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鉤攜了他的手,感覺他掌心沁出冷汗,不禁笑了笑:“原來你也知道害怕……”


    聲音溫厚如絲絨:“你這次招惹李滄羽,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是信手而為還是另有所圖,我都不會追究,但若有下次,吊在這裏的人就是你。”


    兩指捏住他的下頜,指腹慢慢碾過肌膚,似很滿足於指尖傳來的觸感,淡淡一笑道:“你即便不願叫我爹,我也舍不得要你的命,下次若犯錯,隻會把你吊在這裏三天而已,明白嗎?”


    迴身出了門,臨行吩咐道:“至於這次,你就在裏麵呆到天明,好好想想以後該怎麽做罷。”


    七星湖富可敵國,更是處處奢華,連這刑室石壁上,都掏空鑿出燈座,點著十來盞錚亮的銀燈,黑水湖在燈光下越發詭異幽暗,滿室隻剩蘇小缺和一個將死之人。


    蘇小缺坐在岩石上,麵容甚是平靜,半晌低聲問那半死人道:“你還想活著嗎?”


    “活著雖然很好,可是你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對不對?”


    “你在這裏,再看不到太陽月亮鳥語花香,要不我殺了你罷?”


    那人哪裏還有意識?自顧痛楚呻吟,喉間隻剩一口濁氣刺啦刺啦吞吐不下,蘇小缺低頭沉思片刻,已做了決斷,穿身飛起,十餘丈的湖麵一掠而過,雙足輕輕落在鐵索上扣住,長身下探,鎖住那人咽喉,一凝神,哢一聲,幹脆利落的扭斷了那人的頸子。


    足尖一借力,掠迴岩石,嘴角露出一個真心開懷的微笑,這個微笑映在四九蟲的磷光裏,如暗夜綻放的雪花,分外涼澈。


    原來這個不知姓名的七星湖弟子,竟是自己親手所殺的第一人。


    第二日天明,侍者開門放蘇小缺出去,蘇小缺手指一順,懶懶道:“他死了。”


    說完慢悠悠的晃出山腹,那侍者眼睜睜在後麵看了良久,直到那背影消失,這才醒過味兒來,不禁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迴了刑堂,更在舌頭底下藏了丸毒藥,心想俺可不吃那零碎苦頭。


    刑堂報與沈墨鉤知曉,沈墨鉤卻隻笑道:“死了就死了罷,算了。”


    待內堂眾人得知此事,均知新來的在爺心中非比常人,個個都對蘇小缺另眼相看了幾分。


    卻說蘇小缺一早離開刑堂,隻覺身心俱疲,殺那人時,手上雖未沾染半分血跡,卻似有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揮之不去。待迴到醫舍竹屋內,與宋鶴年招唿一聲,便自顧去後院洗浴。


    宋鶴年稟性愛潔,醫舍一個個都幹淨得好比剛剝出殼兒的嫩雞蛋,蘇小缺是她最為喜愛的幫手,因此也格外從嚴要求。


    後院有個天生的玉石池,青玉為欄,白玉為底,更有瑪瑙紅絲蔓延其中,觀之可愛,觸手溫潤,宋鶴年很是喜歡,終年汲來溫水,不涼不熱的盈滿一池,每天中午飯畢,就逼著蘇小缺去洗。


    蘇小缺稍一流露出不情不願的意思,宋鶴年就親手挽一個絲瓜藤,捉著蘇小缺的胳膊就使勁兒蹭,她手本就粗糙如老鬆,再加上個不沾水的老絲瓜,隻恨不得把蘇小缺搓掉一層皮,蘇小缺無奈之下,隻得每日作欣欣然狀自己跳進池子。


    第一日洗浴時,蘇小缺便覺出池水中有股雪後竹葉的清冷氣味,四顧一瞧,見一旁竹架上,果然放著一琉璃瓶,瓶上鏨著小小四個字:“竹露輕響”,打開一聞,與水中味道正是一模一樣,不由得好笑,深知宋鶴年愛潔淨到了古怪的地步,既是她要自己帶點兒竹葉氣息,那便帶著點兒也沒什麽打緊,橫豎既不是花香,也不是飯味,就不曾誓死抗爭。


    崇光有時發騷,賴在蘇小缺身上吮來吻去時,也曾嫌棄過這股“苦不苦香不香的藥味兒”,蘇小缺卻暗暗鬆一口氣,崇光那玩意兒是不行了,自己還是血氣方剛一條好漢,每每被這妖精弄得一柱擎天,日子久了也難受,幸好他不愛這股味道,倒免去了些許肌膚相親之苦。


    此刻疲倦自厭之下,泡在林木清氣的池水裏,頓覺渾身鬆快,正眯著眼爽著,隻聽一陣腳步聲匆忙,睜眼看去,卻是崇光衣襟鬆挽著跑來,忙笑問道:“你怎麽跑來啦?”


