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日光轉淡了,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片陰翳掛在窗戶邊。四四方方的擋風玻璃裏括出規整的天幕,顏色越來越輕淺,越來越生澀。雲像白瓷碟子裏糊開的一勺杏子醬,黃澄澄、紅彤彤、金燦燦的。周池把手按在玻璃上,印出個手印兒,好涼。她想,山裏果然更冷些。


    伍鳳榮摸摸她的發頂,問:“是不是害怕?”


    周池搖頭,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受害人的遺體上。女人冷淡無神的目光和她打了個正著,她的手一抖,拂過女人的臉合上了這對眼睛。


    “核實了受害者的個人信息,她叫陳紅平,27歲,滿族,克那木人,原本是打算迴克那木的,意外遇害了。她後腦勺的頭發上纏著的鐵鏽正在查來源,這些鐵鏽有的塊狀特別大,顏色很鮮豔很亮,如果可以找到這些鐵鏽的來源,就能確定她被殺的地點了。”


    伍鳳榮對她比了個大拇指:“不錯,還有點本事。”


    被誇的周池臉有點紅,她仰起臉衝伍鳳榮笑。


    “但是兇器還沒有找到,應該不是水管,這個傷口麵積有點過大了,我懷疑是更大的鐵器。關於兇殺現場,她肯定不是在座位上被殺的,不然很多人能看到,說明她是被殺後兇手把她移動到座位上的。另外,身上沒有任何打鬥和掙紮的痕跡,說明她和兇手可能認識,或者至少她對兇手沒有防備,要不然她不會自願走到被殺的地點去,然後被砸了那麽多下腦袋。”


    “有沒有可能是在廁所裏?她總要去上廁所。”


    “可能性不大。假設是在廁所裏,首先兇手要事先埋伏在廁所裏,把她拉進去然後行兇。但是兇手怎麽知道她什麽時候要去廁所?總不能一直在廁所裏等著。那人家會覺得很可疑。”


    “你的意思是,她是被兇手挑中的目標,而不是隨機選擇的。如果他隻是要等一個人來殺掉,那麽陳紅平單純是運氣不好,不幸成為了兇手的獵物。”


    周池想了想:“榮哥你說得對,殺了陳紅平的目的隻是為了吸引我們的注意力,那麽這個受害者不需要滿足任何條件,隻要隨意挑選就好。更甚者,因為她是個年輕女性,更不容易反抗,成功的可能性更高,兇手也會覺得這個獵物好下手。”


    伍鳳榮嚴正道:“一定要找到兇案現場,找到她死的地方,才能找到石小冉。”


    周池點頭:“好,我會盡力的。”


    對講機響起趙新濤的聲音:“榮榮,接到通知,山北有雪崩塌方,東六十公裏封路,過不去了,要改道,克那木也停不了了。你趕緊拿主意。”


    伍鳳榮皺眉:“塌方?那得直接去白河,改繞南邊。”


    “嗯,雪太大了,3/1山區電力係統已經受影響,冰層有6厘米厚,塌方造成兩個村子完全封死。現在咱們改道還來得及,能走。晚了就得停車等著換車頭了。”


    “我知道了,你準備廣播稿通知車上乘客,聯係白河安排羊角和克那木的乘客返程車輛,有結果通知我。”


    “好。如果改道,我們至少可以提早兩個小時到白河。”


    伍鳳榮當機立斷:“改,不能停車!”


    有人走到伍鳳榮的身邊。


    伍鳳榮沒看清楚人,煩躁地問:“又怎麽了?”


    周延聆說:“受傷的那個乘警醒了,你要不要來聽聽?”


    就是負責看護何佑安的乘警。伍鳳榮一拍腦袋想起來還有這一樁,撐起身體跟著周延聆走。周延聆看上去心情很好,趁著周圍不注意在他的太陽穴上親了親。伍鳳榮瞧不起他輕狂的樣子,想了想卻也忍不住上揚嘴角。當著整個乘務組的麵宣布自己的男朋友,他自己也夠輕狂的了。還是那句話,他們誰也別瞧不起誰。


    “傷得嚴重嗎?”伍鳳榮問。


    周延聆搖頭:“沒什麽大事。一會兒讓周池看看吧。”


