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謙由他奚落,一張薄臉依舊死人樣,半晌冷冷道:“是我想毒你,你從小就惹人厭惡,偏偏還要纏著謝天璧。”


    蘇小缺不想他這般直接,怔了怔,卻歎道:“可你終究不忍心當真害我,所以剛才對我特別的好,倒七草茶給我喝,又再三叮囑我盡心學醫,是想讓我以後救迴自己一命吧?”


    程子謙搖搖頭,端著茶杯的手指剔透玲瓏,散發著淡淡的藥草氣息,整個人一株藥草也似幽淡,聲音有些低沉悲傷:“我爹很是欣賞你……而且,天璧喜歡你,這幾天他在這裏治傷,跟我說過許多話,十句話裏倒有七句提到你。”


    手指在空中輕輕劃了個心的形狀,悠然道:“我可以很輕易的剖開他的胸膛取出他的心,隻可惜這些年,他心裏隻有你。我又能如何?這次多謝你沒有告知他下毒一事,我很承你的情……”


    “畫眉穀離他很近,我在這裏吹笛,他在主峰也許能隱約聽到,他時常來探我,衣袖會沾染這裏的藥香,我已經別無所求,求也求不來,對不對?我程子謙悄悄喜歡一個人,就會不計較也不思量,不逃避更不背叛。無論他做了什麽,終我這一生,都會守在他身邊。”


    蘇小缺方知他對謝天璧的用情竟已這般刻骨癡迷的地步,不禁動容,卻又忍不住煞風景道:“他若是殺了你爹呢?”


    程子謙忍無可忍,拂袖道:“你去吧,以後沒事千萬不要過來,我雖不會再給你下毒,甚至以後可以把你當師弟一樣看待,卻還是很討厭你……”


    啪的捏碎了茶杯,狠狠強調:“非常討厭!”


    蘇小缺抱著青囊藥書施施然走出畫眉穀後,阿二殷勤的進屋給少爺倒茶拍馬屁,卻見程子謙氣得額頭青筋直冒,指節雪白,大駭之下轉身欲逃,卻被捉住飽飽胖揍了一頓。


    這天清早,謝天璧早已離開,蘇小缺正睡得香,突然感覺耳朵被人狠狠擰住,一個又甜又脆的聲音嚷道:“小混蛋!”


    睜開眼,嚇了一跳,隻見一個滿頭珠翠的女子正坐在床邊,鉛粉盈腮,口脂鮮紅,遍體的濃香襲人,熏得蘇小缺連打兩個噴嚏:“神仙姐姐,你貴姓?”


    女子一笑,露出兩隻兔子門牙:“免貴姓厲。”


    蘇小缺揉揉眼睛,努力在那張濃油赤醬的臉上尋找端倪,一時大喜又複大驚:“四海?當真是你?你……先把臉洗幹淨……”


    厲四海二話不說,打來一盆清水用香胰子洗淨了臉,冷著一張俏臉,道:“蘇少幫主一肩挑兩家,端的是越來越出息,難怪不認識我啦。”


    蘇小缺奇道:“你怎麽跑到赤尊峰來了?”想了一想,似不敢相信,小心翼翼的問道:“特意來尋我?”


    厲四海哼的一聲:“誰特意來尋你?做夢!隻不過飛鳳門現如今受控於赤尊峰,我師父師兄都在謝天璧手裏,隻能聽他的話來聽你差遣,你當我好生願意嗎?我多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作嘔呢。”


    蘇小缺聽她如此絕情,若是一個多月前,定會又痛又怒又醋,恨不能再去打那羅如山一頓,切了他的雞雞爆了他的菊花這才解恨,此刻聽了,也隻一陣淡淡的難過,道:“你當真這麽恨我?”


    厲四海湊近了一些,發髻上的金鳳釵差點刺瞎蘇小缺的眼珠,咬牙道:“你害我師兄當眾出醜,害我被逼當奴婢低三下四的伺候你,我怎麽可能不恨你?”


