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的水漬,散落一地的書簡,一片狼藉的房間,餘子式一個人低著頭坐在房間中央,衣擺上全是墨汁。


    李寄亡月夜翻窗進來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幕,若不是餘子式聞聲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還以為餘子式出什麽事了。避開一地的書簡,踮著腳尖,他靈活地走到餘子式身邊,頗為驚奇道:“趙大人,你這是怎麽了?”


    餘子式盯著他半晌,“你怎麽來了?”話一出口他就看見李寄亡不解地挑眉,他猛地低頭狠狠抹了把臉,“給忘了,葉家劍塚你探得怎麽樣?魏籌你找著沒?”


    李寄亡踢開他腳邊的書簡,拂了下衣擺,在他邊上坐下了,“前兩日一收著你的信就趕過來了,魏籌沒見著,不過知道了件事兒,覺得要提醒你一聲。”


    “說。”餘子式拽著頭發,一動沒動。


    李寄亡扶了下身後的劍,一字一句對著餘子式沉聲道:“葉長生死了。”


    餘子式猛地迴頭看向李寄亡,“怎麽死的?”


    葉長生,在江湖上這三個字幾乎就等於劍道。七十年前一劍悟長生的白發少年,當之無愧的天下劍道第一人,這數十年間劍道中人來去匆匆,星河璀璨,至今無一人能撼動他地位分毫。連魏籌與他一戰都是抱著必死之心而去。葉長生,一人坐斷劍道七十年乾坤的當世劍神啊。


    誰能殺了他?


    李寄亡深吸了口氣,像是迴憶起什麽震撼的事兒一樣下意識握了下自己的劍,“不隻是葉長生死了,葉家這一代的九位劍聖連帶著上上下下數百位劍侍全都是了,趙高,葉家劍塚被人屠了。”


    餘子式不可思議地看著李寄亡,一時之間竟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葉家劍塚被屠了?天下劍道出劍塚,劍道的聖地,匯聚了當世最多最強的劍道高手的葉家被屠了?這就相當於天下霸主秦國一夕之間忽然亡了一樣。他問道:“誰屠的?”


    “葉長生的弟子葉靜,同門師兄弟裏排行十一,年十七,先前在江湖裏一直沒什麽名號。”李寄亡深深吸了口氣,“若不是屠得太幹淨,這事怕早就傳遍江湖了,一門上下六百多口人,包括葉長生在內,全都被葉靜殺了,葉靜親手在玄武山下立下六百六十塊碑,一眼看去連山腳的黃土都染紅了。”


    “魏籌呢?”餘子式猛地抓住了李寄亡的袖子,“他有消息嗎?”


    “沒見到,不過應該沒事。”李寄亡望向餘子式,“我偷偷在那墓碑陣裏找了一圈,沒看見他的名字。”


    眼見著餘子式輕輕鬆了口氣,李寄亡卻是皺起了沒,“不過吧,玄武山我也轉了轉,沒見著一個活人,連葉靜也消失了,若不是葉靜懸在玄武碑上的不赦帖,葉家劍塚滅門一事恐怕沒人弄得清楚。”


    “沒人?”餘子式剛稍微放下的心又陡然懸了起來,“你所有地方都找了?”


    李寄亡緩緩搖了下頭,“後山被封死了,我一個人進不去,看了一眼,覺得像是被人從裏麵封死的。”


    “你覺得葉靜在劍塚後山?”


    李寄亡極輕點了下頭,望著餘子式的神色難得有幾分嚴肅,半晌他認真道:“趙高,別去了,我同你說真的。”見餘子式不說話,他冷靜地開口:“我將葉長生的碑鑿開看過了,趙高,你根本想象不出葉長生的死狀,他渾身都被人拿劍斬碎了。”若不是李寄亡從那一堆腐肉中挖出葉家宗門玉令,他根本沒法相信這會是葉長生,一代劍道宗師,當世劍道第一人葉長生!


    餘子式沉默了許久,半晌終於輕輕道:“魏瞎子不會死,他沒那麽容易死。”


    “趙高,你可想清楚了。”


    餘子式拂袖從地上站起來,神色已然恢複了鎮定,他冷靜道:“魏籌不能死,我會去劍塚找他。”


    “你一個人?”


