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缺凝視他的眼眸,粲然一笑,輕輕敲了敲他的頭:“是我糊塗。”


    說著又將他抱迴原處,挽了挽袖子,笑道:“看我的手段!”


    將一支金絲柄插入青玉鈕底部,另兩支彎曲而上,最後一支卻盤繞一圈,隨後輕輕用指尖捉定青玉鈕,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扶著按鈕往外輕拔,待拔至第一支金絲柄一現,毫厘之差間忙停了手,改拔為旋。


    謝天璧一旁隻瞧得一顆心高高懸起,幸得蘇小缺巧手天下無雙,這般精細之極的機關也隻能由他開啟。


    一炷香時間過後,蘇小缺唿吸轉粗,額頭見汗,謝天璧正待開口讓他稍息片刻,耳中卻聽得格格輕響,蓮花床驟然移開,床底慢慢升上一個玉石平台。


    蘇小缺一屁股坐倒在地唿唿喘氣不已,抬起尖尖的下巴頜,不忘誇耀:“怎麽樣?我……我厲害吧?”


    謝天璧拉過他的手,伸出衣袖替他拭擦汗水,笑道:“厲害個屁!明蟬女才是厲害!”


    蘇小缺兇狠的瞪他,瞪了半天,泄氣道:“的確是,她能設下這些圈套機關,果然比我厲害多了。”


    謝天璧微笑不語,卻忍不住摸了摸他的下巴。


    說話間,石台已與地麵齊平,嘎的一聲,嚴絲合縫。


    石台上三個珊瑚架,從左到右,分別是棋盤、玉璧和丹盤。


    縱橫十九道,黑白分明,不需要和鬼弈棋,本是個珍瓏局,一子看出路定死活。


    蘇小缺擅於弈棋,運思快精變幻,見這格局,正中下懷,一雙眼盯著棋盤,隻剩了黑白子縱橫捭闔,再騰不出空來去瞧謝天璧。


    謝天璧凝視石台,蹙著眉,卻是若有所思。


    蘇小缺苦思冥想,足足頓飯工夫,突的喜道:“是了!西九北五路,便是活眼!”


    說著拈起一粒白子,啪的置於棋盤。


    隻聽些微機括聲響,像是觸動了消息,蘇小缺麵露喜色,謝天璧卻是麵色慘變,道:“壞了!你可下得錯了!”


    蘇小缺迴頭不屑道:“你懂什麽,我這手可是妙招,再對不過了!沒聽到機關有動靜嗎?定是過了第一關。”


    機關果然有了動靜,卻見石室底縫處,慢慢滲出一條黑色水線,轉眼之間,水線蔓延開來,已在室底鋪了薄薄一層。


    蘇小缺見來者不善,不像是過關的好果子,忙忙的取了水靠,一把抱起謝天璧躍到棋盤上,看著那黑水比黑水湖的水更濃厚詭異幾分,所過之處,竟有一種酸腐之氣,想來就是劇毒之物。


    蘇小缺見狀,已是恍然,需知源空石人品雖差,但既然能得明蟬女青眼,卻也是難得一見的江湖才子,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機關消息是樣樣精通,武功劍術卻是樣樣稀鬆,明蟬女對源空石既愛且恨,勾他入陷阱之餘,還不欲讓他好死,設的三局,就是為了算計報複源空石而設,竟是個連環計,套中套,想來源空石身負才華,見了這珍瓏局、缺字詞定會技癢,從而一展所長,卻不想就此觸發水火機關,慘死室內,永陪地下。


    想到明蟬女心思如此,蘇小缺不禁打了個冷戰,道:“壞了!可真下錯了!這惡婆娘沒準兒把咱們當情郎了,這可更加舍不得放咱們出去啦!”


    謝天璧抬頭看了看室頂,見室頂作傘狀略傾,苦笑道:“看來這頂上覆著琉璃薄瓦,暗藏火油,一著不慎,當真就是水深火熱。”


    蘇小缺迴憶起以前自己烤過的大批雞們,作為烤雞而言,皮焦肉嫩是好事,但想到自己要被火烤成那幅德行,不由得不寒而栗,恨不得鑽進謝天璧的懷裏蒙頭閉眼等著好死算了,想想又不甘心,苦著臉道:“那這詞該怎麽填?”