    崇光蹲在池邊,咚咚咚的敲蘇小缺的腦袋:“你沒事兒了,也不迴去跟我說一聲!我擔心了一夜,還是刑堂一個老混蛋告訴我你已經放出來了!倒害我被那混蛋摸了好幾把,若不是我機靈,褲子都被扒了!”


    蘇小缺笑嘻嘻的捂著腦袋,一手拽著崇光手腕,一使力,已將他拉下池來,誰知崇光哎喲一聲,捂著胸口疼得臉色煞白。


    蘇小缺一驚,忙扶起他,方才一番動作,崇光衣衫已經鬆開,胸口處包紮著的布條滲出些血跡。


    蘇小缺眼神變幻,冷冷道:“是不是那刑堂的老混蛋逼奸不遂,傷害於你?”


    崇光“呸”的啐一口,道:“就憑那老王八,還能傷得了我?我這不是想來醫舍看你嗎?但宮規不讓亂闖,又想治治那老混蛋,就順勢撲到他的刀口上把自己弄傷,我便來了醫舍,他便進了刑堂。”


    說著吃吃的笑。


    蘇小缺心道你這廝可真夠狠的,真是傷人不惜傷己的邪門貨色。想著伸手按了按他傷口處,大怒:“你腦子進屎了!難道不會用胳膊腿兒去撲刀口?非得用胸口?這傷口隻差一分就是少陰、少陽、任脈之會,若是紮到那兒,你也不必來醫舍,我倒是可以送你一口雕壽字兒的棺材,保證又敞亮又實惠。”


    崇光被他罵得狗血淋頭,心裏卻甜絲絲的十分受用,騷答答的撲上來,摩挲蘇小缺胸口的刀疤,道:“你這裏也有一處刀傷,我瞧著好看,所以……”


    話未說完,蘇小缺猛然將他一把推開,力道之大,直把崇光震到池邊不住咳嗽。


    崇光尚且不知何故,隻驚惶的睜大雙眼,卻見蘇小缺已然披衣立在池外,眼神冰冷得可怕,嘴唇血色盡失,更微微發抖。


    良久,蘇小缺方開口,聲音幹澀嘶啞,似從喉嚨中硬擠出來:“我有事,你……好好治傷。”


    看著他倉促離去的身影,崇光輕輕蹙起眉頭,這胸口的刀疤,似乎是蘇小缺隱藏最深的傷口,稍一提及,就痛楚到狼狽失態,沉吟著不自覺伸指沾了沾自己胸口的血,放到嘴裏嚐了嚐,想必蘇小缺的血和自己一樣,也是這麽猩紅微甜吧?


    蘇小缺……從認識你的那天起,我便知道自己絕不會放手。


    誰傷了你,我拚了性命也定會讓他十倍百倍的償還!


    崇光煙渺波茫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狠意。


    蘇小缺知道自己在做夢,夢裏的自己眼睜睜看著灰暗的刀鋒,一直往後退往後退,想一腳踏空,摔到身後的懸崖下去,這樣就能醒來。


    偏生腳步卻滯重得可怕,雙足像被蛛絲粘住,隻能看著謝天璧挑著眉,手持長安刀,慢慢的慢慢的逼近。


    謝天璧身後有群山巍峨,大海蒼茫,足下有死屍如山,白骨盈野,他就像從天而降的魔神,不可阻擋。


    夢裏謝天璧還在騙自己,他眼眸如寒星,白衣勝雪,說不出的英挺風越,他沉沉的說道:“小缺,我殺了你,可是我喜歡你……”


    刀尖已刺破肌膚,熱血把刀刃流淌出璀璨的光華,蘇小缺的心已疼得即將破碎,謝天璧薄薄的上唇慢慢勾起,微笑道:“小缺,不要怕疼,我比你更疼。隻有這個法子,我才能陪著你。”


    隨後便是剜心之痛。


    自己一顆心被長安刀完整的挑出,謝天璧凝視半晌,迴過刀尖,刷的割開自己的胸膛,剜出心髒,托在手裏,遞了過來。


    蘇小缺無意識間,接過他兀自跳動的心,謝天璧道:“好極,就是這樣。”說罷將蘇小缺的一顆心揣入懷中,傷口奇跡般瞬間愈合,不留痕跡,聲音似魔鬼的誘惑:“小缺,我的心給你,你放好,從此我們倆再無隔閡嫌隙,就像聶十三和賀十五,生死不棄。”