    餘子式緩緩搖了下頭,淡淡道:“不,兩個人。”說著他望了眼遠處牢獄的方向,視線有一瞬間的幽深。


    張良,留侯,真是對不住了。


    他迴頭看向李寄亡,平靜了一下心緒後,他輕聲道:“李寄亡,你再幫我做件事兒。”


    “什麽事?”


    餘子式腦海中一瞬間閃現過少年溫暖清亮的眸子,下意識猛地攥緊了手,半晌,他才對李寄亡道:“你替我送一個人迴鹹陽,記得,是將人平安送迴鹹陽,要毫發無傷。”說著他抬眸看向李寄亡,眼神之銳看得李寄亡一震。


    “送誰?”


    餘子式伸手撩了一下頭發,大致與李寄亡講了下胡亥的身份與他現在所在何處,手捏著袖子有些緊,半晌又道:“你現在就去吧。”


    “你不一起過去?”李寄亡略微有些不解,“時間還早,去見一麵道聲別,免得我還得解釋一番,萬一人不信我呢?”


    想起上半夜的事兒,餘子式猛地閉上了眼,“不了,我不去了,你一個人去吧,到時候就說是我的命令。”


    李寄亡看了眼重新坐在一片狼藉中的青衫男人,打量了一會兒,他問道:“趙高你沒事吧?”


    “沒事,你去吧。”餘子式抓了下頭發,伸出一隻手,指尖緩緩碾上自己的眉心。想起胡亥的性子,他忽然開口喚住了正在往外走的李寄亡,“他如果非得見我,若是不願意跟著你迴鹹陽,直接將人綁了帶迴去。”


    李寄亡的腳步一頓,看著餘子式的視線越發奇怪了,他猶豫道:“這樣,不好吧?”畢竟是位大秦公子。


    “照我說的做。”餘子式語氣冰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原本就算是沒葉家這檔子事,他今夜過後也會將胡亥送迴鹹陽。


    胡亥他真的不能再跟著自己了。


    李寄亡點點頭,懂了,正往外走,忽然聽見裏麵再次傳來男人的低沉聲音,“李寄亡,他武功不好,你若是真動手,別傷了他。”


    李寄亡忍不住又迴頭看了眼那坐在一堆狼藉裏麵的男人,看了半晌,他點了下頭,“好。”看著男人熬得有些發紅的眼睛,又看了眼髒亂的房間,終於他輕聲道:“我找個人迴來替你收拾下屋子吧。”


    “嗯。”餘子式輕輕伸手勾著自己的膝,一瞬間覺得倦極了。


    ……


    李寄亡進煙花坊大門的時候,隨手就抓了個女子,扔給她一袋銀子,讓她去餘子式家裏收拾一下屋子。大早上的也沒客人上門,女子伸手接著銀子,掂量了一下,笑嗬嗬的應下了。李寄亡這才抬腳往樓上走。


    推門進去的那一瞬間,少年猛地迴頭看向他,看清來人後眼中似乎有一閃而過的失望。


    李寄亡恭敬地行了一禮,“參加小公子殿下。”


    胡亥輕輕皺了下眉,“你是?”


    李寄亡將來意與胡亥大致說了說,輕輕笑道:“請吧,殿下。”


    胡亥的視線一瞬間很是陰沉,他緩緩道:“先生人呢?”


    “趙大人還另有要事。”


    “我要見他。”胡亥猛地拂袖就往外走。


    李寄亡忽然伸手攔在了胡亥的麵前,低頭笑了笑,他勸道:“殿下,趙大人他真的還另有要事要處理。”


    胡亥扭頭看向李寄亡,一雙眼裏墨色翻騰,“他不想見我?”