    這個乘警年紀很輕,像個剛畢業的學生。伍鳳榮覺得他麵孔生,搜腸刮肚也沒記起名字。其實除了老乘警隊長祁建軍,伍鳳榮對乘警都不太熟悉。乘警的流動性很大,有時候是這幾個,有時候是那幾個,不像是乘務組人員那麽固定。所以除了常來往的幾個隊長以外,隊員們的麵孔總要換,伍鳳榮也記不上來。


    “小同誌辛苦了,老祁不在讓你們幾個頂上來是有點為難了。怎麽稱唿?”伍鳳榮遞上煙和水:“脖子還疼嗎?車上隻有一個醫務員,忙不過來,先忍耐忍耐吧。”


    小乘警顯得很愧疚:“沒事,我叫劉欽,您叫我小劉吧。對不起車長,是我把何佑安弄丟了。”


    伍鳳榮擺手笑:“我也有很大責任。除了腦袋還有沒有別的傷著的地方?”


    “沒有,他隻打了一下我的脖子。”


    “能不能具體說說當時是個什麽情況?”


    “是這樣的,本來我和另外三個兄弟同時看著何佑安。副車長突然唿叫,說9號車廂死人了。讓我們去現場幫忙。我就說那這裏也得有人看著,讓他們三個先去了,等副車長請示完您怎麽處理何佑安我再做下一步動作。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出去過。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等到副車長再唿叫了。我就想,那可能現場也夠人手了。


    後來,大概過了十五分鍾到二十分鍾,具體多長時間不記得了。有人敲門說來辦補票,我沒有多想就打開門了。當時何佑安還坐在床上好好的,我一開門,是個女孩子,何佑安一見到她就叫,挺激動的。那個女孩要撲進來拉人,我擋著她讓她出去。然後……”


    乘警想了想,繼續說:“然後好像是何佑安踢了我一腳,我就轉過身去想告訴他不要亂動。突然有人從後麵抓著我的衣領,在我脖子上麵砍了一下,好疼啊。我差點以為我脖子斷了,一口氣都沒喘上來,然後我就不記得了……”


    伍鳳榮問:“你見到那個女孩子長什麽樣?”


    “身高大概到我下巴這兒,皮膚白,卷頭發,挺漂亮的吧。具體形容我也不知道怎麽說。何佑安一直在叫她‘小然’、‘小然’。是這麽叫的嗎?”


    那就是石小冉了。伍鳳榮麵色變得非常凝重。周延聆給他點了根煙,示意要說兩句。


    “既然她身高隻到你下巴那兒,你確定是她打的你脖子嗎?一個小女孩兒的力道這麽大?”周延聆問:“有沒有見到別的什麽人出現?”


    劉欽惶恐地說:“不是她打的,哎呀,我說漏了。我可以確定不是她打的,我被打的時候,那女孩兒就站在我手邊一點點的位置,她拚命要掙脫我去撲何佑安。所以肯定不是她打的。但是是誰打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沒想到還有其他人……”


    “你沒有看到那個人的樣子?”


    “沒有,他是從後麵砍我脖子的,我連他的腳步聲都沒聽到。”


    “除此之外,你還有沒有發現什麽異樣?”


    “沒有了。這個案子到底是怎麽迴事我還沒想明白過來,到底是誰殺了蕭全?不是何佑安嗎?他自己都說他殺了蕭全,那這個女孩子是怎麽迴事?”


    周延聆對他笑:“詳細的情況等會再和你解釋。你先好好休息。這個女孩子和襲擊你的人目前帶走了何佑安,現在都在找這個女孩子。如果你再看到他們想方設法一定要聯係列車長。”


    劉欽點頭:“好,我知道了。”


    伍鳳榮擔心劉欽的傷勢,還是將周池叫過來看了看。劉欽的脖子隱隱作痛,周池捏了又捏還是不確定有沒有傷到頸椎。作為列車醫務員,目前車上的傷亡情況超出了她的專業水平範圍太多了。


    “榮哥,我找到了點東西。”周池將伍鳳榮帶迴女受害者的屍體邊,拿起放在塑膠手套旁邊的鑷子示意:“這個,你能看出來是什麽嗎?”


    鑷口咬著一段細小蜷曲的銀線,比頭發絲稍微粗一點,又精巧又光滑,披著一身細碎斑斕的光暈。光暈晃得眼睛無法定焦,伍鳳榮湊近了才看清楚是個什麽東西。


    “這是什麽?在哪裏找到?”


