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鉤雙眉一軒,道:“你知道?”


    蘇小缺低聲道:“鍾遊是喜歡崇光,可這幾年一直對他敬愛嗬護,恨不得捧著手心裏,更不曾敢有半分褻瀆,哪會那般折磨糟蹋?”


    “鍾遊見到崇光,雖提到他的傷勢,但那瓶藥我一看便知,隻是尋常的燙傷膏藥,鍾遊無意燙傷崇光可能確有此事,但若當真強暴了崇光,又怎麽會隻帶著燙傷藥?”


    唿出一口氣,又咳出一口泥水來:“鍾遊見了爺,隻說心裏喜歡崇光,卻沒半個字越了雷池,想必愛而敬之,從來就沒有和崇光真個銷魂過……可憐竟是個癡人。”


    沈墨鉤微笑頷首:“小缺原不是笨人,隻是心腸太軟,容易被情所惑罷了。”


    扶起蘇小缺的肩,讓他靠坐在自己身上,輕聲一歎,道:“你這樣,怎駕馭得了七星湖?這次算是罰過了,崇光我也懶得追究,你下次再糊塗,可別怨我手狠。”


    蘇小缺淹得半死,一絲兩氣兒的,隻能任他擺布,心裏卻對這老狐狸精越發多了幾分憎惡恐懼,隻道:“我不要七星湖。”


    沈墨鉤擰過他的下巴,仔細端詳,眼眸中光澤漸深,良久笑道:“若不是想讓你繼任七星湖,我又怎會默許魏天一跟你走得如此之近?”


    指腹用力擦過蘇小缺的嘴唇,直到唇色變得紅嫩,似滿意了少許,道:“不要七星湖,你怎麽對抗赤尊峰?怎麽殺謝天璧?難不成你就打算這麽糊裏糊塗的活死人也似,爛在這煙分劍截院?”


    說著握起蘇小缺的手腕,見舊傷處尚有鮮血滲出,道:“這斷經之苦續脈之痛想必你這輩子也忘不了,難道還不明白自己該怎麽做?”


    蘇小缺怔怔聽著,不由自主往沈墨鉤身上靠得更親密了些,心中波瀾起伏翻江倒海一般,過往種種似一條條長鞭,隻逼得蘇小缺透不過氣來,他天性隨意,本來對一切都無所謂,隻自由自在的隨性而為,到了七星湖,身安心難安,隻模模糊糊的想著殺沈墨鉤報仇,對自己卻真如沈墨鉤所說,活死人也似渾渾噩噩。


    但要做出接任七星湖的決斷,卻又太難了些,沈墨鉤豈是平白會給人恁大一餡兒餅的角色?


    蘇小缺想了想,問道:“爺,千年王八萬年龜,爺就算不如王八不如龜,好歹活個百十來歲也不成問題,為什麽要把七星湖留給我?”


    這小子稍一好些就拿話噎人,沈墨鉤雖被王八烏龜堵著心,也不舍得再把懷裏這寶貝扔到水底,隻得假裝沒聽見:“能活多久本是未定之數。我這一世必定孤獨,你好歹與我還有些關係,不給你又給誰?”


    凝視蘇小缺的眼睛,神情漸漸變得有些危險:“你也別仗著我寵你,就由著性子胡來,我要抬舉你或是糟踐你,都隻是一高興一生氣的順手事。”


    蘇小缺心中一凜,道:“那是自然,不過爺寵的可不是我,是李滄羽才是。”


    沈墨鉤笑道:“我自是寵他……”


    摩挲著蘇小缺手腕的細致肌膚,似愛不釋手,忍不住歎氣調笑道:“若是你肯同我一起,我倒真是別無所求了。”


    蘇小缺嚇了一跳,忙大聲道:“李滄羽的屁股挺漂亮,你戳他的去吧!老子可不是變態,少來惹我。”


    沈墨鉤冷哼一聲,笑得意味深長風情萬種:“等著看就是。”


    蘇小缺自然不會躺著等著看沈墨鉤犯病,忙忙的手腳並用爬起來,腳底抹油一溜煙跑了,雖十分虛弱,那輕功施展開來和斷了翅膀的麻雀一般難看,但好歹撲棱撲棱著,也頗為迅速的離開了沈墨鉤。