    謝天璧凝視玉璧上刻著的一闋詞,詞牌正是長相思,詞意無非是三春雨六月蓮一枕鳳鸞滿窗花月,隻是缺了最後一句,玉璧下放著一柄巴掌長的短匕,色作銅綠,鑲嵌貓眼、祖母綠等物,華貴無匹,不出鞘而有寒意。


    蘇小缺低聲道:“肯定不能往好了寫,否則惡婆娘覺得咱倆才高八鬥,必定要強留下來陪她銷魂的……難道得寫滾你媽之蛋?要不就是去你奶奶之?”


    謝天璧聞言卻不笑,眼神中有駭然驚服之意,指著那柄短匕,緩緩道:“填什麽都不重要,那柄短劍會是開啟火油的機關。毒水既出,若是源空石,也會明白這機關是為他而設,難道還敢好生填詞?據傳源空石喜奢華愛珍寶,見了這柄短匕,定會忍不住拿起,照你所說,刻上些胡言亂語的詞句……卻不想填詞之局與珍瓏之局誘發機關的設置本不一樣,這明蟬女當真是心思深沉靈巧。”


    蘇小缺微微一怔,想了想心悅誠服:“你說得很是,明蟬女心思詭秘,這機關給七星湖弟子留生路是假,用來算計源空石是真……虧得你是花叢老手,懂得這些婆娘的心思。”


    謝天璧聽他這番誇讚,極不是滋味,也不知他是誇是罵,不禁辯解道:“我不是花叢老手……明蟬女設的局也並非女子手筆,倒是很有些一宮之主的手段,極擅攻心。”


    蘇小缺拍了拍他的肩,讚道:“你可以跟她拜個把子,互相害上一害,想必熱鬧得緊。”


    凝神沉思片刻,笑道:“不用那把短匕,這詞卻得填上。能闖入此地,破開飛燕同心機關的人,定非七星湖普通弟子,若是胡亂填了,明蟬女這死鬼也不會輕饒,嗯……填兩首淫詞做幾篇歪詩,我倒是勉強會的。”


    說著運指生風,隻聽嗤嗤聲響,已在玉璧填上最後一句:花落人複歸。


    不想無意間露了些深藏的心思在裏頭,謝天璧雖不懂詩詞,見了這句花落人複歸,卻是靈光一現福至心靈,花雖落,人卻複歸,落花雖不複開,心卻能死而複生,陰霾漸去,而前路陽光明朗,登時大喜失色,一疊連聲的讚道:“好句子好句子!真是好極了!”


    隻見玉璧倏然下沉,蘇小缺一把堵住他的嘴,豎著耳朵聽室頂動靜。


    盞茶時分過去,室頂靜悄悄的一無所動,蘇小缺噓了一聲,一顆心方才落迴腔子,縮迴手擦了把冷汗,笑道:“這室頂火油不會再被觸發,玉璧下沉,正是鎖死了機關。咱們可不必當烤雞了。”


    說著上下打量謝天璧,甚至色迷迷的伸手在他大腿上捏了一把,謝天璧見他幾乎要滴出口水的樣子,猛然想起了假扮魏天一時,蘇小缺挑雞來烤,也是這麽色迷迷的挨個兒捏大腿,不禁渾身抖了一抖,忙道:“還有藥丸得挑,挑對了,也許生門就開。”


    蘇小缺懶懶的應道:“這沒什麽難處……”一手仍是摸著謝天璧的大腿,一手隨隨便便的伸出,從丹盤裏取下那粒烏黑藥丸,看也不看便塞到謝天璧口中:“吞下去!”


    謝天璧想也不想,依言吞了下去,隻覺得一股似臭非臭、似腐非腐、似苦非苦、似酸非酸的味道從舌尖直抵胸腹,更帶來一種熱熱的刺激,想來定是大補之藥,一時問道:“這是什麽藥?”


