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突然靜止了。


    混亂不堪的感知之中, 那規律的震動成了唯一的秩序。那個刹那,殷刃差點忘記了自己死死追逐的狙擊手。


    盧小河分析過,倉鼠吊墜存在於異空間, 這才極難定位。按理來說,異空間的普通信號到達不了他的手機。


    可他的手機在震。


    鍾成說的倉鼠吊墜就在這個空間。


    ……鍾成說極有可能在這裏。


    唰啦啦。


    凝固的黑暗海洋中, 一扇翅膀輕輕撲騰了下。


    遙遠的地底,韓部長往後一挪, 椅子腿發出刺耳至極的吱呀聲。遺物大庫房的監控畫麵突然閃爍起漆黑的亂碼與斑塊,快速的明暗瘋狂晃著他的眼睛。


    出事了。


    溫熱的液體從鼻孔中冒出, 韓部長用袖子急急地抹了下。他得快速通知其他人……


    目光下意識掃過袖子,韓部長的目光凝固了。


    他本以為自己直視某種邪異, 生理狀況受到波及,出了點鼻血。可他袖子上的液體白而渾濁,夾雜著膠質塊似的柔軟事物。


    是腦……腦……腦腦腦……


    咣當!


    韓部長連人帶椅子倒在地上, 他緊緊捏著手機,雙眼圓睜,瞳孔在放大前已然破碎。會議室內的大屏幕也終於不堪重負,一陣電光閃過,焦糊味伴隨著一陣黑煙飄蕩開來。


    下一刻, 會議室內也響起了尖銳的警報聲。


    不到五分鍾過去。


    【遺物大庫房區域的生命反應全部消失】


    【倉儲區出現不明襲擊, 兇煞之力濃度急劇飆升, 逼近兇煞判斷臨界值】


    【求救!求救!】


    魏化謙坐在車上, 麵無表情地看著手機屏幕上跳躍的消息。


    他沉吟片刻,不緊不慢地打下一行字。


    【無需救援, 保護屍庫, 必要時舍棄倉儲區空間。】


    八成是那個異常的“鄒部長”做了些什麽, 可惜這位襲擊者終究是外人。他襲擊的區域幾乎毫無價值, 還暴露了自己的襲擊手段。沉沒會最擅長的,便是及時舍棄,斷臂求生。這次失敗的襲擊,接下來便會變為沉沒會的養料。


    魏化謙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能在沉沒會海穀分部鬧出這麽大的事情,隻有仇先生一派才能做得到。接下來,他和那幫人可有的談了。


    ……


    海穀市人民醫院,黃今伸了個懶腰。


    自從和葛聽聽吵架獲得靈感,黃今一直在研究清心符咒。熬到大半夜,他終於有了點眉目。木牌上刻滿繁複難懂的符咒,給紅繩一束,齊齊整整、賞心悅目,正擺在黃今眼前。


    終於可以休息了,黃今滿意地想。等他們明天繼續工作,他剛好可以試試它們的效果。


    這位年輕的靈匠揉揉眼睛,剛準備站起身,眼前驟然出現了一隻五彩斑斕的巨大眼球。


    黃今:“……”


    黃今:“啊啊啊啊啊啊!!!”


    黃粱懶得顧及這位人類的精神健康,它急促地噗嘰噗嘰直叫。認知術法下,周圍的病房驟然消失,變成了縮小版的廢樓候診室。


    方才發現的一切猶如3d影片,快速展示在黃今麵前。


    展示完畢,黃粱也沒等這個人類有沒有消化完。它化為乒乓球大小,在病房裏快速彈來彈去。隻聽叮呤咣啷一陣亂響,黃今的工作台被它撞了個亂七八糟。


    黃今的刻刀和木料散了一地,玻璃杯砸上地板,碎成數塊。


    丁李子被吵醒了,她茫然地睜開盲眼:“黃今,什麽聲音……?”


    “我鬧肚子!”黃今聲嘶力竭,“我先出去一下!”


    他顧不及什麽甲級不甲級邪物,一把握住恐嚇式發瘋的黃粱。猶豫半秒,他又抓起了剛新鮮出爐的清心符咒。


    【符宅襲擊者在醫院廢樓出現!】


    警告通過手機發出去後,黃今跑向識安海穀人員病房。他原本直奔郝文策和七組的病房而去,然而在路過九組病房時,他的步子停了一瞬。


    “葛聽聽!”他知道她聽不懂,但還是狠狠砸了幾下門,用最大的聲音喊叫,“有任務!襲擊者在廢樓!”