    蘇小缺心中氣苦,意興闌珊,隻道:“你既不願留在這裏,我跟天璧說,讓他放你走。”


    厲四海冷冷道:“那魔頭說了,這些天他換地方住,你別想找到他求情,你說情也沒用,謝天璧比你想的禽獸多了,我不能拿師兄冒險。”


    冷冷一笑,蹲下身拿過鞋,幫蘇小缺穿上:“我會好好的伺候蘇少爺。”


    蘇小缺無數次遐想與厲四海單獨相處的種種溫柔旖旎的情狀,如今夢想一朝成真,卻是苦不堪言無語凝噎。


    每天一清早,就被厲四海濃妝豔抹的以抽耳光或者擰耳朵的方式叫醒,若是不肯起床,厲四海就像把一隻蝸牛硬從殼裏挖出來一樣對蘇小缺下狠手。


    十天之後,左邊耳朵比右邊耳朵胖了一圈,右臉卻比左臉腫了一輪,以致蘇小缺無論是編竹席還是練輕功,都覺得很難找到平衡點,好容易編好一張竹席贈送給水蓮子,水蓮子不敢不收不敢不用,夜裏翻了個身,卻被未除淨的一根竹刺戳破了粉臀,血染涼席,淚灑床前。


    每天的早點都是噩夢,本來除了睡覺,吃飯就是蘇小缺最鍾情的賞心樂事,但是第一天,最愛的蟹黃包裏突然多了一隻掰開的耳環,第二天,蓮子粥裏三條蚯蚓,第三天,肉餅裏吃出一根銀簪頭,第四天,荷葉餅裏有泥沙,第五天,魚湯鹹得打死賣鹽的……


    蘇小缺在吃和睡這兩方麵遭受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衝擊,痛定思痛,冷靜的去求見赤尊峰少主謝天璧,卻被那徐娘半老風韻更盛的朱雙歌溫柔的擋在殿外,道:“少主正跟常堂主商量大事,不能見蘇少俠。”


    蘇小缺向來不憚於欺淩婦孺,正待出手,嬌滴滴的朱堂主輕擊三掌,殿外大樹上,屋簷下,紛紛亮出無數閃亮的箭頭。


    朱雙歌笑道:“麒麟堂的弟子武功不怎麽樣,箭矢用得倒還好。”


    素腕一舉,紅袖微拂,大殿四周牆角探出無數黑陶噴筒,朱雙歌很溫柔的笑道:“靈龜堂的小玩意兒,倒讓蘇公子見笑了。”


    隨手從侍從腰間拔出一把純鋼腰刀扔出,一股水箭斜刺裏噴射,鋼刀未落地,已被射中腐蝕出數個小洞。


    蘇小缺自忖沒有鋼刀硬朗,立即笑道:“朱阿姨你忙。”


    說罷屁滾尿流望風撒腿。


    想來想去,求人終不如求己。


    入夜之後,厲四海正淺淺睡著,突的被蘇小缺推醒:“四海,我帶你出去逛逛。”


    厲四海蹙眉,卻一言不發,起身便行。


    出了門,明月如霜,暗影如畫,山林寂寂,清風陣陣,厲四海頓感心懷稍暢,不禁輕輕籲出一口氣,蘇小缺拉過她的手,慢慢走著,低聲道:“四海,三年前咱們也是這般半夜偷著出門,去瓶子峰,你還記得嗎?”


    迴首看她一眼,見她不施脂粉,月色下麵目宛然當年,歎道:“你這幾年也許發生了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但我絕不想你恨我,如果我做錯了,你可以像小時候那樣打我罵我,我都不會氣惱,隻是你現在這樣,說話對著我笑,卻不是當真想笑,我心裏好生難過。”


    厲四海手指略顯僵硬,亦步亦趨,良久輕聲道:“我不恨你,小缺,原是我對你不住。”


    走上前停下腳步,抬頭直視蘇小缺的雙眼,顫聲道:“咱們有約在先,我說好要等你,卻應允了羅師兄陪他一生一世,是我不好……當年下山,我很是想念你,想來想去卻越想越糊塗,跟你在一起是很開心,但從沒想過做你的妻子……咱們還是不成的。”


