦藏被破壞。”說著,李念對著那些壁畫陷入了沉思。鍾成說也將目光轉向壁畫。以沉沒會的風格,壁畫絕對不會隻作為裝飾品存在。但他們也不打算把這東西畫得太讓人好懂,昏暗的光中看去,隻能隱約分辨與邪物糾纏的一個“人”。壁畫斑駁,顏料褪色,隻餘那人鮮亮如故。圖中人四肢扭曲,筆觸抽象,整個被塗成赤紅色。他或她時而站在一隻巨物之上,時而被無數邪物簇擁在正中。一個個畫麵環環相扣,它們或大或小,以不規則的形式拚合在一起,乍眼看去,有點像宗教場所的彩畫玻璃。沉沒會的畫師筆下,赤紅人影有股詭異的邪性,看得人背後隱隱發冷。而在更多細小的圖案中,那人影幹脆被簡化為了一抹紅色,如同濺在古老壁畫上的幾滴鮮血。身為夜行人的閻王,鍾成說的確接觸過蟻穴廢墟。壁畫是沉沒會常見的記錄方式,內容與蟻穴研究的主題脫不開幹係。沉沒會的後來者能帶走靈器和記錄文獻,卻帶不走壁畫本身。這是個絕好的入手點。但鍾成說從未見過沉沒會的人區分上色顏料。千年時光過去,那身影如此鮮明,很難說他們在裏麵寄托了怎樣的情緒。術業有專攻,李念專攻曆史、民俗等研究方向。鍾成說思考未果,果斷將視線轉向李教授:“這是……”李念麵色凝重地搖搖頭,他瞄了眼不遠處忙活的符行川,目光裏第一次多了顧慮的味道。與此同時,殷刃輕輕扒拉了下鍾成說的耳朵。“好像是我。” 第96章 黃粱“好像是我。”殷刃縮去鍾成說身邊, 聲音輕到聽不見。他的唿吸一下下打著鍾成說的耳朵,癢而溫熱。李念則走到忙裏忙外的符行川身邊,低聲說著什麽。鎖著兩人的青柳枝條多了幾分力道, 纏得更加緊了。鍾成說望向布滿牆壁的怪異壁畫, 扭頭看了看殷刃, 又瞧向那些壁畫。他實在無法將壁畫上猶如萬鬼之王的身影和殷刃對上號他最常看到的殷刃,隻有“躺在沙發上”和“趴在沙發上”兩種模式。……但他確實也曾見過類似的場麵。檔案館中,殷刃失控時。鍾成說曾見到那個身上披滿紅色封印的“人”。三米高的血紅物事, 搖搖晃晃走在眾多邪物之前。那東西身後的邪物無論大小,一律俯首, 走得規規矩矩, 如同最忠誠的士兵。可那東西動作卻很隨意, 一雙蒼白的赤足踏入泥濘,深棕的泥點被皮膚一襯, 幾乎成了黑色。它行走在早已毀滅的過去,身上傳來零碎碰撞的輕響。刺繡、鐐銬、木符、玉片, 合著那東西腳上的鈴鐺, 共同交織出一曲不祥的交響。它身上的紅布黃符與殷刃的“兇煞”形態相近。在那一層又一層的封印之下, 到底藏了什麽呢?如果那就是千年前的殷刃……那道紅色的身影漸漸縮小模糊, 與壁畫上的人徹底重合。而站在他身邊的殷刃眼中帶笑, 背後是一層又一層、幻覺似的研究建築。鍾成說屏了會兒唿吸, 他沒有直接開口, 而是握住殷刃的手,在他的皮膚上快速書寫。【為什麽說“好像”?】殷刃也順勢改為了書寫交流:【我沒來過這裏, 無法完全確定。之前沉沒會就很煩人了, 他們來找我, 我躲得過就躲, 躲不過就揍。】鍾成說無言,他保守估計,殷刃這個“之前”極有可能前到了鞏朝時期。【不過那時候會和亂七八糟的邪物混在一起,還滿身紅色的,隻有我了。】殷刃的筆劃比先前重了些,動作裏透著自信。鍾成說的指尖頓在殷刃的皮膚上,殷刃承認得太過爽快,他有點無從問起。他要問什麽呢?為什麽沉沒會要盯上你?為什麽你會與邪物牽扯不清?……為什麽你在談起“邪物”的時候,口氣像是“邪物”這個族群與己無關?但鍾成說也明白,無論哪一個問題,都必定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的,更不適合在此時此地詳細展開。殷刃也一定明白這些,他們一直都很有耐心,他們可以等待。鍾成說修剪圓潤的指甲壓上殷刃手心,將溫暖的皮膚上壓出一點點小凹陷。他心中知曉“正確”的處理方式,可他總覺得自己該問些什麽,什麽都好……“這個紅色有什麽特殊含義嗎?”幾步外,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殷刃的爪子瞬間僵住。有那麽一刻,鬼王大人還以為自己和鍾成說的“悄悄話”被發現了。發問的是戚辛。普通民眾被卷進這噩夢似的地方,“尚能自理”可以算相當勇敢了。戚辛可謂猛士中的猛士,她頂著一張蒼白的麵孔,還能擠出幾分餘力來提問。她平靜地觀察著那些壁畫,臉上沒有鍾成說似的好奇。她隻是看著它們,隨口提了個問題,語氣平淡得像在問“這道菜為什麽放豆瓣醬”。戚辛伸出一隻手,指尖虛虛停在那抹紅色幾厘米外。那雙樸素的鞋踩在怪屍腳邊,緊鄰著變形的怪物足,人造皮麵散發出黯淡的光。連李教授都頗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們各說各的,我隻是想試著幫幫忙。”她繼續道,“而且這位部長先生也穿著紅衣服,這是不是某種象征?”她這句話還沒落地,殷刃與鍾成說也扭頭去看符行川。“喜慶啊。”符行川嘿了聲,“而且人家不說厲鬼喜歡穿紅的嗎?萬一我死了,我可以當海穀市最厲的鬼。”李念忍無可忍,聲音裏多了磨牙的動靜:“都什麽時候了,正經點。”“……怎麽說呢,這習俗確實是從鞏朝開始的沒錯。”符行川咳嗽兩聲,收了玩笑的神情,“當時的研究部門發現,邪物們未必能記住人類的臉,卻對‘紅色’‘怪異打扮’特別敏感。我這不是幫我的對手們記住我嘛。”戚辛慢慢轉過臉:“我沒理解錯的話。你隻要堅持這副打扮,一旦遇到危險,你會被當成第一目標?”“自個兒這麽說就有點矯情了。”符行川撓撓後腦,“總之,壁畫裏這人究竟是穿了紅色的修行者,還是天生的紅衣厲鬼,這事說不好。”“你們不是專門處理這些的部門嗎?”戚辛又轉迴頭。符行川剛想打哈哈,李教授卻先一步開了口:“鞏朝末年天下大亂,當時很多資料在戰火中遺失了,我們的記錄有斷層。”亂世百年,紙張消失了,文字消失了。隻有地下深處的壁畫靜靜沉睡,千年流傳下似是而非的傳說。這樣啊,殷刃心想。化吉司極度在意檔案的留存,然而他沒有在識安的圖書館裏看到鞏朝後期的相關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