    她的ai一定能接收到。


    做完這一切,他才衝向郝文策所在的病房。黃粱就飄在黃今身後不遠的地方,瘋狂撞擊他的後腦勺。


    ……


    沉沒會海穀分部,倉儲區,黑暗仍未散去。


    在這裏。


    近乎爆炸的思緒之中,殷刃拚命伸展肢體。


    他要找的人在這裏。


    在自己仔細尋找之前,得排除危險的障礙——比如那個礙眼依舊的狙擊手。現在它沒用了,隻會帶來更多的不安定因素。


    得處理掉,殷刃迷迷糊糊地想。


    他要帶上它的肢體,給他喜歡的人當見麵禮。


    黑暗越鋪越廣。


    雜物、箱子、普通屍首……無關緊要的事物混做一團。半透明的翅膀積壓在其中,拉出蛛絲般的細絲,繞滿了仇先生巨手所在的空間。


    仇先生故技重施,想要再次撕裂空間逃脫。可是那些半透明的黑色“蛛絲”細細密密貫穿空間,他竟無法撼動分毫——


    尖銳的指尖不住挑動。原本脆弱易毀的空間突然變得堅不可摧,再不聽他的使喚。


    誰教這幼崽的?


    就連自己都做不到這一手!到了現在,這隻幼崽屬於誰家,什麽“本質”,他居然毫無頭緒。


    該死!


    追捕自己的過程中,這幼崽的成長速度堪稱恐怖。仇先生終究決定放下臉麵,放棄這部分肢體。


    人類殼子不難找,重挑一個就是。再說過個千兒八百年,他本體的殘損總會長好,橫豎來日方長。


    巨手不再動彈,仇先生猶如壁虎斷尾,試圖割裂這部分肢體。


    ……等等,斷不掉?


    不,準確地說,自己能斷掉這塊軀體。可是他眼見將它切割一半,被啃噬的感覺非但沒有消失,蔓延得越發快速。


    唰啦啦,輕柔的半透明“蛛絲”纏繞而來。仇先生決定舍棄部分軀體,轉而自我切割——隻不過是瞬間的停滯,黑暗洶湧,溫暖而殘酷的潮水將他淹沒。


    暗紅巨手在漆黑的“水麵”上軟軟垂著,如同溺水者最後的唿救。


    ……為什麽斷不掉?!


    一股陌生的情緒迎麵壓來,猶如灼燒。仇先生多麽希望這隻幼崽犯錯——注意力分散,力量鬆懈,或是見好就收。可是那些黑色的“潮水”還在不斷地滲入他的體內,啃噬感越來越強,它順著這部分軀體與本體的連接一路向上,直奔他的本體。


    這隻小崽子瘋了嗎?!


    殷刃的做法,可是結結實實的蛇吞象!


    那股陌生情緒的裹挾下,仇先生不敢怠慢。他拿出了十二萬分注意力,將本體的力量倒灌過來——


    現在已經不是考慮“人類會不會被驚動”的時候了!


    暗紅的“煙花”在空間中炸開,巨手手腕根部,瞬時爆出來上百隻手。它們密集成球,齊齊彈向那片柔軟的黑色海洋,像極了某種形狀詭異的海膽。


    那隻幼崽還是死死咬住最初的那隻手不放。


    它一刻不停地撕咬他的身體。巨手掉下的碎片頃刻被翅膀淹沒,如同落入海麵的雪花。


    殷刃其實沒有想太多,他甚至還有閑心讓思維漫遊出去。


    嗡嗡嗡嗡!


    倉鼠求救信號還在震動。是有人不小心激活了,還是沉沒會在研究呢?


    識安的手機肯定會被單獨收走,敵人總不至於特地把倉鼠手機鏈留在鍾成說身上……


    思緒猶如狂風中的風箏。放在從前,殷刃早就要被這前所未有的感知混亂弄暈。


    可此時此刻,一道思緒標本針似的釘著殷刃,將他的理智固定在原地——


    鍾成說不在他身邊,不能失控。


    殷刃近乎殘酷地保持了清醒。


    仇先生在攻擊他,翅膀團們受到了無數撕扯轟擊。一波又一波力量輪番炸來,殷刃猶如一塊倒黴的麵團,被空間四處壓來的巨力搓圓捏扁。


    可殷刃依舊沒有鬆口。


    他持續啃咬著仇先生的軀體,本能地吞噬所有。他不顧一切地製造傷口,隨後擠入傷口深處。巨手們骨骼似的組織碎成齏粉,無數猩紅的字符渙散消融,金屬般的“刀刃表皮”鏽蝕剝落。


    嗡嗡嗡嗡!


    吞噬,然後繼續毀滅。


    這股秩序般的震顫一刻不停地鼓舞殷刃,催他迅速結束。殷刃的身體被一次次撕碎,可他迅速利用吞噬而來的力量,瞬間便恢複原狀。


    無數赤紅手爪拚命抽搐,空間瘋狂震顫,整個扭曲不堪。


    一個拚盡一切粉碎,一個瘋狂吞噬再生長。紅與黑糾纏不休,濃鬱到猶如實質的遺物大庫房裏,無數遺物飄飄蕩蕩。它們隨著殷刃的動作左右搖晃,像極了風暴中的船隻殘片。


    劇烈震顫中,手爪的動作愈發的錯亂。


    仇先生幾乎無法集中意識。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輸,正如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被逼到“毀滅”的界限。


