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午夜疾風起,樹葉婆娑,天明喪鍾三響,敲亮侯門將府雲集的城東清影街,其中最豪華的一間府邸隨著喪鍾聲起響起嗚嚎哀聲。


    ——一等照威將軍,玉亓薨。


    驚人之訊響破市井,朝野皆震,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重傷玉王諸子已是聞者駭然,竟還首當其衝就褫奪玉家最驍勇無匹的六公子性命,可憐玉亓少年英雄不是馬革裹屍戰死沙場,卻殞命陰鷙刺殺。


    人們還未從玉亓的死中停止歎息,一陣陣噩耗又接連傳出。


    隔日清晨,公主府連進太醫院士數人,不出半個時辰街頭巷尾皆傳擎陽長公主大怒,連杖禦用名醫五位,府中鶯燕哀鳴聲聲不絕。


    皆猜——駙馬命不久矣。


    同日,大都統府門懸白色紙燈一盞,守衛悲戚。


    ——玉寒病重恐不治。


    接而,軍器監製使府全門縞素——玉渙薨。


    散騎常侍府陳明器——玉集薨。


    宗正卿府既夕禮——玉意薨。


    數日時間成年諸子死傷大半,玉策深受打擊,重病不起,各方人心惶惶,惴惴不安,顯陽山雨欲來風滿樓,無不昭示著玉家危矣。


    而皇城中,皇後太子死生不明,原倚風整日醉酒裕龍閣,避不見人,就連早朝都免了。官宦皇親多人求見皆遭拒,數日不見天顏,朝堂人心浮躁。


    冬季初晨,滴水成冰,這一夜氣溫驟降,風寒徹骨,道路兩旁的屋簷俱有冰淩晶瑩尖銳,過路的行人腳步匆匆,不時以手覆口哈著熱氣取暖,那熱氣散在空中傾而便成白霧,可見這個時節的寒,再加這些時日顯陽城的壓抑緊張氣氛,更令帝都長街清冷寡淡。


    在尾巷一角,一個衣著破舊的男孩使勁拉著肥大卻輕薄的單衣裹住瘦弱的身子,企圖留住這個冬天裏身體中的最後一絲溫暖,多日水米未盡,又遇到這麽個寒殺人的天,他知道自己的時日注定不多了。


    一個婦人踉蹌著跑過來,她一臉苦寒,肌膚枯黃,左半邊臉幾乎被一塊褐色胎記完全覆蓋,右半邊臉則長滿了麻子,形容不堪,她手捧著半個不知是餿了還是髒了的黑黃饅頭撲到男孩身邊,“小文,你快醒醒,娘迴來了,娘找到吃的了,你快醒醒。”


    被叫“小文”的小男孩沒有睜眼,死死地睡著,婦人見狀嚎啕大哭,淒厲之聲令人聞之駐足斷腸。許是看不下去了,有幾個路人紛紛投下幾個銅板可憐這對母子,可薄舍之資也就夠這倆母子一人吃一個包子,哪夠救命?


    似蒼天也為動容,車馬雜遝聲斷續從街邊傳過,在這巷道路口卻突然停了下來,一個小廝吆喝著過來喊開人群,衝那婦人道:“別哭了,我家王妃見你母子數日在此乞討,實在可憐,開恩命我帶你母子進府討個生計,還不快起來。”


    母子倆聽了激動萬分,連連稱謝表示感激,小廝又問家中可還有什麽人,婦人說因為丈夫嫌棄她醜而拋棄了他們母子,隻還有個聾啞的弟弟,也可一並去做個雜役,小廝點點頭答應一起帶三人進府。


    溫宜暖室,香煙如霧撩散出粉彩鎏金鏤空雕花熏爐,名貴沉香氤氳一室,令人聞之攝魄,心漾抒懷。


    “準備得怎麽樣了?”紫竹屏風後傳出沉厚一聲。


    有人歎息迴答:“隻我一人之力恐怕還不夠,王爺須知‘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玉家把持權柄多年,又豈是那麽好拔起的,軍中你我還須爭取力量,不然僅憑現今可到手的兵力,即便事成,恐怕也不足以穩朝綱啊。”


    發問的人有些惱怒,“那如今該怎麽辦?本王等不了那麽久了!”


    青年男子冷笑,“王爺稍安勿躁,且聽我慢慢講來”


    “你要策反蘭颯?你簡直誰?”陰鬱之聲被一陣開門聲豁然打斷,屏風後的二人停止了交談,警覺下快步而出,端茶進門的小廝被怒勢洶洶走出的人嚇得趕忙下跪,戰戰兢兢不敢抬頭。


    “狗奴才,誰叫你不敲門就進來的!”青年男子怒視著地上小廝,悄悄將手伸向了廣袖中的匕首,而小廝顫抖著低著頭,不安的眼中露出一絲寧靜的了然。


    “無妨,阿風他是個聾啞人。”年紀較長的另一個男子阻止了他的動作,衝地上叫阿風的小廝揮揮手,拉著青年男子繼續迴裏間交談,“正因為他又聾又啞我才命他來了書房伺候,放心就是,你我繼續說。”


    “是,王爺當知道蘭颯至今未婚配,想必您不太清楚其中緣由,據臣聽聞,當年玉策可是打算將鳳藻宮的那位與蘭家為兒女親家的,錯失美人這蘭颯倒也是個情種。孤身至今,臣可不信他對玉家悔婚就一點怨恨也無,若咱們”


    書房裏的聲音漸漸低去,走出書房的人漸漸加快腳步,繞過書房後的甬道,過兩個角門,他來到後花園蹲在花架下,佯裝幫一個婦人和孩子打理著花土。


    “娘娘,有發現。”


    聾啞小廝正是嶽卿風,而那日在大街上被吉南王妃好心領迴府的母子二人則是玉子衿和宇文靖域。


    聽到嶽卿風的話,宇文靖域抱著小鏟子就圍了上來,想他堂堂英成王世子、西原浩清侯,好端端跟著這個女人跑來這裏扮下人當臥底,這些天可把他憋屈死了,早知道就不鬧著來湊熱鬧了,虧他還覺得坑了嶽澤洛價值千金又禦寒的雪絲衣去扮乞丐很好玩!


