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不說話,隻靜靜聆聽對方的心跳,不願打破這難得的無言溫馨時光。


    良久,蘇小缺放開胳膊,道:“你這番傷得可不輕……”


    謝天璧輕輕嗯了一聲,道:“值得的。”


    蘇小缺卷起他的褲腳,見小腿肌膚略有些紅腫,放心道:“看來腿腳還沒有被黑水湖的水燙傷。”


    放心之餘,站起身來,隻覺得一身熱汗膩在水靠裏難受之極,也顧不得其他,忙忙的脫了水靠。


    他在謝天璧麵前赤身裸體並不覺得害臊不適,光著身子涼了涼扇了扇,想待汗落了再穿衣。


    謝天璧隻看得苦笑不迭,少年時兩人同洗同浴也不知多少次,可自動了心懂了情,卻是見不得這混蛋肆無忌憚的光著,又因方才情急,強運真氣逼出銀針,眼下當真是一身經脈俱痛,內力再無法凝聚,心緒激蕩之下更是無法自控,隻見眼前這人一身肌膚如白玉如月色,竟比穿著鮫皮水靠更像個活色生香的妖精。


    一時口幹舌燥,使勁咳嗽了幾聲,蘇小缺聽了,忙打開包裹,翻出一隻大白梨子扔了過去:“吃!”


    謝天璧接過梨,啃了一口,果然汁多味甜,他重傷之下,本就口渴,一邊啃著梨,一邊卻不忘囉嗦:“穿上衣服,這裏頭陰冷得很。”


    兩人此番洞底重逢,心中都是說不出的滿足慶幸,地上的種種恩怨,也就暫拋腦後,相處之間,倒有些像少時白鹿山的情狀。


    蘇小缺換上原來的衣衫,走到謝天璧身前,謝天璧鼻端登時嗅到一股濃烈的竹葉幽香,見他紅衣雖整齊,黑發卻散亂,比光著身子更有一種係人心處撩人情處,卻又不好叫他把衣服再扒了,想想也隻得一手抓著梨,一手悄悄遮住腹下的怒目金剛。


    蘇小缺見了謝天璧,也就不再著急,取出點心肉幹,與他分吃,嘴裏塞著野鴨脯,隨口問道:“你怎麽滾到這裏來了?”


    謝天璧苦苦支撐到他趕來,安心之下,也是感覺渾身傷勢劇痛,再撐不住,便倒在他肩頭,低聲道:“跟你一樣,摸到那機關就掉下來了。”


    蘇小缺若有所思,笑道:“來了可出不去了,那洞口大石和石壁按鈕一樣,都是他媽的有來無迴。”


    笑嘻嘻的拍了拍謝天璧的肩:“就算機關沒這麽惡毒,我水性好功夫好,能原路迴去,你卻是萬萬不能了。”


    謝天璧哼的一聲:“還不是為了救你?否則再過三天,太一真氣便能順利逼出銀針,銀針一出,你還不就是我的掌中之物?看你到時候還敢這麽囂張。”


    蘇小缺聽了,心裏甚是甜蜜,卻嗤笑道:“你看,千算萬算,不如天算,你千辛萬苦,偷偷的運功拔針,偏巧咱們噗通掉到這老鼠洞裏,這一折騰,你也瞞不過去啦,也是,便是你內力不鎖,輕功也不夠好,還得靠我。”


    摸了一把謝天璧的臉,斷言道:“總之,你還是為了自己能活命,才舍身救我。”


    話一出口,兩人都愣了一愣,氣氛冷了一冷,嫌隙陡生,謝天璧一口豆卷堵在胸口,澀澀的難受,半晌開口,低聲道:“小缺,那一刻我想的隻有你……你信我。”


    生死一瞬,謝天璧再冷靜深沉,再多的算計韜略,也是不及心底深處不假思索湧上的第一個念頭,一定要讓蘇小缺活下去。


    便是謝天璧,也有如此之傻,如此多情,如此不顧一切,如此罔顧性命的一刻,因此才能逆天行事,硬生生逆行經脈逼出骨中銀針,送他到生路。


    這番思量情感,不說蘇小缺亦是明白,靜默片刻,卻道:“天璧,我知道,隻是以前的事,總也忘不掉,隨口就出來了……”


    謝天璧搖了搖頭,輕笑道:“不要緊,咱們以後還有很多年,足夠讓你忘掉。”


    蘇小缺澀聲道:“是麽?”


    謝天璧見他神情,若有所悟,笑問道:“咱們掉到石洞裏,我是寧可自己死了,也會讓你活下來,你一逃出生天,立即就想方設法的來救我,若咱們能活著出去,難道你還是要送我去丐幫赴死?”