    終於落下淚來,哭道:“我喜歡羅師兄,卻不敢告訴你,也不敢跟他說,在白鹿山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叫蘇小缺的人。我心裏有愧,所以一直戴著你送我的簪子,我以為你很快就會忘了我,卻沒想到你這三年來竟然真的一點沒變過,還是喜歡我。”


    蘇小缺怔了怔,摟住厲四海,道:“你沒有對不住我……不要哭啊,四海。”


    心中卻想:這三年我的確不曾變過,但當真喜歡的是四海?那種喜歡當真是想在一起一輩子的喜歡?而不隻是覺得在一起有趣熱鬧?我說是想著她,念著她,卻從未給她去過一封書信,平日也是歡歡喜喜的練武玩鬧,反而謝天璧離開白鹿山的幾個月裏,才是真正的感覺孤單,牽腸掛肚。


    正想得入神,厲四海已放聲痛哭,似乎要把這些日子的恐懼擔憂和委屈盡數發泄,一時蘇小缺肩頭又是眼淚又是鼻涕。


    蘇小缺很是心疼這件新衣服——為了配合清風明月,還是第一次穿這件輕軟的月白絲袍,於是輕輕扶起厲四海的肩,見她哭得鼻頭通紅,眼睛紅腫,又是可憐,又是可愛,隻得咬了咬牙,慷慨遞出衣袖:“擤擤鼻涕吧。”


    厲四海卻不領情,淚眼凝視蘇小缺,道:“小缺,羅師兄什麽都比不上你,你武功比他強,容貌比他俊,人也比他聰明,可是有一樣,羅師兄品德性情卻是遠勝於你,他是正人君子,人品端方,你……你可不可以不喜歡我?隻要你不再喜歡我,我就可以迴家去……”


    蘇小缺想笑,卻笑不出聲。


    畢竟已經不在白鹿山,那夜的種種,無論是足堪廝守的深愛還是初萌青澀的情竇,都隻能殘留在記憶裏,隻褪剩黯淡殘破的影子,時光就像指縫間的細沙,越是想握緊,越是流逝無痕,帶走的不僅僅是當年,以後也隻能相逢陌路。


    蘇小缺輕歎一聲,點頭道:“好,咱們這就迴去吧。”


    次日清晨,厲四海再來時,一身淺黃衣裙,挽著清爽的發髻,微微笑著,神情有些緊張又盈滿期待。


    蘇小缺雙目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她,看著她柔嫩紅潤的唇,不禁想起與謝天璧那一吻,當下輕聲道:“四海,我想親親你,好不好?”


    厲四海一怔,笑容慢慢僵硬,目中露出憤怒之色,卻道:“稍等。”


    說著轉身跑出門去,不到盞茶時分,迴來時嘴唇愈見鮮紅明豔,卻抿著嘴低頭坐到蘇小缺對麵,抬眼一笑,衝蘇小缺張嘴使勁兒噴出一口氣。


    蘇小缺被熏出眼淚來,閉了閉眼,抹了一把淚,鎮定的問道:“你吃什麽了?”


    厲四海直言相告:“十頭生大蒜,你還要親嗎?”


    話音未落,蘇小缺已餓狼一般撲上去,吻住厲四海的嘴。


    厲四海魂飛魄散,不想他這般急色,正待拚死反抗,蘇小缺已放開了她,神情古怪,正色道:“四海,我確實不愛你。”


    厲四海掩著唇,不可置信,蘇小缺忙道:“真的真的,你別不信,不是因為你吃了生大蒜……我愛的是另一個人,從一開始就是。我可以為你去爬瓶子峰,但是隻想一輩子跟他在一起,就算他不是什麽好人,很容易做錯事,甚至傷了我,我心裏也會原諒他,隻喜歡他一個。”


    厲四海下山時,謝天璧與蘇小缺挽著手立在赤尊主峰目送,山風獵獵中,厲四海淺黃的身影逐漸遠去,謝天璧唇角勾起,露出一抹難得的純然微笑:“我這般好等!”


    蘇小缺翻了個白眼,憤憤道:“你這般好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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