    沈墨鉤好氣又好笑,幾根手指互相觸摸感覺了片刻,露出一個甚是奇怪的表情,似有幾分猶豫不忍,卻也有幾分油然而生的喜悅。


    蘇小缺三天來不離崇光左右,清洗、喂藥,都親自照顧,待崇光清醒,兩人都一句不提鍾遊之事,一個是不屑,一個卻是不忍。


    崇光見蘇小缺眼帶血絲,麵容甚是疲倦,心疼得要死,屢屢開口勸他休息,都被他冷淡的截住話頭。


    崇光是個奇人,遭這麽一番大罪自殘,菊花傷了也不以為苦,無視數年相交,害了鍾遊一條性命也不覺歉疚,隻要蘇小缺守著自己,便是全心全意的歡喜不勝。


    蘇小缺見他如此薄情自私,厭惡之情更勝,待他傷口好轉了些能下地,能自個兒吃喝拉撒睡,便趁著一個春光明媚黃鸝叫的早晨打了個衣服包,幹脆徹底住到魏天一的竹舍了。每日白天照例去醫舍晃著,晚上便去吃魏天一的獨家蛋炒飯。


    魏天一經過數月的調教,蛋炒飯終於炒出了正常些的滋味。蘇小缺猶嫌不足,不光要吃雞蛋更加要吃雞,幾月下來,殺雞取卵的後果就是,不光沒雞吃了,也沒蛋吃了。


    茹了幾天素,嘴裏已是要淡出個鳥來,魏天一隻得又尋了十來隻雞供養在院子裏,於是魏天一專職養雞,蘇小缺司職吃雞,倒也配合無間,彼此默契。


    這天一隻蘆花小母雞頭迴下蛋,魏天一拿了,趁著熱乎勁兒跟蘇小缺顯擺,蘇小缺正拿著把雪亮的菜刀滿院子挑雞呢,他挑雞也挑得古怪,每隻雞挨個兒捏一把大腿。


    日積月累,聰明的雞們都知道把胸吃得豐了不打緊,腿可千萬得瘦一瘦,因此個個勤於長跑,整天壓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隻隻大腿瘦得沒有二兩肉,堪比鷺鷥白鶴,瞧著極是稀罕。


    蘇小缺見了這隻處蛋,也不含糊,往上一拋,菜刀霍霍,隻聽嗤嗤之聲不絕於耳,雞蛋落迴手中時,蛋殼兒已悉數剝落,每片大小均勻,在地上落成個母雞形狀。


    那生雞蛋沒了殼兒隻剩一層半透明的膜,蘇小缺輕柔的拈在指尖轉著,笑嘻嘻的看著魏天一,道:“這戲法兒變得好不好看?”


    魏天一正待答話,突見暮色中蘇小缺衣袖高高挽起,露著一大截手腕胳膊,隻把那半透明的生雞蛋比得黯然失色,細細一看,發覺其白淨瑩潔不讓春雪,光澤細膩更勝羊脂,那朵桃花胎記嵌在肌膚裏更是驚心奪目的活色生香,心中不由得咯噔打了個突。


    需知魏天一對蘇小缺再熟悉不過,以前蘇小缺膚色雖白淨,畢竟自小混跡市井,且是習武之人,肌膚柔韌堅密,卻絕算不上幼滑細嫩,而此時竟是細透瑩潤毫無瑕疵的一塊藍田美玉,乍一露出,直叫人不由自主的生出想去摸一摸甚至親吻噬咬的念頭。魏天一見過美人無數,從未對著一截胳膊如此顛倒過,癡迷之餘,心中更隱隱生出不祥的感覺。


    蘇小缺既不是李滄羽也不是莊崇光,自不會整日攬鏡自照觀賞自己,更不會注意到自己胳膊是白了還是黑了,因此見魏天一直著眼隻顧盯著自己手中雞蛋看,還以為他餓得狠了,當下嗤的一笑,不屑的看他一眼,拿著雞蛋自去做菜。


    入夜兩人聯塌閑聊時,魏天一突然提到崇光一事,問道:“近日你打算如何待崇光?”


    蘇小缺已疏遠崇光數月,一聽提及,不覺詫異道:“還能怎麽對他?崇光這人對人對己都狠毒非常,他擔心我想見我,不惜自刺一刀,我原本很是感動,可為了讓我去關心他,竟不惜冤屈鍾遊,鍾遊死了,也隻當草芥,倒讓我隻想與他從此陌路最好。”


    魏天一見他言語間眼波自然欲流,領口鎖骨隱現,燈下看時,說不出的勾魂攝魄,一時如飲醇酒,不覺醺醺,一顆心再無法平靜,當下強自凝神靜氣,天青色衣袖揮起,撲滅了燈火,這才說道:“你可錯了。當日沈墨鉤說你信錯了人,殺錯了人,這話很是,如今可還得再補上一句,你也待錯了人。”