    玉子衿邊鋤著梅樹下的荒草,邊側耳細聽著嶽卿風的話,她纖細的手一直白淨好看,此刻就算染了泥汙也沒有讓那份白淨的美折損幾分,手指上因為連日在寒風中勞作起了幾點凍瘡,更讓人覺得那雙手在女子的柔弱之外添了韌性之美。


    宇文靖域盯著她認真低垂的眼眸和雙手漸漸失神,這幾天他也算刷新對這個女人的認識了。明明是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苦頭的金枝玉葉,這個女人卻不聽南侯等人的勸解以身涉險執意來了吉南王府當臥底。這大冷天的她日日蹲在這園中鋤草護花,毫不驕矜,甚至於一句苦累也不曾抱怨,沒有半分閨閣女子的嬌氣和柔弱。有些下人偷懶把活計丟給她,她故意畫醜的臉淡淡一笑,撐著明明累而且清瘦的身子繼續把事情做完,順手還把他的一起做了宇文靖域托腮想:他可能遇到了一個假皇後!


    玉策不止把她生得不錯,教養得不錯,意誌培養得也不錯——他默默在心裏給了玉子衿一個更高的評價。


    玉子衿不知道兒子心裏那些小九九,聽嶽卿風的話淡淡皺了下眉頭,她相信表哥不會背叛父親,可聽這二人的談話內容,顯然他們手中已經有不小的力量,東原兵權俱在父親手中,他們是如何爭取而來,而那個青年男子又是誰?


    是誰背叛了父親?


    那日與南侯商議後,玉子衿據玉策的意思先將懷疑的矛頭指向了吉南王。既然那幕後黑手選在安秉謙與玉鳴徵大婚當日,明顯有不想這兩人成好事的意圖,再加那些江湖勢力的刺殺,能有這般財力又想鏟除玉家的,原氏宗親中並沒有幾家。


    江安王脾氣暴躁卻秉性正直,嶺西王心思簡單而且勢弱,不會有這些陰狠手段,想來想去最大的嫌疑人惟有城府極深手段陰狠的吉南王。


    玉家盤踞朝野多年,想要徹查此事並不難,可多番動作難免會打草驚蛇,難以斬草除根。玉子衿能感覺到這事背後牽連的人並不在少數,明目張膽隻怕未必能將這些幕後黑手連根拔起,那些人既然想殺害她母子、屠戮她父兄,就不能留下後患,依父親之言:必一舉永絕之!


    “你可看清那男子的長相了?”有幾個花農去了園外一角歇息,玉子衿看無外人稍稍提高了聲音。


    嶽卿風暗怪自己平日不聽伯父的話多與人結交,現在關鍵時刻連個人都認不全,努力想著道:“那人約莫三十歲上下年紀,武藝不低,應該是個軍營中人,還有”撓撓頭,忽道:“他下巴左側有一顆黑痣。”


    玉子衿突然停下了鋤草的動作,怔怔看著嶽卿風,“黑痣?”


    “是,約莫紅豆大小,臣沒有看錯。”嶽卿風肯定道,又問:“娘娘認識那人?”


    玉子衿冷笑,“認識。”


    “是誰?”嶽卿風大喜。


    “高長均。”


    初六,玉亓出殯。


    肅穆靈堂,黑漆楠木棺橫在正中,玉亓聊無人息地躺在之中,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滲出不正常的青黑色,任誰都看得出是中毒死去多時了。一旁蘇醴一身孝衣如雪,形容悲愴,嬌瘦的身軀如風中落花輕揚無力,在幾個副將步入靈堂前她一聲痛唿撲向了侍衛將要合封的靈棺。


    “夫人節哀啊”見狀,玉亓幾個副將紛紛上前勸解,“將軍與夫人鶼鰈情深,定也不願早早舍下夫人而去,奈何天意啊!”


    蘇醴隻撫棺痛哭,一手摸著微挺的小腹哽咽道:“將軍怎可如此負我,你我二人成婚一載,腹中孩兒尚未出世,將軍就這般舍了我母子二人與這府中尚青春的妹妹們。你戎馬一生,至今還沒有等得一個孩兒降世就早早離去,這以後的日子可教我等孤兒寡母如何過活?”話未落蘇醴早已淚流滿麵,字字動心惹人斷腸,姣姣捧著大肚子與幾個姬妾跪在一旁也哭得哀不自勝,整個將軍府一片淒傷。


    幾個副將聞聲也不禁淚濕,其中一人寬慰道:“夫人珍重,我等效忠玉王,效忠將軍,他日等將軍遺嗣降世,我等必也盡心輔佐之,公子他日定也會成將軍遺誌,笑傲疆場名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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