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似生平43


    顧懷昭醒的時候,人已經身處暗牢。


    牢房鐵門由一整塊精鐵鑄成,隻露出針孔大小的氣窗,幾道的灰色光柱從氣窗外射進來,落在顧懷昭腳邊。


    顧懷昭腳腕手腕上都銬著鐵銬,手扭在背後,腳銬上的鐵鏈釘死在牆上。他定了定神,想到前世也學過一些偷雞摸狗的本事,試探著去摸手銬上的鎖眼,一動才發現手銬內圈全是鐵刺,平常陷進肉裏,稍一動作,就劃得手腕鮮血直流。


    顧懷昭忍著疼又摸了幾下,發現不是自己能扭開的精鐵鎖具,這才收迴手去。沒等他再做些什麽,鐵門上的氣孔就被人擋住,牢房裏瞬間暗了下來,隻聽得一長串刺耳的開鎖聲,鐵門徐徐打開,易三娘和一個身形佝僂的駝子走了進來。


    沒等顧懷昭說些什麽,易三娘就噓了一聲。


    她拿火折子把牆壁上的火把點燃了,這才走近了幾步,讓顧懷昭看清她臉上的那道長痂,等顧懷昭使勁別過臉去,易三娘才拿手拍拍他的臉:“咱們之間,還有好好說話的餘地嗎?顧懷昭,我就算想問點什麽,也得是你哭著求著告訴老娘!”


    她做了個手勢,讓那駝子自己去兩側刑具架上挑揀刑具,自己瞥了顧懷昭一眼,才施施然出了牢房,把鐵門重新鎖好了。顧懷昭氣極反笑,衝那駝子說:“我和你們無冤無仇,把我關在這裏算什麽本事!”


    那駝子背對著他,還是一個勁地挑來選去,最後挑中了一根手腕粗的沈重鐵棍,提在手上,佝僂著背迴來。顧懷昭忍不住又把頭仰起些,恨聲道:“你們做出這等齷齪事,以為能瞞多久?”


    駝子走到他麵前,掄起隔壁就是一棍,打在顧懷昭腿上。顧懷昭痛得一顫,額角汗珠如豆,借著跳動的火光,這才看清那駝子眉骨上生了一個極大的瘤子,沈甸甸地垂下來,把整隻左眼擋了個嚴實。


    顧懷昭忍著痛罵:“你聽到沒有!你們瞞不了幾天的,趁早放了……嘶!”話未說完,那駝子就兜頭揍了一棍,額角瞬間破了口子,熱辣辣的淌了不少血。好在這人隻是手勁極大,打得都是些皮肉傷,不然這幾棍夾著內力,隻怕顧懷昭頭骨俱碎。


    顧懷昭雙眼都被鮮血蒙住,猶自睜大眼睛,顫聲道:“紫陽山堂堂大派,上上下下有數百人,一旦知道你們暗地裏動這種手腳,必將全力……圍剿!”


    駝子揍得興起,嘴裏不住發出“謔謔”的粗重唿吸聲。


    顧懷昭被他連揍二十來棍,疼得直抖,還在竭力自救,直道:“如果你現在放了我,我保你性命……”


    駝子不管不顧,隻毫無章法地掄圓棍子打下來,顧懷昭忽然笑道:“你聽不見?”


    眼前這人果然又聾又啞,哪怕顧懷昭說得天花亂墜,也無動於衷。


    眼見那根鐵棍又要揍下來,顧懷昭突然暴起,用肩膀撞向駝子,把人撞到一邊,朝牢門撲去。


    沒等摸到牢門,腳上兩根鐵鎖已經扯得繃直,他嘶聲吼著:“易三娘,你出來!易三娘!!”


    那駝子從後麵趕來,朝他背上腿上鼓足力氣揍了幾棍,顧懷昭倒在地上,還在不住叫罵:“易三娘,你出來!你們算什麽正道?!”