    這隻幼崽的軀體與毒素無異,它們瘋狂滲入他的體內,將他活生生地分解。用人類的話來說,他的狀態應該算“活生生地腐爛”。


    明明隻是隻幼崽……他明明隻想給他們一個教訓……


    仇先生遠在彼岸的本體一陣疲憊,他知道自己該集中力氣,可那股要命的疲勞和虛弱攫住了他。這隻幼崽的力量不算強大,卻跨過了空間的界限,侵蝕片刻不停。


    隨之而來的還有那股陌生的情緒,他曾在麵對“那一位”的時候短暫體驗過——他知道,這種情緒名為“恐懼”,會令人麻木恐慌的“恐懼”。


    他在害怕。


    仇先生終於明白不久前,他本能的示警來自哪裏。


    ……這隻要命的幼崽,是能夠克製他的“捕食者”。自己當了太久“食物鏈”頂端,早已忘了身為獵物是什麽滋味。


    【不……可能……】越發黑暗的包圍圈中,仇先生徒勞地掙動,【這隻幼崽是……得通知……那一位……】


    隻要集中力量,隻要集中剩下的力量,他能示警,他能求救。


    仇先生無比清楚。


    可他就是做不到。


    半透明的翅膀團溫暖柔軟,他卻像身處九尺寒冰。恐懼與虛弱的層層包裹下,漸漸的,他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再挪動。


    嗡嗡嗡嗡!


    這是仇先生所聽到的,最後一點聲音。


    空間的夾縫之中,仇先生徹底失去了意識。


    殷刃還在機械地吞食,他能察覺得到,他的敵人隻是失去了意識,還沒有消逝殆盡。那千百隻手連接的黑暗彼方,還存在著無比巨大的軀體。


    得多毀滅一點才行。


    殷刃努力消化仇先生癱在這個空間的軀體,半透明的翅膀不住晃動,活像幼獸食肉時無處安放的爪子。


    混沌之中,他感受到了體內種種死物。


    他與仇先生的爭鬥動作太大,這些細碎的東西混進它的身體,四處亂漂。它們太過渺小,沒被影響太多。


    紛亂的感知中,殷刃努力地穩定住觸覺,翅膀團摩挲著那些碎片,將它們送出體內。


    脫帽的鋼筆,掉了隻眼睛的小熊玩偶,鼓鼓囊囊的書包,空蕩蕩的行李箱……


    濕滑變形的頭盔,連著神經的眼球,扭曲變形的殘屍……


    殘屍全是男人身形,有個幾十上百人,興許是他剛來時感受到的活物波動——那些人要麽身形粗如水桶,要麽幹瘦如猴,全被殷刃不耐煩地甩飛。


    這裏是間隙的過渡空間,可不會有什麽“普通人”。


    嗡嗡嗡嗡!


    在哪裏呢?那個倉鼠鑰匙鏈在哪裏?


    鍾成說在哪裏?


    隻要仔細填滿整個空間,自己一定能感受得到。隻要繼續吞噬……毀滅仇敵、尋找愛人,一舉兩得……


    扭曲的空間中,殷刃吞噬得越發瘋狂,體內雜質也丟得越來越快。半透明的翅膀快速增長,它們漫過遺物大庫房的邊邊角角,順著樓道朝上湧去。


    明明是柔軟而溫暖的事物,倉儲區的金屬牆卻一麵接一麵崩裂粉碎。


    然而在甩到其中一具屍體的時候,殷刃突然停住了。


    與其他屍體相比,那具屍體格外殘破不堪。它失去了頭顱,一條腿彎折變形,上身嵌入了不少雜物,背後更是被破壞得一塌糊塗。這具屍身衣不蔽體,雙拳緊握。它的手臂半蜷縮在胸口,幾乎失去人形。


    ……可就算殘損不堪,那仍是具非常漂亮結實的身體。


    而那勉強還算完好的胸腹之上,橫亙著一條誇張的疤痕。


    醜陋碩大的疤痕,自己的手指曾輕輕描摹過它的形狀。


    殷刃的思考幾乎停止了。


    毀滅與吞噬漸漸停下,翅膀團層層收攏,將那具殘屍包裹在正中。


    殷刃的動作極輕,像是生怕驚醒了懷中的人。那些擺動的翅膀又透出些不知所措,原本充滿力量的湧動霎時間散開,死水似的毫無生機。


    嗡嗡嗡嗡!


    手機還在震動,但那不重要了。他找到他了。


    正常的生,正常的死。正如那行漂亮的字——“我一切正常。”


    原來沒有奇跡。


    ……意料之中的答案,可最後一絲希望破滅,比預想的還要苦澀。


    唰啦啦。


    翅膀海洋痛苦掙動。不知何時,殷刃觸及了過渡空間的邊界,卻忍不住繼續膨脹。被束縛住的疼痛漸漸劇烈,他此刻正需要這份痛感。


    唰啦啦,唰啦啦。


    鍾成說不在他身邊,不能失控。


    現在鍾成說在他身邊,他是不是可以,稍微失控一小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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