    李寄亡倏然抬眸。


    約莫一刻鍾後,行人寥落的洛陽大街上,二樓的窗戶猛地被人撞開,一人從窗戶裏被狠狠踹了出來,咚的一聲重重砸在了大街上,掀起一地清塵。李寄亡落地的那一瞬間猛地伸手穩住自己的身形,手死死撐著地跪在大街上,仰頭看向二樓被震碎的窗戶。


    黑衣的少年負手而立,眼中殺意一閃而過。


    李寄亡撐著地,嘴角緩緩溢出血,他壓抑了許久,終於猛地攥緊了手中的沙石,一口血噴在了麵前的地上。


    誰能相信,他甚至都沒來得及拔劍,李寄亡抬起頭,狠狠抹去嘴角的血,盯著那少年轉身離開的背影,一言不發。


    武功不好,趙高你玩我呢?


    ……


    房間裏,餘子式坐在階上,忽然聽見院子裏咿呀一聲,院門被推開了。接著餘子式就聽見一聲細細的女聲,“有人嗎?”


    餘子式抹了把臉,平複了一下心情,“進來。”


    不一會兒,門就被推開了,一個明顯是煙火坊裏出來的女子略帶好奇地走了進來,打量了兩眼一片狼藉的屋子,顯然是被震驚了一下,她走到餘子式跟前坐下,一字一句道:“收拾你這屋子得加錢。”


    “你要多少?”餘子式仰頭看向她,忍著一夜沒睡的隱約頭痛問道。


    女子伸出兩隻手指在餘子式麵前晃了晃。


    餘子式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多少,索性起身從桌案上拿起錢袋看都沒看全部都扔了過去,“我全部的錢了,你打掃的幹淨些。”說著餘子式就提腳往外走。


    那女子捏著那枚錢袋顯然有些喜出望外,她眯眼看向餘子式滿袖子的墨漬,一下子客氣了起來,問道:“衣裳要洗嗎?”


    餘子式低頭看了眼自己一身的狼藉,又想到待會兒還有事,點點頭,伸手就去解外衫。


    女子是煙花坊裏走出來的,一見餘子式伸手解衣裳,條件反射就上前去幫忙,餘子式剛拂開女子的手說不用了,門忽然被人推開了。


    餘子式與女子一齊迴頭看去,黑衣的少年扶著門框,在看清屋子裏的景象那一瞬間,他扶著門框的手猛地攥緊了,門一瞬間傳來細碎的木頭斷裂聲。


    餘子式一瞧見是胡亥,詫異地脫口而出道:“你怎麽還在這兒?”他不是讓李寄亡帶胡亥迴鹹陽了嗎?


    胡亥走上前,猛地一把從女子手中將餘子式的外衫搶出來,一雙眼通紅卻偏偏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在原地死死抱著那件外衫不放手,用盡全力壓抑著自己的顫抖。


    餘子式見胡亥的狀態不對,迴頭看向那愣住了的女子,“你先迴去,待會兒再過來。”


    “你再過來我會殺了你。”胡亥的聲音緊隨餘子式的聲音之後,從未有過的陰冷與殺意,別說那女子了,聽得餘子式都是一怔。


    餘子式還沒反應過來,胡亥卻是扭頭看向那女子,一雙眼平靜得猩紅,“你可以試試。”


    “那個,我,我……”女子被胡亥的眼神震懾了一下,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她將那銀子往桌案上一放,“我,我還有事……”風月場裏混過的人,最懂什麽是察言觀色,什麽是審時度勢。


    “你,”餘子式皺了下眉,看向胡亥,“你……”


    他話還沒說完,胡亥忽然攥著那件外衫猛地伸手抱住了餘子式,“先生……”他剛說開口了兩個字,眼睛就紅了。


    餘子式感覺到那胡亥勒著自己的力道,以及他那怎麽忍都忍不住的顫抖,胡亥不說話,他都能感覺到胡亥的委屈,那種連說都說不出口的委屈。良久,他終於緩緩抬手,輕輕拍了下胡亥的背,“怎麽了?”


    聽見餘子式那略顯無奈的三個字,胡亥像是忽然間不能承受一樣,攥著衣衫的手指節一片發白,“先生,你別扔下我,真的,先生,你別扔下我。”他說著話,聲音竟是一瞬間哽咽。


    餘子式沉默了很久,終於,他伸手摸了下胡亥的頭發,輕聲哄道:“我沒想扔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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