    蘇小缺垂下眼睫,凝視謝天璧胸口白衣上的一灘血跡,那是真氣逆行強用,同自己掠起時噴出的血,隻覺眼眸酸澀,心中極是舍不得,猶豫片刻,卻決然道:“是。”


    “天璧,我跟你、跟一野都不同,我隻是小聰明,經常犯糊塗,也經常做傻事,可是每個人這一生都會有一件傻事不得不做……送你去丐幫,他們若殺了你,我會一世傷心,但卻是不得不去。”


    謝天璧沉吟道:“就像你當年硬是要迴丐幫受刑?”


    蘇小缺微微一顫,對斷脈之苦猶有餘悸,卻點頭道:“那是我的錯,我得承擔,而你做下的罪孽,也逃不掉……或許,他們不會殺你。到時候隻要你活著,無論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要你。”


    謝天璧略一思忖,心道丐幫不殺你那是因為你做過少幫主,送我去他們再不殺我,可真得開善堂做了佛門旁支了,心中不免覺得蘇小缺這件事犯傻著實犯得厲害,卻又覺得他猶在夢中一般的犯傻神情說不出的率真可愛,當即心念一動,眉峰微揚,眼神深邃莫測,逐漸浮上一層無可奈何的寵溺,低低一笑,道:“也好……到那時候,你大概會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我也會知曉你最舍不得放棄、真正珍惜的東西。”


    想著忍不住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細細摩挲,自己的手掌比他的略大粗糙,想必能包容他所有的倔強與傻氣:“你這件傻事不得不做,我卻是這場豪賭不得不賭。”


    蘇小缺隱有所覺,卻不敢確定,忙問道:“賭什麽?”


    謝天璧淡淡道:“賭你。”


    “用什麽賭?”


    謝天璧的眼眸不禁透出些許執著與狠意:“我的命。贏了,我活著,咱們有一生一世的時間,輸了,我死,你……也許會傷心罷。”


    蘇小缺聽了,眸光如春水,靜靜看著謝天璧,似要把他刻在心裏融到血裏一般。


    謝天璧卻避開他的眼神,道:“咱們想法子先出去。”


    蘇小缺嗯的一聲,問道:“你還有力氣嗎?”


    謝天璧動了動手腳,黯然搖頭。


    蘇小缺忍不住心疼:“也是,你硬逼出銀針,本就受傷甚重,又是囫圇摔了兩跤才跌到這個洞中之洞……屁股摔腫了沒?我記得你尾巴骨有些長,摔斷了可就麻煩了,以後出恭都會疼。”


    謝天璧聽他這般不三不四的話,氣歪了鼻子,默默扭過頭去:“沒腫,沒斷。”


    蘇小缺繞著蓮花白玉床走了一圈,仔細打量著室內陳設,見床前立著兩排銀質鏤花的燈架,一排三架,燈光便是由此傳來,走近一看,見燈盞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盞內燈油細膩潔白,半凝固狀,用手指沾了少許,輕輕一搓,驚道:“這竟是鮫人油燈!”


    以前在白鹿山看過一本雜書,知傳說中曆代帝王墓穴中,都生殺鮫人熬油燃燈,能百年不滅,不想竟在此處得見,不禁驚歎七星湖財力之雄、異寶之豐。


    這石室雖不大,卻儼然寸土寸金的奢華,女子雕像羊脂玉為體、芙蓉玉雕麵、瑪瑙鑲唇、墨玉成眸,栩栩如生巧奪天工,走到近前,竟能感覺到她幽雅的體香唿吸般,細細一聞,香氣卻是從發絲中傳出,這女子一頭烏發,根根如真,蘇小缺伸手拔下一根,繞在指間一拽,卻是韌勁十足,一拽之力下,竟不能斷。


    謝天璧見了,道:“是烏金蠶絲,刀劍難傷,既柔且韌,世所難見。我當日在懷龍山用的烏金索,便是三成烏金蠶絲摻著七成蟒筋做成。”


    蘇小缺聞言大喜:“外麵那些機關定是這惡婆娘設的,她這般狠毒,拔光她的頭發聊以懲戒罷!”


    說著雙手利落,已將玉像滿頭烏發盡數薅下藏到包裹中。


    謝天璧知他素來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見狀也隻能苦笑,指著床邊一處道:“這女子可不是常人,正是你們七星湖的第七代宮主,喚作明蟬女,你身為第十二代之主,見了她竟敢這麽無禮……”


    蘇小缺湊到床邊一看,那裏果然密密的刻了一篇文字。


    大致意思便是明蟬女身為七代宮主,卻戀上青城掌門源空石,可惜正邪不容,源空石背信棄義,另娶名門佳人,明蟬女趁情郎新婚之夜怒殺新娘、盜取青城鎮派名劍源氏劍,迴到七星湖卻終是相思而死,死前設機關於此,隻想陷情郎相陪。


    蘇小缺看了隻覺驚心動魄,不禁歎道:“不惜與那源空石結下殺妻之仇、奪劍之恨,隻是為了誘他來七星湖與自己死而同穴,這婆娘真是……真是……”


    謝天璧接口道:“性情中人,心狠手辣。”


