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穀東部群山巍峨,  山峰刀劈似的利落險峻。尤其到了接近清晨的時刻,朝霞能在雲層中拉出長長的山影。


    符宅周圍的夜色慢慢被晨曦驅散,就連被霧氣籠罩的祠堂之底也灑落些許天光。


    識安人員已然把符宅所在的地區全麵控製,  盡管誰也不知道,  麵對那樣的襲擊後,常規的防禦手段還是否有效。可是傷者需要救助,  世間萬物滾滾向前。


    殷刃仍然坐在椅子上,  沒有動彈。


    他還穿著鍾成說借給他的運動衫。輕盈的布料上沾著鮮血與碎肉,  處處都是鍾成說的味道,殷刃不想換下它。遠處傳來陣陣悅耳鳥鳴,新的一天即將到來。然而殷刃對它們提不起任何興趣,  他的世界就像再一次被封印了,  就封印在上一個黃昏。


    他以為他早就習慣了離別。


    孤獨的鬼王攥緊戀人的筆記本,  此時,  他身邊的不再是祠堂冰冷濕滑的石板,  而是打理幹淨的木地板。


    不久前,  識安來了個他沒聽說過的監督部門。其中一位靈匠深諳折疊術法,  他帶來的不是傳說中用於修行的“隨身山水”,  而是裝滿現代化設備的“隨身會議室”。


    殷刃正坐在擺有“目擊者”名牌的席位。葛聽聽受到了刺激,  而黃今有罪在身,無法作為識安的正規目擊者出場。


    於是這裏隻剩他一個人。


    這是事發後,殷刃第一次見到符行川。


    他第一次見到這樣虛弱的符行川。


    符行川的左腿受傷嚴重,它被無數藤蔓與靈器包裹,才勉強維持住了原來的形狀。符行川僵著那條淒涼的腿,他孤零零坐在拱形桌的前方,  一個單獨的方桌前。


    就像在被審判。


    殷刃沒太注意那些人類嘰嘰咕咕說了些什麽,  拉來他注意力的,  隻有那個熟悉的名字。


    “……聯賽出現極重大安全事故。燕都分部科學崗陶蘭,海穀分部科學崗鍾成說死亡。”


    “除符行川外,另有參賽者符天異、盧小河、羅萬象、桑傑受傷。傷者暫無生命危險,已送往海穀市人民醫院救治……”


    台上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士扶扶眼鏡,缺乏抑揚頓挫地讀著。


    席上傳來細碎的低語。


    “基本是針對科學崗啊,夠毒的,科學崗不好用術法治療……”


    “十有八九是針對科學崗。符天異隻是受到濺射傷,桑傑被羅萬象攙扶,側身被波及。剩下幾個科學崗,死了兩個,重傷兩個……就那隻貓目標小,保住一命。”


    “海穀那兩個輔助修行者,小葛和小黃?他倆走得散,連濺射都沒有。他們組那個殷刃也是領先半步,完全無傷……”


    人們的語氣裏帶著憤慨與感歎。


    符行川聲音平穩:“我全責。”


    那位女士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就目前檢查結果來看,襲擊者或擁有非常規空間穿梭能力,符宅的安全設施無法保證參賽人的安全……”


    “我有話要說!”周貢的聲音突然響起。


    殷刃抬起眼皮,這才注意坐在拱形桌更遠處的周貢與喬商。兩人的臉色都很差,麵前擺著“相關者”牌子。


    坐在拱形桌正中的女士停住話語,抬眼看向周貢。


    “我們都在現場,那種離譜攻擊就不可能防得住。我根本沒發現空間波動,喬商也沒有察覺到殺氣。襲擊者極不正常,這次襲擊不能簡單歸於安全事故。”


    周貢站起身,彎下胖胖的身體,努力朝那位女士行了個禮。


    “哪怕襲擊發生在識安辦公區,我能夠斷言,識安根本防不住。各位,咱們的當務之急是查出襲擊者身份,不是對付自己人。”


    台上眾人沉默不語,十幾雙眼睛齊齊看著周貢。監督部門的成員們玄學能力不高,但氣勢極強,連身為“第一邪工”的周貢都忍不住低下頭去。


    喬商歎了口氣,也跟著站起身。


    “要不是符行川第一個撲出去保護那些員工,他不至於傷成這樣。這次參賽選地和比賽內容,是我們三人一致通過的。這次沒有一般群眾受傷,我們是否可以……”


    “我全責。”符行川打斷了喬商的話,“更升鎮的事件,裏麵也有我的責任。該怎麽處理怎麽處理,一切按規章來。”


    周貢恨鐵不成鋼:“老符你——!”