    蘇小缺顧左右而言他,指著那粒朱紅藥丸笑道:“這粒藥是專門給源空石的。青城派都是裝模作樣的假道士,講究抽鉛添汞練頂還丹,這藥正是一水二汞三砂質,龍精虎髓、紅光紫薇,若前兩處機關未嚐發動,源空石自然會選這粒吃了,若已然水火交融,源空石既修道,想必也想當神仙,水火濟鉛土,正是得道妙物,也是定然選這粒。”


    看丹盤慢慢旋轉,石室左側緩緩有道門扇狀打開,卻毫不歡喜,悶聲道:“源空石之於明蟬女,就好比白米飯裏的綠頭大蒼蠅,一覽無遺,卻不知明蟬女為何還是對他死心塌地?甚至連死都要同穴而眠?”


    謝天璧道:“我不明白明蟬女怎麽想,但我自己對你也是死心塌地。”


    蘇小缺看了他一眼,轉眼又凝視緩緩打開的石門,雙手抱起他,直掠而出,耳邊風聲微動,謝天璧隻聽蘇小缺的聲音混在風中輕輕響起:“我也是……”


    兩人剛出石門,便聽身後嗒的一聲響,石門重重合上,蘇小缺摸了摸懷裏的烏金蠶絲,十分滿足,謝天璧隻覺得胸腹間暖融融的,雖傷勢甚重,四肢百骸卻並無澀滯疼痛之感,想是那粒藥丸的奇效,當下好奇問道:“你給我服的那粒藥丸,到底是什麽藥?”


    蘇小缺嘿嘿笑道:“我不知道。”


    謝天璧一愣:“你不知道?你難道瞧不出來?”


    蘇小缺答得很謹慎:“藥性難測,可不好說,一味改而全然變……”


    “你吃的,倒很可能是五十年前的切糕。”


    謝天璧沉默不語,蘇小缺愉快的解釋:“切糕你知道吧,明蟬女很可能買了二斤切糕,把紅棗紅豆都偷著吃了,剩下的糕團成丸子,用烏金貼了衣子,你吃著有沒有覺得酸酸臭臭的?”


    謝天璧表情有些扭曲,像是竭力忍著笑:“還好。”


    蘇小缺雖笑著,心裏著實搓火,自己也不知抽的哪個方向的風,見到那粒平傷理氣的藥丸,不假思索,就給謝天璧服下,而自己本該是天明即帶著謝天璧前往丐幫的,卻不知給這將死之人吃這等珍貴的藥有什麽必要?


    兩人一個心煩,一個暗喜,不知不覺已迴到居所,方是亥時一刻。


    謝天璧躺下見蘇小缺熄滅了燈盞,突的開口,聲音隱約有兵刃音:“此去丐幫,赤尊峰不會有一人去救我……所以,你若是想對付赤尊峰,此行定是一無所獲。”


    蘇小缺不想他這般直接,走到近前,黑暗中眼眸沉沉閃爍,沉吟道:“你難道不是赤尊峰的教主?”


    “是,可死了就不是了。小缺,我雖不會再算計你,卻是防著你算計我……所以我來七星湖前,早已安排火鳳堂與神龍堂共掌赤尊峰。三年內,若非我傳喚,絕不插手我的任何事,哪怕我死,也不準他們用赤尊峰弟子的性命犯險。”


    蘇小缺靜靜聽著,眼眸中有些怒氣,卻更有三分敬重。


    謝天璧略偏著臉,今夜正是朔月,窗外夜色濃重:“我欠你,所以我現在在這裏任你處置,但你要知道,謝天璧是赤尊峰之主,此行已是任性,赤尊峰弟子的性命,不該為我的任性付出任何代價。”


    蘇小缺垂下眼睫,謝天璧的手蒼白修長而有力,這些時日,卻瘦了許多,顯得有些骨節過分的突露,一時心中悵然疲倦:“你怎會知曉……我會借機絞殺赤尊峰勢力?”