    “在她的嘴裏。她的口腔裏有少量的出血情況,看上去像牙齦被刮傷了。我清理她的口腔的時候找到了這個,不像是棉線或者纖維,有點硬,比較像金屬,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沒什麽味道,肯定不是用來吃的。而且為什麽她的嘴巴裏會有這種東西?”


    伍鳳榮恍然大悟:“是用來塞住她的嘴巴的。兇手行兇的時候,是用鈍器擊中她的大腦,她肯定會叫嚷掙紮,所以要用東西塞著她的嘴。事後雖然兇手把東西拿出來了,但難免有殘餘留在了她的口腔裏。應該是布料之類的東西,去找乘務挨個看看認不認得出是什麽東西?”


    周延聆勾勾手指頭:“我看看。”


    周池把鑷子遞給他,他用指甲刮了刮那段銀線,笑了:“這是洗碗用的鋼絲球,你們倆長期不做家務活吧?也是,在車上包吃包住,不用你們操心這種事。這種鋼絲球是用軟化的不鏽鋼絲做的,用來刷鍋或者刷碗對頑固汙垢比較好用。有時候在洗刷或者搓捏過度的就會有這種小段小段的鋼絲脫落下來。一般在灶頭或者水池裏很經常有。”


    伍鳳榮和周池對視一眼,幾乎異口同聲:“廚房!”


    行兇地點很有可能就在餐車的廚房。


    周延聆先一步按著伍鳳榮,警告:“你給我老老實實呆著休息,我和小池去。”伍鳳榮瞪著眼睛,張開要罵人,周延聆俯身親在他的嘴角,口氣卻沒變:“沒道理講,呆著。”


    說完走了,周池忍著笑,表情很嚴肅。她還能活著親眼看到伍鳳榮吃癟的一天,菩薩真是頑皮。伍鳳榮淩厲的眼神掃過來,她立刻背過去,裝作什麽都沒看見往廚房跑。


    “小池,”周延聆追上去:“你說兇器可能不是水管,那就有沒有可能是廚具?廚房鐵疙瘩也很多。”


    周池認認真真地說:“我現在覺得,打她的可能是口鍋。不是開玩笑,而且不是什麽牛奶鍋或者不鏽鋼鍋之類的輕家夥,那得多大的勁兒才能把人拍成顱內出血,有可能是口鐵鍋,很重,能一下把顱骨打裂。如果廚房沒了口鐵鍋肯定會引起很大注意,所以那口鍋估計還被放迴去了。看看地上、牆上、桌子上有沒有血跡。”


    廚師看著兩個人闖進來,有點生氣:“丫頭,你幹什麽呢?”


    “不好意思,師傅,查案子呢。”


    “查什麽案子?別在這兒搗亂。”


    “師傅,我想問問廚房一直都是有人的嗎?有沒有什麽時候這兒沒人?”


    “當然有,我也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呆在這兒,總有出去溜達的時候。沒人的時候會鎖門的。”


    火車上的廚房很窄小,通道的寬度隻能勉強站下兩個人,冷冰冰的不鏽鋼櫃子一個挨著一個,地上一排,牆上一排,都擦得又幹淨又鋥亮,抬頭低頭都能照到自己的臉。挨著牆灶台上的杯碗瓢盆扣得整整齊齊,食材都放進了冷凍櫃裏,隻有調料瓶子有高有矮,或胖或瘦蹲在灶台角站成直線,看上去有些生動活氣。


    周延聆檢查了架子上成排的鍋,鍋底都很幹淨,而且沒有鐵鍋,全部都是不鏽鋼的。列車上不允許燃燒天然氣,做飯一律用的是電磁爐,鍋底也不會出現長久火燒的渣滓和黑痂。他想,隻有鐵器銅器才會生鏽,這廚房裏的東西都是不鏽鋼的,沒有鏽斑,那陳紅平頭發上殘餘的是什麽呢?難道殺人現場不是在廚房嗎?如果兇器不是鍋了,還能是什麽?


    他的手指拂到洗手池的過濾水龍頭,突然想起一件東西——


    “師傅,咱們列車長的熱水瓶呢?”


    廚師從下麵的架子給他找出打熱水瓶來,那是個軍綠色的舊式熱水瓶,上頭的漆斑駁得很厲害。周延聆揭開上頭一小塊漆斑,眼睛亮起來:“就是這個,這個才是兇器。陳紅平頭發上殘餘的不是鐵鏽,是掉落的漆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罪惡號列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亭並收藏罪惡號列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