    殷刃麵無表情地看著這場爭執,他大概能猜出周貢心裏的彎彎繞繞。


    出了這樣的事情,必定要有人負責。


    但是襲擊發生於比賽結束後,來得非常奇詭,沒有“窺視感”提醒,連殷刃本人都防不住。識安方麵要想手下留情,還是有操作空間的。


    前提是符行川本人配合,積極自保。


    然而符行川隻是站著,他穿著沾滿塵土的紅衣,身上散發出濃重的血腥氣。


    “是我判斷失誤,我全責。”符部長第三次重複。


    他沒有給自己找任何客觀理由,也沒有看向任何人。隻看符行川的表情,他甚至可以稱得上平靜——隻是再往下看,那雙沾滿血汙的手緊緊攥拳,指關節繃得發白。


    殷刃木然地看著,心底毫無波瀾。


    他不關心責任在誰,所謂的責任界定得再準確,鍾成說不會自己迴來。殷刃現在還安安靜靜坐在這裏,隻因為鍾成說在遺書裏指定了“聯係識安”。


    真要說責任的話……


    曾經的大天師低下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半天之前,他為什麽要維持那種不必要的“隔絕”狀態?


    不過是個新能力,以後練習也不是不行。要是他像之前那樣偷偷懶,比賽結束就休息。此時此刻,鍾成說會不會還在他的身邊?


    發現那樣離奇的攻擊方式,那個人一定會很興奮吧……


    為什麽他不能倒轉時間?


    二十四小時前,他們還躺在同一張床上。殷刃的發絲懶洋洋地伸直,那人輕柔的唿吸不斷噴灑而下,那縷發絲跟著輕輕搖擺。


    鍾成說有沒有發現他的小動作呢?


    殷刃又有些驚訝地發現,他興許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了。


    ……


    這次“重大安全事故”的處理結果出得很快。


    海穀分部巨震。


    符行川幾乎處於開除邊緣,被識安安排為行動顧問,理論上與黃今屬於同樣的級別。在符行川本人的建議下,項江暫時接替符行川的部分職務,為李念提供戰鬥支援。


    本次參賽傷者按照工傷處理,包治包賠包安置。至於本次襲擊事件,由周貢與喬商帶領兩個分部聯合調查。


    直到符行川艱難起身,殷刃臉上才有了點活物神色。


    兩人算是有種詭異的默契,在撤出這個“隨身會議室”時,他們不約而同地留到了最後。


    “你有話對我說。”符行川說,“很遺憾,我並不知道沉沒會總部的具體位置。如果你想用毀掉這座城的方式找,我仍會想盡辦法阻止你。”


    “我暫時沒心情。”


    殷刃丟下三個字,按下沾滿血的筆記本。


    他有點感謝自己離開的戀人,這份沾血的記錄來得非常及時。入世以來,殷刃第一次這樣希望自己保持一個忙碌的狀態,最好沒有任何空閑思考。


    “關於鍾成說的……失蹤,我有些話要說。”


    符行川拄著拐杖轉過身,他耳畔的流蘇耳環染了血漬,變得更深。


    “我大概知道你想說什麽。”


    符行川目光複雜地望向殷刃。


    無論怎麽想,以傳世的強大,以邪物的身份,這個人都不會繼續老實留在識安,扮演一個普通的丙級調查人員。


    殷刃向符無涯坦白身份,還有對雕像壁畫的攻擊……比起發泄情緒,那些行為更像是在展示力量。現在的“鬼王”無法組織邪物軍團,隻能尋找強大好控製的合作者。


    比如符家。


    曾經的鬼王需要人手,而他恰好也有想要做的事情。


    “你需要人手,現在你有人手了。”符行川指指自己,“現在我可以全天候為九組提供背後支持,直到你得到想要的答案。”


    “你不是那種會為‘歉意’做這種事的人。符行川,你有什麽目的?”


    符部長伸出一隻手,捋了下紛亂的頭發。


    “我的目的自始至終隻有一個,那就是‘解決問題’。”


    他發出一聲長歎。


    “眼下的問題,僅憑明麵上的識安,很難順利解決……算了,我知道你不感興趣。”


    殷刃輕飄飄地瞄了符行川一眼,隨便點了點頭:“的確,你心懷你的天下,我找我的人。”


    他摩挲著硬皮本上的血漬。


    “符行川,你知不知道‘彼岸’?”


    “知道。”


    符行川答得格外幹脆。


    “現象甲-a1,彼岸。平時,我們更習慣叫它‘那一邊’……”


    ……


    同一時間,地下深處。


    沒有聲音,沒有氣味,連黑暗都不複存在。


    萬事萬物隻餘虛無。


    觸覺……觸覺……哦,觸覺還有一點……這裏很冷,觸感冰冰的,像金屬材質。


    “……”


    死亡理應是一切的終結。生命活動停止後,不可能還存有觸覺這類知覺。


    呃……


    原來這種程度,他死不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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