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子式拐過小巷,還沒到呂不韋的住所,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熙熙攘攘的賓客擠滿了本就狹小的巷子,無數衣著華麗的僮仆、侍女、甚至還有劍士擁著高車駿馬,一眼望去竟是沒有盡頭。仿佛這一夕之間,六國的諸侯王族全都湧到了這秦國邊城的破敗宅院前。


    昔年呂不韋掌丞大秦,七國名士蜂擁而至的盛況,餘子式沒想到他平生竟也有幸再得見一迴。


    餘子式抬眼看去,魚抱著隻類似鼎的鍋,一臉陰沉地坐在牆頭,分明也是不快。


    “魚!”餘子式朝著他吼,聲音一瞬間被淹沒在人海中。


    可魚卻猛地迴頭,一眼就盯住了遠處的餘子式。他站起來,縱身輕輕一躍,踩了幾腳不知是誰的腦袋,飛快地掠到餘子式的麵前。


    餘子式剛想誇他一句身手漂亮,還沒開口手裏就被塞了隻鍋,他打開一看,裏麵的臘肉還蒸著熱氣。那一瞬間餘子式這種沒心沒肺的人也覺得很是感動。


    當下餘子式就很義氣地拍了下魚的肩,“一起吃!”


    魚略帶鄙夷地看了眼餘子式。


    片刻後,兩人蹲在角落裏,手裏各拿了一隻臘羊腿大快朵頤。餘子式自來了秦國就沒吃過一頓肉,眼下一聞到腥味簡直兩眼放綠光。他邊啃羊腿變問魚:“這什麽情況?”說著他指了指那門口一大群人。


    “求見先生的。”魚啃著羊腿眼都沒抬。


    餘子式擰著眉嚼著肉,問道:“他們何時到的?”


    “昨夜。”


    昨夜?餘子式若有所思,魚則是一個勁兒埋頭啃著羊腿完全不搭理餘子式。


    等到一鍋肉終於啃得隻剩骨頭渣的時候,餘子式站起身,慢悠悠地拿袖子抹了把嘴。


    他注視著那群人,忽然冷笑道:“昨夜到的,今日還在?”


    魚把骨頭隨意地一拋,皺眉道:“先生說不讓往外攆。”


    “怎麽?不往外攆是打算供著這群公子大爺?”餘子式一掀衣擺單膝蹲在魚麵前,“我問你,算上這裏麵所有劍客死士一類的高手,一旦動起手,你有把握嗎?”


    魚是個實在人,聽出餘子式話裏的意思,直接迴了兩個字,“不打。”這六國小有名氣的客卿劍客差不多都在這兒了,魚殺人再拚,但到底是有智商的。


    餘子式擰著眉思索了一會兒,問道:“如果,加上魏瞎子呢?”


    魚倏地抬眼看向餘子式。


    半柱香後,魏瞎子裹著件破爛袍子大大咧咧地蹲坐在呂不韋門口,抿著小酒眯著眼,盯著著麵前噤聲的諸位客卿。魏瞎子身後的門板上斜斜倚著一身黑衣的魚,手裏抱著把黑沉沉的劍不發一言。


    餘子式站在最前方,他一腳踏上最前麵的一輛華蓋高車,清了下嗓子朗聲道:“諸位,從這兒往北是青天大道,往南是迢迢水路,正逢大好晴空,慢走,不送。”


    聽著車外餘子式的叫嚷,人群中,端坐於馬車內的魏王孫冷冷一笑,“這呂不韋手底下竟也有如此不識分寸的人?”


    魏王孫麵前坐著位中年男人,披著件魏國陰陽師專屬的墨黑袍子,鬢角到指甲都修得整整齊齊,眉峰犀利,聽見魏王孫的話,他掀開馬車的簾幕一角掃了眼,接著眸光猛地一沉。


    “這當年呂不韋風頭盛時,呂氏門人便是七國出了名的瘋狗,如今還當這天下是二十年前的天下不成?”魏王孫慵懶地將手上正把玩的玉玨甩到一旁,“走,下去瞧瞧放肆的家犬。”


    一隻筋骨分明的手忽然壓住了魏王孫的肩,“不,殿下,我們迴大梁。”


    魏王孫明顯詫異了一瞬,卻終究在男人的目光下慢慢重新坐了迴去,他皺眉問道:“迴去?現在?”


    “現在。”黑袍男人放下簾子看向年輕的魏王孫,沉聲道:“殿下,我瞧見魏籌了。”


    “魏籌?”魏王孫猛地去掀那簾子,果然瞧見那大門前坐了個衣衫襤褸的瞎眼老頭,老頭眼上那抹紫色一下子就入了他的眼。他迴頭看向那男人,“你確定是他?”年輕的魏王孫沒親眼見過大梁城最負盛名的術師,但在他印象中,魏籌應當是個清俊貌美的少年郎,怎麽都與那蹲坐在大門口的邋遢老頭相去甚遠。


    男人卻是沉著臉,點點頭。


    魏王孫猛地放下了簾子,半晌又道:“他不是早死了嗎?”


