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青衫的男人氣定神閑地穿庭過院,一路從宅院裏走出來,竟無一人敢阻攔。


    就在清瘦男人即將踏過門檻的那一瞬間,他卻忽然停了腳步,扭過頭對著那滿院兵刃道:“忘了件事,煩請轉告廖大人,”男人整袖緩緩道,“在下濮陽人,前大秦相邦,姓呂名不韋,字春秋,下迴殺人勿再尋錯了人。”


    留下這句話,呂不韋從容踏步走出了廖策的宅院。


    滿院兵刃如雪紛紛,輸卻一書生。


    陽翟守城廖策負手立在堂前,聽著手下人的匯報,他一介武夫扶著劍的手竟是微微顫抖,許久他沉聲道:“姓呂名不韋,字春秋,好一個字春秋。”


    大秦相邦呂不韋,好一個字春秋!


    ……


    餘子式坐在堂前煮著井水,戰國茶葉還沒有流行,餘子式摘了後院的幾朵桃花拋進去,不出片刻桃花就褪去了顏色,井水卻微微染上了桃花色。他過濾掉渣滓,盛了兩碗,一碗給魚,一碗給魏瞎子。


    “去去羊肉的腥氣。”他對著魚說道。


    魚從餘子式開始煮井水時就忍不住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此時見餘子式給自己倒了一碗,麵上雖依舊麵無表情,手卻是立刻接過水來嚐了口。接過入口澀味讓他頓時就皺起了眉。


    餘子式心裏有底,扭頭對還魏瞎子道:“別喝了,我瞧他那模樣就能知道有多難喝。”


    魚端著碗的手就那麽一頓。一旁魏瞎子抿著唇看了半天,忍不住輕笑出聲。


    呂不韋推門進來的時候,就是這麽一副模樣,三個人圍在堂前不知聊些什麽,井水騰霧氣,桃花淡淡香,很是賞心悅目。聽見腳步聲,餘子式最先迴頭看向呂不韋,他朝他招了下手,“呂相,迴來了?”


    呂不韋邊脫鞋邊問道:“人給你們攆走了?”


    “嗯。”餘子式點點頭,懶洋洋道:“這一下把六國人得罪大發了,我仔細琢磨下,還真有點害怕呢。”


    呂不韋看餘子式那一臉的裝模作樣,順著他的意思嗬嗬笑道,“無妨無妨,得罪人的事兒咱也不是第一天幹了,你覺得心裏舒坦就好。”


    餘子式聽了呂不韋的話,臉色卻不知為何忽然冷了下來,他盯著呂不韋半天,忽然把魚手的碗奪過來一飲而盡,“我累了,去睡會。”留下這句話,餘子式直接轉身離開,再沒看呂不韋第二眼。


    呂不韋在他身後笑得有幾分無奈。


    魚沒看懂什麽情況,扭頭看向魏瞎子,魏瞎子卻是眯著眼盯著餘子式的背影沒說話。


    房間裏,餘子式躺在床上輕輕拿手指敲著床邊,一下又一下。每當餘子式心緒難寧的時候,他就忍不住做這個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推開。呂不韋探進來半個腦袋,問道:“真睡了?”


    餘子式閉著眼沒說話。


    呂不韋放輕腳步走進來,坐在了餘子式床前,許久歎息道:“鍋裏沒肉啦,不是說讓你給先生留兩口嘛?”


    餘子式忽然睜開了眼,猛地翻身坐起來,盯著呂不韋道:“你知道你怎麽死的嗎?”


    “大概,是被刺殺?被毒殺?或者,哪天被陛下賜死也有可能吧?”呂不韋笑的很是溫和,眼中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仿佛是在迴答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


    沉默許久後,餘子式終於動了下嘴唇,一雙眼裏透出難得的肅殺,“不,你不會死。”


    呂不韋一頓,半天笑道:“人老了都是要死的,就跟草木敗了是一個道理。”


    “我今天不怎麽想講道理。”餘子式勾唇冷笑。“明天也不想講,往後我看見門口堵著那麽些人,我依舊會往外攆,來多少攆多少。”


    “你真以為,那些人走了,陛下猜忌之心就會少啦?”呂不韋瞧著餘子式那股隱隱的狠勁,很是無奈道,“當我走出鹹陽宮的那一天,陛下就再也不相信我啦。六國賓客來與不來,我的聲名是否過盛,亦或者那些我叛變的流言,都是無妨的,陛下早就不相信我了。”


    餘子式冷哼了一聲,沒說話。


    史書載曰:秦王出文信候就國,諸侯賓客使者相望於道,秦王恐其為變,乃贈書文信候,呂不韋自度稍侵,恐誅,乃飲鴆而死。


    不管呂不韋怎麽說,依著史書記載,六國絡繹不絕的諸侯使者,終究是間接導致了呂不韋的自殺身亡。


    自殺身亡,餘子式思及此眼神倏然一沉,他抬眼看向呂不韋,“你不會自殺吧?”


    “本相我竟然是自殺?”呂不韋也相當詫異餘子式的話,“我向來認為以後是要被五馬分屍,少說也得是車裂這種規格啊。”


    餘子式直接一腳就狠狠踹了過去,“你他媽當你商鞅啊?滾。”


    呂不韋差點給餘子式踹下了床,反應過來也覺得這話說的不妥,忙改口道:“自殺挺好的,自殺挺好的。”


    餘子式覺得他頭頂青筋直跳,咬牙道:“呂不韋!”


    戰國交通不便,那些諸侯賓應該是早就到了陽翟,卻遲遲沒得到呂不韋的行蹤,這一夜之間忽然聚集了這麽多賓客,分明是有人泄露了消息。呂不韋竟然毫不作為,他這哪裏是無動於衷,他分明是順水推舟求死。


    餘子式越往深想,整個人越是壓抑。


    呂不韋眼見態勢不對,立刻強勢換了個話題,“那個,我聽魏瞎子說,你不是想學劍嗎?說來也巧,我這也剛好有幾把劍,我去給你拿啊。”


    說完呂不韋噔噔噔就出去了,不出片刻,他抱著幾隻木匣子就迴來了,蹭到餘子式身邊討好般笑道,“你真想學劍?這劍道之術,可不比文策簡單呐。這樣吧,你先挑一把,能不能學得下去,以後再說了。”


    餘子式心中煩躁,看都沒看,隨手拿了隻木盒子,“就它了。”


    呂不韋的眼神卻是忽然起了波瀾,他略帶深意地看了餘子式,“你確定這把?不打開瞧瞧?”


    餘子式自嘲般笑笑,“沒什麽好瞧的,你覺得現在對於我來說,名劍和菜刀有什麽分別?不都是殺人嗎?”


    就在餘子式去掀開劍匣的時候,呂不韋忽然壓住了餘子式的手,把劍匣從餘子式手裏抽迴來,他抬眼笑道:“我改主意了,這劍,我會給你,但不是現在。”


    餘子式皺眉道:“什麽意思?”


    “我忽然覺得,廚房菜刀用著也挺順手的,要不你先用那個練練?”


    “……”


    “……廚房還有柴刀。”


    餘子式就那麽看著呂不韋抱著那堆劍匣邊笑邊朝著門口退,然後刷一下撤了出去帶上了門,門外傳來聲音,“咳,實在不行還有大斧。”


    房間裏餘子式盯著那扇緊閉的門,陷入了死一樣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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