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正是傍晚,楊敬賢在後院鋤一塊兒地準備種年內最後一季菠菜,農曆已經九月了,趕得及的話,種了正好冬天圍爐時燙火鍋吃。


    他對年內自己在莊稼地裏的成果還是很滿意的,雖然不是農民出身,但從行政職位退下來之後,有了大把的空閑時間,一個人跑出去旅遊他怕孤單,索性把後院種的幾顆花給拔了,墾了幾畦地種了點蔬菜瓜果,第一把收成的小白菜管家還特意送到許愛濃那裏去了,楊敬賢覺得很滿足,想著等再過兩年楊慕賢能在公司裏站穩了,他就找個下鄉僻靜地方嚐試自給自足的生活去,如果寂寞,那就再養條狗。


    反正到時候也沒有人再需要他,也不會有人想起他。


    鋤地跟挖地的鋤頭所不同,用來鋤地的板鋤是寬口扁平狀,通常用來除草和鬆動泥土,使用的時候不能太用力,拿起放下要力道均勻有分寸,真正地道的農民,每一記鋤下去,穿透泥土的深度是一樣的。


    楊敬賢心無雜念的求這一境界,手裏握著的倒不像是鋤頭,像是自己的下半輩子人生。


    許愛濃進門就問管家楊敬賢在哪兒,管家被他來勢洶洶的樣子驚了一下,指了指屋後。


    許愛濃穿過客廳跟玄關從後門出去,果然見楊敬賢在那兒埋頭鋤地,他走過去喊:“楊敬賢!”


    楊敬賢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腳下,說:“別踩著蘿卜。”


    許愛濃挪了一下腳步,站在地頭問他:“劉崢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楊敬賢不作聲,算是默認了。


    許愛濃生氣問:“他招你惹你了?!”


    楊敬賢停了手上的活,平靜說:“這個事,我跟他談過,他知道是為什麽。”


    許愛濃說:“少跟我打太極!楊敬賢,你是不是也太莫名其妙了?我跟他怎麽樣跟你有什麽關係?!”


    楊敬賢低著頭,像個挨訓的孩子,許愛濃等半天沒見他有迴應,倒見他又開始一聲不吭的鋤他那破地。


    許愛濃還沒見過這麽固執沉默的楊敬賢,一時之間居然拿他沒辦法。以往兩個人吵架,有什麽話都直接說出來,分不清誰對誰錯的時候那就誰嗓門大誰嘴皮子利索誰有理,楊敬賢雖然十次有九次都吵輸,但他一直樂此不彼的挑戰自己,有時候甚至找茬跟他吵,似乎就為領一頓臭罵似的犯賤。


    許愛濃應付不來沉默的楊敬賢,繞著一地的蘿卜白菜走了半圈,不耐煩說:“你出來!”


    楊敬賢沉得住氣,跟沒聽見似的。


    許愛濃氣得頭頂要冒煙了:“怎麽迴事啊你?敢做不敢認?!”


    楊敬賢抬頭賭氣說:“好,隻要他從此對你沒有二心,我就不找他麻煩。”


    許愛濃罵:“你聽見我說話沒有?我跟他的事,跟你沒有一點關係,你是不是閑得蛋疼啊?閑的蛋疼誰叫你辭職的?!閑的蛋疼你可以出去找十個八個暖床的迴來啊!”


    楊敬賢又是沉默,天色漸漸暗下來,許愛濃都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好一會兒楊敬賢才拎著鋤頭慢慢走近了,跟他麵對麵站著,誠懇道歉說:“沒想到你這麽介意,是我管得太多了,從今往後我不會再找他的麻煩,祝你們過得幸福。”


    說完了,把鞋底的泥一點點在鋤頭上蹭幹淨,把鋤頭收進了雜物間。


    許愛濃氣頭上被他一瓢冷水,哪哪兒不舒坦,可又不知道說什麽。


    楊敬賢站在後門招唿他:“太晚了,吃個便飯再走吧。”


    楊家的房子老,建築風格偏中式江南格調,前後院子大,中庭還有天井。一樓餐廳跟客廳中間沒有間隔,越發顯得空間大,適合三代同堂的大家族生活。


    兩個人坐在桌邊吃飯,許愛濃覺得屋子裏前所未有的冷清,楊敬賢給他夾了一筷子牛腩,見他吃得少,便說:“吃慣阿姨的手藝了吧?沒什麽好東西招待,委屈你將就這一頓。”


    許愛濃問:“慕賢呢?”