    謝天璧薄唇略勾,笑得有幾分得意嗜血更有些深藏的寂寞苦痛:“小缺,你還在白鹿山被聶叔叔打屁股,跟厲四海鬥嘴打架時,我早已是赤尊峰的少主,掌管一切。有些東西,我不得不很早就學會……不單是你,便是唐一野,也太嫩了些。”


    蘇小缺靜默片刻,微微一笑:“你說得是。不過,我會慢慢學,總有一天會不遜於你。七星湖與赤尊峰,從來便是並駕齊驅,我身為七星湖之主,也不能輸你太多,是不是?”


    在無星無月的夜色裏,兩人之間卻是互相通透相知,異常奇特的契合而親近。


    謝天璧忍不住笑,伸出手臂擁著蘇小缺,蘇小缺俯在他的胸膛,雙手攬在他的腰後,有一下沒一下的慢慢撫摸他的腰脊,輕聲快樂的笑。


    謝天璧下巴貼在他的頭頂,低聲道:“也好……反正你怎樣我都喜歡。哪怕不單純了,不夠好了,這樣壞著的蘇小缺,我卻更喜歡。”


    蘇小缺嘻嘻笑著,說出的話卻縝密而冷靜:“我還是得試試,朱阿姨龍堂主他們是不是當真那般聽你的話,畢竟你是赤尊峰的教主,我就不信,他們敢見死不動。”


    謝天璧似笑非笑,道:“他們更不敢不聽我的命令,而且他們絕對相信我能活著迴去。”


    蘇小缺哼的一聲,抬手點了謝天璧幾處大穴,道:“睡吧,明早咱們便出發,我親自送你去死。”


    謝天璧卻笑得開懷輕鬆,甚至有幾分身處情愛中的調笑:“為什麽不用銀針了?嗯?”


    蘇小缺隨手將他壓倒,趴在他身上,鼻尖相對,道:“銀針你會逼出來,我又舍不得你疼,隻好辛苦些,每隔六個時辰,重新給你點上一遍要穴。”


    兩人嘴唇離得極近,謝天璧暗影中見他唇瓣光澤神秘,如寶石浸水,一時情動,忍不住伸出舌尖輕輕碰了碰。


    蘇小缺隻覺嘴唇酥癢,輕輕一笑,避了開去,靜靜凝視謝天璧片刻,感受著他的唿吸,卻又低下頭,吻上他的唇。


    四唇相接的刹那,兩人心中均是怦怦亂跳,宛如少年不解情事之時的狂喜而青澀,如此親密相愛的一吻,幾乎美好到不真實。


    蘇小缺臉頰微燙,自己知道定是紅了,舌尖在謝天璧唇瓣上遊移,竟不敢深入其中。


    而謝天璧於這種接觸,也是雙手火熱,唇瓣緊緊貼合,卻不深入,微闔著一雙星眸,唇齒間溢出一聲低低的喟歎,沉而沙啞,似滿足又似壓抑。


    良久,蘇小缺模模糊糊道:“真好……”


    謝天璧脖頸後仰,離得開些,眸光雖亮,卻不是往日刀鋒孤星也似的寒,而是有層瑩潤如月光的色澤,半晌低笑道:“好麽?”


    雙手枕在腦後,笑道:“以後更加好……”


    蘇小缺呸的一聲,這一天心境跌宕,疲倦不堪,靜靜躺好不一會兒已然睡著。


    謝天璧深知他為什麽這等堅持將自己送往丐幫。


    蘇小缺本不舍得殺自己,又不願這麽輕易原諒,心中終是對死去的路乙有愧。想來想去,隻能借自己為餌,企圖斬殺赤尊峰幫眾替三年前的路乙報仇,內心深處,定然不願自己當真死在丐幫的三刀六洞之下,而是希望借赤尊峰之手,救自己逃出生天。這樣一來,赤尊峰弟子的血,祭奠路乙,自己的性命,不是不取,而是取而不得,此乃天意,並非他蘇小缺心軟放過。


    這等彎彎繞的心思,也隻蘇小缺才有,蘇小缺向來便有把原本就複雜的事情搞得更加撲朔迷離的本領,想到此處,不覺微笑,偏過頭去,輕輕撥開他臉上的發絲,心中發狠,看來他是不到絕境絕不會看清自己的心思了,能斬開亂麻的快刀不在自己手中,隻在他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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