    靜夜裏魏天一的聲音格外冷酷:“崇光這等人,可以殺,可以用,不可以冷落。這人愛也好,恨也罷,都是極端的烈,不僅傷人也傷自己。”


    “這種人既喜歡上了你,再狡詐也隻是卑微忠心的一條狗,再狠毒也隻是你手中的鋒利砍刀,你怎麽用他,他都甘之如飴。”


    “你若不想用他,那便殺了他,而不該疏遠,他武功雖差,卻自有一股天生的狠勁,到時他絕望之下由愛生恨,第一個要害的就是你。”


    蘇小缺聽得心頭一震,驟然生出一種熟悉之極可怕之極的感覺來。


    他深知魏天一絕非一般人物,身為七星湖的總管,武公高之餘,其心機手段更是難測,但數月下來,魏天一與蘇小缺相交時,武學心得、江湖閱曆固然是毫不藏私,平日待蘇小缺,更是親人兄長一般嗬護備至、愛惜有加,從未有半點嚴詞峻色、違拗相悖。


    因此日子一久,蘇小缺把這個最是深藏不露的天一公子,隻當成了白鹿山上的唐家瓜子,初見時那一點戒備隱憂早已煙消雲散。此刻聽得魏天一這樣一番話輕描淡寫的隨口而出,其中縝密冷酷之處,比之沈墨鉤尚少了幾分真性情,細想來竟似足了謝天璧。


    魏天一良久不聞蘇小缺說話,獨眼凝視著他,問道:“怎麽了?”


    蘇小缺與他眸光一觸,立即轉開去,淡淡道:“沒怎麽,隻是奇怪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魏天一輕歎一聲:“我倒寧願你永遠不知道這些,隻是如今不告訴你,以後必定追悔莫及。”


    眼中的光芒甚是柔和:“你該知道的,我再不會瞞你,知道之後你想怎麽做,我也絕不會阻攔。”


    蘇小缺隻覺一陣暖意,笑道:“我明白。”


    數日後,蘇小缺偶爾迴到煙分劍截院住,待崇光雖不冷不熱,崇光卻已死而複生般喜悅,瘦成了巴掌大的臉發出光似的明豔,含著淚小心翼翼的問道:“你不怪我了?我那幾天不知道你差點被爺淹死……現在知道了,後悔得想殺了自己……以後我可再也不會啦!你千萬別不理我……”


    蘇小缺倒是服了他這份脆勁兒,不躑躅不徘徊的直接,愛就是愛要就是要的直接,比飛蛾撲火還要蠻橫三分,比自投羅網更是任性一籌。


    一時想起自己當年奮力糾纏厲四海的無賴勁頭來,倒不由得笑了,想關心一下他的傷勢,卻又不好直接問貴菊殘敗後新開景致如何,隻咳嗽道:“你腳丫子可完全好了沒?”


    崇光立即脫了鞋襪,笑道:“好啦好啦!”果然光潤潤的腳上連個水泡的疤痕都沒有,蘇小缺不禁讚道:“宋夫人當真妙手!”


    崇光撇撇嘴道:“你可不知道有多疼,那婆娘一心隻想著不留疤痕,免得讓爺瞧了不樂意,可沒少折騰我這皮肉。”


    蘇小缺心道,女神醫縱是神醫那也是女的,術業有專攻,對治內傷毒傷還真不如對調香製粉的興趣大,自然對傷口模樣精益求精些。


    一抬眼,卻見崇光正在脫褲子,知他想讓自己看後庭傷口愈合情況,忙上前拽住褲腰,懇求道:“你說就是了,何苦把褲子也扒了?這穿堂風多涼的,迴頭就凍得你竄稀。”


    深夜竹舍,魏天一取出一隻色作烏黑,陳舊而結實的木瓶,珍而重之的將一小碗水倒入其中,塞上瓶塞,用火漆封牢,眼神閃爍不定,似猶豫又似擔憂,良久閉了閉目,左手握筆,迅速的寫好一封短柬縛在瓶身,緩步走出竹舍,密林中已有一人守著,見他來到,那人忙翻身下拜,一舉一動盡顯矯健靈活,魏天一將木瓶交到這人手中,低聲道:“送畫眉穀,絕不可遺失。”


    見那人輕煙也似離去,魏天一背負雙手,仰望明月,忍不住輕聲道:“蘇小缺,我隻盼是我疑心錯了,你一切沒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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