    楊敬賢說:“他想獨立,去外省的學校念了。”


    屋子裏空曠的連湯勺接觸碗沿的聲音都無比清楚,一時之間好像整個世界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許愛濃把牛腩含在嘴裏,嚼不出來滋味,他心驚於楊敬賢現在過得這種生活,如果每一頓飯他都是一個人坐在這張偌大的桌子前吃完的,那這個人又怎麽會是他認識的楊敬賢。


    他認識的楊敬賢根本就不甘寂寞,身邊一刻不能少人,否則這麽多年他怎麽會找這麽多各色各樣的床伴。


    許愛濃生了惻隱心,忍著酸澀問:“怎麽沒再找個人?”


    楊敬賢給他舀湯,沒有迴答他的問題,眼神也隻落在他的碗裏不敢看他。


    許愛濃也給人舀湯,楊敬賢連忙去接,客客氣氣說謝謝。


    到了這個份上,兩個人真是相敬如賓了。


    楊敬賢先一步吃完,說:“你們的事是我不該插手,這一次為難劉崢,是我管得多了,他公司的事情我會解決,就是他的未婚妻,可能要他自己花些功夫才哄得迴來。”


    許愛濃也不知道怎麽接他的話,隻好埋頭對付一塊排骨。


    楊敬賢有個問題已經在喉嚨口了,實在是咽不下去,吞吞吐吐開口問:“我有個疑問……你沒必要一定迴答,隻是隨便問問……你跟劉崢,你有多喜歡他,他要結婚你也能容忍的話,我實在是……”輸得不甘心。


    許愛濃不想跟他再玩什麽心眼,便照實說:“我跟劉崢根本就沒有在一起過,他要結婚,跟我沒有關係,我隻是不喜歡你管我的事,有這個功夫,管好你自己才是真的。”


    楊敬賢的眼神裏有什麽一閃而過。


    許愛濃轉了話題問:“這段時間你都在忙什麽?”


    楊敬賢說:“也沒什麽,就是玩兒。”


    “玩什麽?”


    “……下棋,寫字,種地,什麽都玩。”


    許愛濃手肘撐著桌麵饒有興趣:“我看看成果。”


    楊敬賢帶他上樓去書房,許愛濃看到牆似的一堆手抄經書,驚訝問:“為什麽抄這個?”


    楊敬賢說:“抄這個心靜,不容易多想。”


    許愛濃轉身,發現自己被困在書櫃跟楊敬賢之間,兩個人靠得那麽近,聞到他身上溫暖的體味,許愛濃心跳加速。


    楊敬賢低頭就能吻到人,可他沒敢這麽做,想得抓心撓肺,最後還是退開了一步,清清喉嚨說:“以後有空,過來下棋吧。”


    許愛濃心跳如鼓,壓迫感退卻了,連那種幹燥的溫暖也瞬間消失,他胡亂應了聲:“好。”


    待了不多久,許愛濃告辭,楊敬賢送他到門口。許愛濃坐在駕駛座,從鏡子裏看他站在朱門外的挺拔身形,莫名孤孑寂寥。


    越接近年底,公司的事務就越加繁忙,許愛濃兼著楊氏的董事一職,除了“慕尚”,還得參與楊氏內部的一些決策,什麽文件會議報告人員調動都會要求他給個意見,他知道這不是楊氏那幫老家夥的本意,他知道他們不是怕他,是怕他身後的楊敬賢。楊氏是楊敬賢的爺爺做起家,而後一直由他的父親在打理,也繼承了大半家產。飛機失事後,楊敬賢的兩位叔伯想要趁機重新分刮家產,楊敬賢年輕時性子更傲,原本不願意受家族產業的庇蔭,可叔伯的態度實在讓他心寒,一怒之下他便把自己的產業“慕尚”全權交給了許愛濃,心無旁鶩的投入了家族利益鬥爭。血親之間廝殺起來更加殘酷,楊敬賢陰謀陽謀的也用了不少手段,商場的威名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漸漸豎立,現如今說起楊敬賢,哪個不忌憚他三分。


    他會辭去楊氏當家的位置,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尤其是他的兩位叔伯。許愛濃第一次去參加楊氏的董事會議是在國慶前後,距離楊敬賢辭職已有半年左右了,可兩個老家夥仍然不敢輕舉妄動。許愛濃覺得好笑,楊敬賢帶他參加過幾次家族新年圍爐,那時候他完全必須仰仗楊敬賢的庇護,轉個背或者落單的時候,那些長輩們總會有意無意的攻擊他,大概是說他不知道自己的斤兩,兩個男人能長久麽,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隻有楊敬賢才做的出來。