    駝子拎著他的後領,把他拖迴去,打了七八十棍,歇了一陣,又去刑具架挑刑具,其中有一條長鞭,鞭身上釘了六枚長釘,抽一鞭就帶下一塊血肉來。


    顧懷昭不是沒見過這等陣勢,血堂裏也設了刑堂,遇到嘴硬的人,往往不由分說,先來一頓殺威棒,揍得人老實了再審。


    可易三娘的殺威棒一打就是三十多個時辰。


    那駝子除去吃喝便溺的時候,都在牢房裏施刑。顧懷昭好不容易熬到他靠牆打盹,想運功調息幾周天,這人往往又謔謔亂叫著醒來,往死裏揍他一頓。


    這樣沒日沒夜地過足三日,那駝子仍是精神得很,獨眼中熠熠有光,像是在做一件極快活的事。這一迴揍五十棍便要歇上一歇,下一迴便能堅持百來棍。


    怪不得易三娘重用他。顧懷昭要不是有些內力護體,隻怕早已熬不下來。


    到了第三日晌午,易三娘終於露了一麵,站在牢門口,笑盈盈地仍是那句:“顧懷昭,我就算想問點什麽,也得是你哭著求老娘。”


    顧懷昭竟是微微發抖,血液驟沸,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挨了多少劇痛,牙關都要咬碎,才見到一個能聽見他說話,可能會放過他的人。


    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才按捺下來,拚命穩著情緒。


    易三娘見他嘴裏啞得發不出聲音,找人給他灌了些水,顧懷昭這才嘶聲開口:“你想……問什麽?”


    易三娘嬌聲道:“你師兄那本無雙劍譜,你也看過吧。”


    顧懷昭沒有搭話,由易三娘一個人說了下去:“隻要你把真劍譜一句一句交代出來,我自然放過你。”


    顧懷昭如受雷擊,半天才道:“他給了……真的。”


    易三娘勃然大怒,反手就是兩個耳光,尖聲吼著:“如果是真劍譜,我們這麽多人,用得著每月經脈逆行,每日裏求著應雪堂大發慈悲,替我們輸入一絲半點的真氣?”


    劍似生平44


    顧懷昭被打得頭都歪向一邊,神情極是古怪,又重複了一遍:“劍譜分明是……真的。”


    易三娘恨道:“隻練前幾重還不覺得,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晚啦!那姓應的好生歹毒,每月內傷發作,求著他理順真氣,受一個小輩擺布的滋味,我這輩子還從未嚐過!”


    顧懷昭似乎癡了,仍在問:“劍譜,真是假的?”


    易三娘看顧懷昭臉上血流披麵,眼睛裏卻淚水翻滾,把糊住的鮮血衝開兩道淚痕,說不出的猙獰可怕,心裏大為得意,隻道:“我多得是手段,不怕你不招。”


    顧懷昭一下子笑了出聲!


    難怪那麽多尋仇的人,原來都是前仆後繼地練了無雙劍法。先練的吃了暗虧,巴不得有更多的人上同一條船,哪裏願意將真相散播出去。就算有人高風亮節,發現自己上了當,礙於應雪堂,也不敢提點旁人。


    是了,應師兄那般錙銖必較的人,怎麽會將劍譜隨便交出去。


    自己這兩世為人,好荒唐!


    好……荒涼。


    易三娘看顧懷昭笑個不停,以為他要說實話了,把耳朵湊得近了些。誰知顧懷昭斷斷續續,好不容易笑著把話說完,說的卻是:“我也,沒見過真的。”


    顧懷昭說罷,又是嘶聲大笑起來,他渾身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衣服被鮮血漚得變了顏色,血肉粘連,隻怕連剝都剝不下來,這樣一笑,更是痛得沒了知覺:“我也沒見過真的,我也……哈哈,哈哈哈哈!”


    易三娘又驚又懼,半天才放下狠話:“你既然不老實,我讓劉駝子再招待你幾天,到時候你求著見老娘,還得看看老娘的心情。”


    顧懷昭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我這身傷,再打下去,恐怕活不了。”


    易三娘一聲冷笑:“那又如何?”


    顧懷昭血淚一滴一滴濺在前襟,嘴角還掛著笑意,他望向易三娘,慢吞吞地說了下去:“隻怕你不敢讓我死。”


    易三娘聽得變了臉色,後悔自己說的實在太多!


    往常都是讓劉駝子把人狠狠收拾一番,讓那人飽嚐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滋味,自己再冒頭。那駝子既聾又啞,下手又分外狠毒,別人生怕一不留神被他活活打死,好不容易盼到易三娘出現,自然好說話得很。


    遇到實在嘴硬的,把這等把戲反複使上幾遍,先是三天露一次臉,接著是十天半月,饒是英雄好漢,到最後也要個個把她當菩薩供起來。這麽多年了,還沒有她撬不開的嘴。


    可落在顧懷昭身上,自己一拖不起時日,二傷不得性命,不然那每月發作一次的劍傷,能要了她的命!


    易三娘見顧懷昭已經抓到自己的把柄,反倒鎮定下來。她把那駝子支走,給顧懷昭灌了點肉湯,這才蹲下身段,風情萬種地理了理鬢發,嬌聲笑問:“你真以為我拿你沒法子?”