    蘇小缺伸手摸了摸那把源氏劍,源氏劍三尺有餘,劍身略寬,劍鞘鏤刻青城圖案,看著也沒甚稀奇,一時低聲道:“源氏劍還在,這婆娘想必不知青城派五十年前早已煙消雲散……明蟬女以己度人,卻不想這源空石既棄她如敝屣,自是薄情之人,又怎會為了還沒睡過的妻子甘冒奇險,赴這七星湖之約?便是傳家名劍,也不比自己的性命來得重要。”


    謝天璧頷首道:“源空石毫無膽略氣魄,難怪青城派亡於他手,明蟬女雖是女子,卻是敢愛敢恨,單這兩處陷阱,其心智手段已遠勝源空石。隻可惜不懂俗世小人之心,看錯了人,寄錯了情。”


    蘇小缺柔情萬千的正感慨嗟歎憐香惜玉不已,突的想起一事,不由得大怒:“這婆娘想害源空石,卻害了咱們,端的是死了也是個不長眼的糊塗鬼!”


    謝天璧心想,若是明蟬女死後有知,見你薅光了她玉像的一頭黑發,想必也不會有好果子賞你。


    蘇小缺繞著蓮花床又走一圈,見床底處隱隱有些奇異的花紋,他眼神雖好,但床底卻在燈光暗影處,站著很是瞧不清楚,當下歎了口氣,隻得屈膝跪下,道:“這婆娘定是要老子下跪……”說著定睛看去。


    卻見明蟬女雙足下的床邊,工筆細描了幾幅圖畫。


    圖中所繪,盡是在這石室之中。


    第一幅是一個男子,眉目俊美,手拈棋子,正在弈棋。


    蘇小缺見了喃喃道:“一個人下什麽棋?跟鬼下麽?”


    第二幅仍是這個男子,卻是在填詞。一闋詞字字清晰,卻是少了最後幾個字,這個男子正用劍尖在一塊玉璧上補全。


    蘇小缺很是煩惱:“七星湖的宮主怎麽都這個調調?好好的一個個寫字作詩,不想當妖人,難道想去考狀元?”


    說著伸腳輕踹謝天璧:“你會不會填詞作詩?”


    謝天璧很是自卑的看了一眼那禿頭玉像,坦承道:“不會。”


    想了一想,企圖找迴幾分麵子:“不過我倒記得幾首李杜蘇辛……你要聽嗎?”


    蘇小缺勃然大怒:“聽個屁。老子沒空!”


    他這些年在七星湖,居體養氣潛移默化間,本已斯文風流許多,眼下身處絕境,又是同謝天璧一起,登時故態複萌本性難移,忍不住把那少年頑劣時的舊調重新彈了一彈。


    一彈之下,他是頓感輕鬆,謝天璧聽了更是歡天喜地,隻覺得蘇小缺這般一踹、一怒、一罵,端的是眉目靈動、風情無雙,恨不得蘇小缺再踹自己一腳,再飆幾句粗話才好。


    第三幅圖畫卻是一個丹盤裏兩粒藥丸,一粒朱紅,一粒烏黑,這男子正在挑選。


    蘇小缺嘻嘻笑道:“可不是?又是下棋又是填詞,生生把這人給逼得病了,正吃藥治病呢。”


    他神態輕鬆,卻甚是靈醒,知這幾幅圖畫跟能否出去息息相關,因此隻是嘴上調侃,心中已然隱有所悟,早想了無數種可能,但每一種都似是而非,實在捉摸不透這明蟬女的心思,當下定了定神,繼續看最後一幅圖畫。


    最後一幅圖端的是冰火兩重天,左邊繪的是石室西側打開一道小門,男子正往外走,想是逃出生天之意,右邊卻是地獄鬼麵,水火交融,那男子身陷其中,麵容扭曲恐怖,頸子以下,竟全是白骨森森。


    筆觸真實細微,蘇小缺看了一眼,幾乎不敢再看,強忍著懼意和惡心,卻瞄到畫底有一個拇指大的青玉鑲金凸起,凸起周圍有四支延伸而出的金絲柄。


    一時大悟,喜道:“天璧!我明白啦,這婆娘雖狠,卻不想害死七星湖的人,因此生怕七星湖弟子誤入,便給了一個生機,隻要這三件事做得好了,便能打開生門出去。”


    謝天璧想了一想,道:“這石室中並沒有棋盤、詩詞和藥丸。”


    蘇小缺伸指,輕輕彈了彈那青玉按鈕,側耳聽音,道:“這是個飛燕同心的機關,倒是不難打開……”


    突的起身,抱起謝天璧,遠遠放到石室一角:“萬一我開啟錯了,你離得遠些也許還能活命。”


    謝天璧就地一個懶驢打滾,他自打學了武功,想必就沒用過這般無賴的招數,一把拽住蘇小缺,聲音堅定如鐵:“我同你一起。”


    蘇小缺凝視他的眼眸,粲然一笑,輕輕敲了敲他的頭:“是我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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