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似生平45


    易三娘吃了一驚,趕緊給顧懷昭喂了幾丸解藥。


    等顧懷昭緩過氣來,不像是有性命之憂了,易三娘心頭毒焰又起,指使下仆提來一桶鹽水,往顧懷昭身上一潑。


    顧懷昭抖個不停,不住地倒抽著涼氣,水跡一滴滴淌到地上,仍是顏色通紅,足見傷口之深,血流之多。


    易三娘看得大為解氣,又潑了第二桶水,第三桶水。直到衝得傷口發白,水跡變清,顧懷昭眼睛這才睜開一條縫。


    他以為自己在走一條極長的夜路,兩頭都幽深可怖,為了找一個落腳的地方,他停停走走,疲乏欲死。


    醒來後,眼前仍是一片漆黑,過了許久,顧懷昭才看清火把撲朔的光。


    身上每一道傷口都在抽痛,如同有無情刀劍,在傷口深處的嫩肉上新割出一道口子,幾桶鹽水下來,直如淩遲一般。


    顧懷昭痛得有片刻失神,等稍微醒過來,又被傷痛攪得恍惚。


    易三娘摸著臉上蚯蚓一般的傷疤,譏笑道:“你倒是能忍。”


    顧懷昭說不出一句話來。易三娘拿鑰匙把他右手鐵銬解了,隻留左手銬到牆壁鐵環上,這才起身抖抖石榴色的裙擺,走到刑具架前,挑了一支鬼頭棍。


    顧懷昭見那硬木短棍一頭雕成鬼手,一頭鑲著銅皮,不知道被桐油浸泡了多少日,通體漆黑,泛著油光,一棍下去怕是要筋斷骨折,眼睛不由閉緊了。


    易三娘握著鬼手那一頭,拿棍緣的銅皮慢慢地磨蹭顧懷昭手背。


    顧懷昭右手抖得厲害,半邊身子被冷汗浸透。


    易三娘趁曼陀丹將解未解的時候,湊到他耳邊,低低笑著:“你是嘴硬,但是嘴再硬,能換來什麽好處?你待應雪堂縱有千般好,人家看你萬般可笑。”


    伍秀才被易三娘拿手一掐,這才迴過神來,顫顫巍巍地學了句:“正是,他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我手裏一步棋。就算替我頂了罪,被人砍下腦袋……”


    也不知道顧懷昭藥性解了幾分,聽見這話,臉上神情極為古怪。


    連易三娘也覺得伍秀才這句語氣發顫,學得不太像,內容更是胡說八道,隻怕騙不過人,忍不住發作道:“沒用的東西,說幾句話也不會,滾出去!”


    伍秀才大鬆了一口氣,倒退著往牢門外去了,留下易三娘一個人拿鬼頭棍依次敲了敲顧懷昭的手指,那棍身沈重,即便輕輕一叩,骨頭都咯吱作響:“我廢你一隻手,叫你再也拿不了劍,變成個窩囊廢,應雪堂許你再多富貴,你受得起嗎?”


    顧懷昭慢慢睜開眼睛,雙眼霧蒙蒙的。


    易三娘高聲道:“我拚著一死,換你一條賤命,讓你屍首不全,死得淒淒慘慘,應雪堂就算想起你的好處,想報恩了,你享得了嗎?”


    借著曼陀丹的藥性,顧懷昭多多少少想起幾樁舊事。


    如果有力氣開口,他也想好好奚落易三娘一番。


    自己嚐過不能提劍的滋味,山主拿鐵鎖金爪穿了他琵琶骨,在紫陽山暴曬五日,苗師父從背後一掌震碎他渾身經脈,從此不能凝聚一絲內力。


    也見過自己屍首不全的模樣,數十隻野狗啃咬腐肉,最後被人草草掩埋,馬蹄踏平墓土,再也找不著埋骨之地,隻剩個頭顱被人懸在竹竿上,再後來盛進石灰盒子,到了誰的手上……


    誰的手上……?


    他依稀記得是師兄來了,殺了許多人,終日終夜捧著盒子。


    但此時一想,一定是夢。


    應師兄上一世,對他哪有情意?


    易三娘看他全然糊塗了,再也耐不住性子,拿鬼頭棍狠狠一敲,顧懷昭手背被砸出個血窟窿,五指痛得伸直,人措不及防,不住地嚎啕慘叫!


    易三娘臉上也濺了些血,身子反倒熱起來,把他五根指頭都砸的變了形,這才笑盈盈道:“你現在說實話,我喊大夫給你好好醫治,以後還能提點重物,使劍是不成了。”


    顧懷昭眼淚如注,把什麽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


    易三娘扇了他一耳光,狠狠道:“要是再不說,我拿上好的續骨藥膏,把你這隻手裹好,骨頭接得正不正一律不管。拖個十天半月,神仙也難治!”


    伍秀才在門外聽見動靜,抖抖索索地勸:“三娘,還是找個大夫過來看看吧。你這樣胡來,事情可不好交代。”


    易三娘臉上忽青忽白,隻說:“住嘴,連這點膽量也沒有!”