    三十年前那樁懸案,同時廢了大梁最強的術師與大梁最強的陰陽師,魏王孫長於深宮,對魏籌這名字不可謂不熟悉。二十年前魏籌孤身離開大梁城時,功力盡廢雙眼皆盲,又恰逢雪滿長安道的深冬,魏王說是放了他一條生路,其實沒人真覺得他能活下來。


    “興許是被人救了。”男人思忖道,“興許是被呂不韋救了。”


    魏王孫聽聞忍不住又掀開簾子瞧了會兒魏籌,眼見那老頭在陽光下眯著眼喝酒的懶散模樣,歎惜道:“真是可惜了。”無論別人怎麽說,魏王孫是真覺得當年的事兒,他父王有些過分了。


    “迴大梁。”黑袍男人朝著車外的馬夫說了聲,他看向魏王孫,“殿下,此行目的已經達成,其餘的事,不必太過放心上。”


    魏王孫點點頭,“我知道。”他重新拿起那枚玉玨地把玩起來,過一會兒,他忽然問麵前一絲不苟的男人,“魏籌他,為何不迴大梁呢?”


    戰國劍客,大多奉行可殺不可辱的信條,即使苟且存活,也是為了複仇二字。可這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聽過魏籌迴大梁的消息。


    男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接著對年輕的魏王孫道:“死的那女子,原出身魏王室,有人曾說魏籌心悅她。”


    馬車往大梁悠悠馳去,魏王孫皺眉搖頭道:“那這魏籌格局也真不算大。”竟被一女子牽絆住,說到底魏籌也不過爾爾。


    黑衣的男人注視了魏王孫許久,問道:“殿下可曾喜歡過哪名女子?”


    “我?”魏王孫笑道,“我喜歡過的女子,那可真是數不清了。”


    ……


    一輛馬車緩緩調頭離開,跟著離去的就是一大片。


    但是,聰明人總歸是比較少,識相的也就那麽幾個。


    這些個王孫客卿,不管出於何種目的,總歸是跨越萬水千山而來。戰國這種交通基本靠走的年代,大家都不容易,不求著把呂不韋請迴去,遠道而來喝碗水總成吧?


    餘子式表示,不成,馬上滾。


    一輛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上麵走下來個眉目清秀的年輕公子,對著餘子式道:“呂相氣度不俗,我們慕名而來,隻想求見先生一麵而已。”


    “不見。”餘子式拍了拍手上的塵,輕蔑地掃了眼那公子。


    “公子你這話,倒是不講道理了。”


    本公子今天是來給你們講道理的嗎?本公子是來教你們做人的。餘子式看了眼那不知哪國的王孫,深感他不趁著機會殺雞儆猴都對不起這位仁兄跳出來的勇氣。他漫不經心走下台階,邊走邊朗聲道:“諸位,我們呂氏門人並非不講道理,實不願也。”


    話音剛落,一片死寂。


    那王孫看向餘子式,緩緩道:“既如此,我們同公子說不通,我們願在此等呂相迴來。”他幾乎是漠然地別開了視線。他淡淡道:“我想,依著呂相的氣度,總不至於吝嗇碗水?”事實上,王孫壓根兒沒把餘子式放眼裏,呂不韋早已失勢,他的門人遠擔不起他如今的囂張,自己之所以態度恭敬,無非是給在座六國客卿留下個好印象。


    餘子式平生最喜歡這種道貌岸然的君子了,他一把身後搭上那王孫的肩,輕笑道:“這位公子,沒出過遠門吧?沒見識過人心險惡吧?”


    敢肖想喝呂不韋的井水,你不怕呂相要你滴水之恩,全家湧泉相報啊?


    王孫皺著眉避開餘子式還散發著臘肉味的手,他身後的侍衛一見餘子式近身更是即刻想拔劍。


    就在這時候,喝酒喝得不省人事的魏瞎子輕輕撥了下身後的龍淵,隻出鞘一寸不到,劍氣卻瞬間席卷了小巷。所有人的劍都劍氣死死壓製在劍鞘中,滿座賓客竟無一人能拔得出手中劍。


    餘子式迴頭看向魏瞎子,後者抿了口酒,點頭示意餘子式繼續。


    那王孫的臉色一瞬間相當難看。


    餘子式拍了拍自己的手,笑的意味深長,“呂不韋是個文明人,念著與你們諸位之前多少是故交,給你們留了點顏麵。但我不是,先禮後兵,我真幹得出來你信嗎?”話音剛落,他盯著那王孫的眼神就森冷了起來,偏偏臉上還帶著淺淺笑意。


    那王孫勉強撐著氣度,卻沒能笑得出來。


    “請迴吧,諸位。”餘子式轉身就往迴走,邊上台階走邊擺手道,“不送了,若半個時辰後,你們的人還在,”餘子式扭過頭輕輕一笑,“我隻留下二八年華的貌美女子呐。”


    魚伸手推開門,三人一齊走進屋去,餘子式走在最前方,魏瞎子走在最後。


    當魏瞎子走進去後,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一甩袖子帶上了門,袖中劍氣逼著門外所有人倒退兩步。


    呂氏門人,失勢也能很囂張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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