    她使了個眼色,找了個白麵書生模樣的江湖客過來。


    顧懷昭認得那人,因為讀過些書,人稱伍秀才,綽號叫學舌秀才。功夫在江湖裏排不上什麽名號,學人聲音語氣倒是一絕。


    他從懷裏摸出一截細竹筒,交到易三娘手裏,易三娘敲碎竹筒上的封蠟,把裏麵滴溜溜的丹丸倒在手上,朝顧懷昭一笑:“曼陀丹是你們紫陽山的東西,有什麽用處,你比我清楚。”


    想到應雪堂這幾天發瘋一般,攪得多少人不得安寧,連帶得那幫貪生怕死的同謀三天兩頭勸她作罷,易三娘再不願跟顧懷昭廢話,指使學舌秀才把顧懷昭嘴巴掰開,兩下將丹藥喂進去。


    那藥性果然猛烈,沒過一會,顧懷昭身上就大汗淋漓,人不住發笑:“曼陀丹?哈哈哈,哈哈。”


    他漸漸胡言亂語起來,嘴裏低低地喊:“師兄,救我。”一麵喊,一麵又改了口,狂笑起來:“應師兄,我好糊塗!”


    易三娘耐著性子聽了半刻,也沒聽到什麽像樣的話,便給一旁的伍秀才遞了個眼色。伍秀才心知肚明,揣摩著應雪堂的口氣,學了一句:“師弟,你真以為我待你真心實意?你有哪一點值得我同你往來?”


    他看顧懷昭還在大笑,苦思冥想一陣,才又學了一句:“我不過是利用你呢,沒想到你當了真。”


    顧懷昭此時縱然渾渾噩噩,也記得學舌秀才的事,應雪堂聲音極是動聽,眼前這人仿的再像,也是在糞坑中漚出鏽跡的假貨。可一句句話,仍然刺得他渾身發抖。


    易三娘見顧懷昭臉上變了顏色,還以為成功在此一舉,急急道:“顧懷昭,你在應雪堂眼裏算得了什麽,你何苦替他隱瞞?還不如早早說出來,過些快活日子!”


    顧懷昭眼前盡是一幕一幕的幻象,生平最快樂之事,最痛心疾首之事,走馬觀花地從眼前掠過。


    他想起這一世師兄服下曼陀丹,靠在他肩頭,和他說的情話,此時想來依然怦然心動。真好,他對應師兄如此心心念念,到頭來,哄得師兄也動了心。


    可他這一世為何會對應雪堂如此心心念念?


    是了,因為應雪堂從前待他好。


    然而他此時此刻才知道,從前都是虛情假意,不料自己當了真。


    既然源頭是一場空,今生由此而起的種種情意,不覺荒唐嗎?


    易三娘等了半天,才聽見顧懷昭笑道:“我當真,不知道。”


    易三娘氣得雙肩微顫,以為是劑量不夠,又塞了兩枚曼陀丹進去。再等片刻,顧懷昭臉上被藥性燒得通紅,虛汗淋漓,眼睛裏毫無光彩,怔怔流下淚來。


    那伍秀才看時機已到,又學著應雪堂的語氣說:“顧師弟,事到如今,你還是好好交代吧,我不怪你走漏風聲。”


    顧懷昭怔怔笑了:“師兄,我……不知道啊!”


    伍秀才慌得看了易三娘一眼,然後才硬著頭皮問了下去:“你可記得當年我教你的劍訣?我現在考一考你,師弟逐句背給我聽,可好?”


    這一句話不知道勾起顧懷昭什麽往事,竟真的微微一笑,努力迴道:“好,應師兄……我會背的!”


    “氣達關門,意沈中注,力貫中府,劍如飛風……”


    “點劍而起,心有天地,凝劍而立,落葉紛崩……”


    “收劍於懷,乾坤在抱……”


    “應師兄,我背的對不對?”


    他這樣斷斷續續背了許多,易三娘從狂喜到暴怒,聽到最後,連扇了顧懷昭幾個耳光,吼道:“你也想拿假劍法誑我?”


    顧懷昭被扇得有片刻清醒過來,想清方才種種,竟是忍俊不禁,自顧自地說:“難怪師兄不肯告訴我真劍法,不然我這樣的懦夫……當真說了出去……”


    他剛露出一個笑容,身上藥性反衝,嘴裏哇的吐出一口汙血來,耳鼻也斷斷續續流出毒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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