    伍秀才被她數落一番,心裏頗有些不痛快,正想和她理論幾句,牢門外一陣喧嘩,和易三娘相熟的江湖客竟是找了上門。


    眼看著十來個人魚貫而入,把這間牢房擠得滿滿當當,易三娘臉色更是難看,嬌叱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為首的泰安鏢局大當家李萬山拿著手中火把往前一照,等看清顧懷昭渾身是血的模樣,忍不住破口大罵:“易三娘,你這是絕弟兄們的後路!”


    劍似生平46


    邊上的人紛紛附和:“姓應的說了,隻要他師弟毫發無損,凡事都好商量,要不是這個婆娘多嘴……”


    易三娘叉著腰,銀鈴一般笑了起來:“哎喲,當初商量好了把人交到我易三娘手裏,現在成了老娘一個人的主意?”


    李萬山被她一番譏嘲,臉上漲成豬血色,羞惱道:“三娘,事到如今,我們來找你理論,已經夠重情重義了。鐵筆翁、薄情劍那幾個老不休,一見事態不對,就早早聯絡應雪堂,把你這處賊窩供了出來。依他們的腳程,再過兩個時辰也該到了,我勸你還是早做打算。”


    易三娘此驚非同小可,在牢裏踱了幾步,尖聲喊著:“平時說得千好萬好,事到臨頭全是一盤散沙!”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擠出個笑模樣,把渾身風情亂拋,柔柔道:“江湖風波惡,咱們都是知心知底的自家人,莫要為這點小事壞了情分。”


    她一個人幾乎要把甜言蜜語說盡:“弟兄們,俗話說的好,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要是事事心慈手軟,還出什麽頭,謀什麽富貴?我冒這樣的風險,還不是為了給大家問出幾句真話。萬一應雪堂不識好歹,又拿假貨消遣咱們,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李萬山被說得心動,長歎了一口氣:“三娘,凡事留一線,現在人要到了,該如何是好!”


    易三娘一陣冷笑:“還能怎麽辦,找大夫上點藥,給他換件幹淨衣服遮掩遮掩,罪名都推到別人頭上。”


    李萬山左右一合計,終於拍案道:“他要人,咱們給了人,就算不得違背道義。”


    易三娘領了眾人,沿密道返迴不提,李萬山找的那個許大夫,不多時也就到了。


    他醫術也算遠近聞名,行醫三十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棘手的外傷。等許大夫硬著頭皮,用剪子把血衣剪開,往每一處傷口灑完藥粉,低頭一清點,竟是用空了七八個藥瓶,四五卷布條。


    到後來醫治右手的時候,他稍稍一動,顧懷昭就抖上半天。


    許大夫嚇得直說:“小兄弟,我給你用點麻藥,你借著烈酒喝了,能好受些。”


    顧懷昭痛得胡言亂語,眼角淚水如泉。每一句胡話,都摻著師兄這兩個字。


    許大夫給他灌了口烈酒,又把麻藥掏出來:“這是我家祖上仿了麻沸散的方子,用了些曼陀花和草烏,小兄弟,你就當做了一場夢,痛就過去啦。”


    顧懷昭聽見曼陀花這幾個字,終於清醒過來,顫聲笑問:“做夢?我這兩世……醒過嗎?”


    許大夫隻以為他還在糊塗,見顧懷昭無論如何不肯服下麻藥,又是一頓好勸。


    半天,顧懷昭才道:“你動手吧,我跟你,說說話……就好。”


    許大夫見他手上的傷勢確實不能耽擱,隻好把小刀從布囊裏拿出來,用火折子烤過,開始挑除碎骨。


    顧懷昭怔怔看著大夫,每一句話都在發抖:“我從前……也受過這樣的傷,再也用不了功夫了。”


    許大夫額角全是冷汗,大著膽子把他血肉劃開,筋脈用鉤子鉤到一處,指骨掰正。那是無人能想象的劇痛。


    顧懷昭卻忽然笑了:“我那時,能為他做些事,我……高興得很。師父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罵我……包藏禍心,斷我的筋脈,我站不起來,他們要我、一步一步爬下山去,我心裏仍是……快活極了。”


    “師兄對我……那般好,我終於能為他,做上一點事。”


    許大夫聽得右手微顫,連忙閉目定了定神,這才繼續施刀,嘴裏說:“你振作些。”


    顧懷昭每句話說得極慢,額頭不住地滲出豆大的汗珠:“可這一迴,卻不同。我不是為了幫他隱瞞,才受的刑,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要是知道,別人每打我一下,我想到是為了他受的刑,我幫了他的忙,心裏……有勁,痛也、極快活。”


    “可我不知道,越是受刑,越是知道信錯了人──”


    許大夫把刀上的血跡飛快一擦,直說:“就快好啦,小兄弟,你再忍一忍。”


    顧懷昭眼睛裏竟是泛起光來,輕聲道:“是啊,就快好啦。”


    “我以為他上輩子對我好,才對他掏了心。現在知道他無情無義,自然該和他分開。難道還要錯下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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