    其實許愛濃一開始進入“慕尚”,是因為楊敬賢的母親。許愛濃的母親是楊夫人的發型師,許愛濃從小沒有爸爸,母子相依為命,他十七歲那年他的母親得肺癌去世,楊夫人看他長相秀美能唱能跳,就介紹他去了“慕尚”。原是想許愛濃能混口飯吃,可沒想到讓楊敬賢一眼就看中了,拐到床上吃了個幹淨。


    許愛濃那時年紀小,驚慌失措,更不敢告訴別人,一想到楊夫人的恩情跟自己的處境,就默默忍下了。十幾年來兩個人的關係從僵持到緩和到恩愛,轉了一圈現在又迴到原點僵持。


    許愛濃這個名字,從前一直隻能跟在楊敬賢後麵,可從楊敬賢轉讓那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之後,許愛濃已經是楊氏占股份最大的個人,必要時他甚至有權利要求解散整個楊氏,楊敬賢都無能為力。


    楊敬賢願意拱手相讓江山,許愛濃卻不高興,忙起來的時候他很不平衡,憑什麽楊敬賢就能那麽痛快每天在家玩兒,他卻要這麽拚命。


    楊氏現在的代理老總是楊敬賢的大伯,開會時跟許愛濃說,年內最後一次董事會議必須決定出誰當家,許愛濃有決定權,當然也可以親自披掛上陣。


    許愛濃忙不過來便想索性都不管了,他去找楊敬賢下棋。


    楊敬賢跟管家原來在種了湘妃竹的中庭天井下棋,見他來,管家趕緊讓位。楊敬賢吩咐把棋盤子挪到二樓書房去,冬天了,天井裏頭冷。


    楊敬賢說天井冷的時候許愛濃去握了一下他的手,暖烘烘的很厚實,因為務農變得比從前粗糙了些。


    他握了一下便想鬆開,被楊敬賢反握住了輕輕揉捏,說:“這麽冰,明兒讓廚娘給你燉點阿膠。”


    許愛濃皺眉:“難吃。”


    楊敬賢牽著他往樓上去,迴頭叫管家:“去煮碗參湯。”


    許愛濃說:“你少挑撥我那麽多生意,比喝一池子參湯還管用。”


    楊敬賢停下腳步嚴肅問:“他們為難你了?”


    許愛濃反問:“為難我的不是你嗎?”


    楊敬賢淡避而不答,淡笑著鋪了棋盤說:“請。”


    許愛濃心不在焉下子,楊敬賢謹慎跟著,說:“在‘慕尚’在‘楊氏’你都有主動權,可以隨心所欲,要是他們為難你,我在呢。”


    許愛濃說:“知道楊總你俠義心腸,這次我來找你,就是有事要拜托你幫忙。”


    楊慕賢抬眼看他,正巧撞上許愛濃漂亮的刮了他一眸子,楊敬賢心顫,連忙避開了說:“你說。”


    許愛濃夾著一枚白子看局勢,說:“我想聘你做楊氏的行政總裁,我一個人管理不來,又找不到放心的人。”


    楊敬賢有些意外,斟酌了片刻說:“我給你找個合適的人。”


    許愛濃生氣了,提高了聲調說:“找誰我都不滿意!憑什麽你就那麽清閑,我就非得這麽忙?你利索給我答應了,別等我動真格啊!”


    楊敬賢忙說:“好好好,我做我做。”


    許愛濃給了一白眼,俯身去收黑子,楊敬賢看他蔥白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吞了口唾沫。


    管家敲門端了一盅參湯進來,淡定問許愛濃:“廚娘想一會兒過來做晚飯,您吃了帶她一道迴去吧?”


    楊敬賢說:“好。”


    許愛濃充耳不聞,拿著薄胎白玉盅喝了一口湯,舔著嘴唇專注看棋局。等管家出去了,他才問:“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不怕我把它賣了?”


    楊敬賢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知道拿什麽彌補你,我隻有這點東西了。”


    許愛濃冷笑問:“你哪裏虧欠我了?”


    楊敬賢覺得痛苦,說:“咱們好好說會兒話行嗎?過去的事兒不要拿出來說了,也省的壞了你心情。”


    這話像是求和,許愛濃也覺得自己有點咄咄逼人,便隻安心下棋,不再跟他言語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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