    蘇小缺隻覺得一陣惡心,幾欲作嘔,夢中大笑道:“怎麽可能!謝天璧和蘇小缺怎麽配像那兩個人?”五指用力,生生捏碎了掌中心髒,淚水卻也止不住落下。


    正傷心欲絕之際,隻覺有人拚命搖晃自己,勉力睜開眼,見是崇光,不禁鬆了一口氣,道:“我做噩夢了。”


    伸出手掌,似乎還殘留幾分真心破碎的感覺,虛虛一握,哪裏有謝天璧的心在?


    崇光怔怔的看著他,道:“你夢裏也會哭嗎?”


    蘇小缺拭了拭臉頰,果然冰冷潮濕,當下笑道:“嗯,我想到以前的事了。”


    崇光垂下頭,聲音有些冷:“謝天璧是誰?”


    蘇小缺一怔,淡淡道:“我一個師兄。”


    心中前塵往事盡湧,再把持不住,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足尖微動,從窗口飛出,身形如飛鳥遊魚,待崇光衝到窗口時,早已消失不見。


    月下禦風而行,蘇小缺的身體輕巧飄忽如落葉,盡順天然,出了煙分劍截院,徑直往西,也不管有沒有越過內堂山壁,隻一路疾奔,清風拂過頭發,花葉托在足下,倒感覺有幾分清爽之意。


    一時奔到一叢密林中,密林邊緣有清溪圍繞,林子深處隱約黃泥矮牆,數間竹舍,兩溜茅籬。


    蘇小缺在溪邊停下腳步,調勻唿吸,見溪水邊野草野果,頗有能食用調味的,這一整天並不曾好生吃飯,夜半時分免不了腹中饑餓,他又是幼年孤苦慣了的,平日心情再不好,一頓好飯喂養之下,也會心滿意足。


    此時放眼一看,見一株大樹上碩大一個野蜂窩,不禁技癢,當下從隨身竹筒裏取出刀來,飛身上樹,一刀割開蜂巢,那些野蜂也是倒黴,天降奇禍,大限將至,一個個從睡夢中紛紛驚醒,大怒之下,提搶上陣,挈婦將雛,一門英烈,暴風驟雨般撲向蘇小缺,登時就像滿天下了黃雹子。


    蘇小缺所謂會家不忙,隻在野蜂群中穿梭往來,手指間刀光霍霍,白鹿山不傳之秘伽羅刀盡數用來欺淩踐踏野蜜蜂。


    自打進了七星湖,蘇小缺於武學早已不敢荒廢,無人處暗自習練自不必說,便吃飯睡覺,也常常潛心揣摩,此刻終見成效,哪消盞茶時分,野蜂敗勢如山倒,地下累累的積了一層蜂屍。


    蘇小缺取下蜂房,心中正打算下水撈幾條魚,做個蜂蜜烤魚打打牙祭,卻不想斜刺裏殺出一隻雞來。


    但見這雞生得肥壯精神,端的是峨冠裝瑞玉,利爪削黃金,一招八步趕蜂,撲向蜂屍就啄了起來。


    蘇小缺一見大喜,真是天賜良雞,哪有不笑納的道理?一式八步趕雞,牢牢捉了肥雞在手,拔了毛開了膛洗剝幹淨,厚厚塗了野蜂蜜,又采來諸般野果塞入雞腹中,撿了幹枝落葉,生起火來,架起燒烤。


    蜜的清香雞的濃香混在一起,蘇小缺用一根樹杈翻著雞,一邊舔著嘴唇,埋怨自己不曾帶口鍋來,否則再煮上一鍋野菜鮮魚湯,豈不是好?


    正自怨自艾,隻聽林中木葉輕響,一個青衣人漫步走來,遠遠看去,似一隻青鶴孤落驕傲,人未到,氣勢已淩人。


    蘇小缺看到這青衣人,手一顫,樹杈已落在碧草上。這青衣人無論身形姿態,都似足了另一人——謝天璧。一時渾不知自己是否仍身處夢中,隻覺得一種濃重的悲哀恐懼襲來,僵坐在地動彈不得。


    青衣人走到火堆邊,鬢邊有些許白發如霜,臉上卻罩著個薄而精巧的銀質麵具,隻露出一隻眼睛,開口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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