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過幹淨中衣,箜篌踱過去掌了燈端在床邊,執著翎滄一隻手細細號起脈來。


    “一時半刻醒不來,也死不了。”箜篌撩起被單,取了銀針在翎滄左肩封了幾個穴道。


    “也不知你這傷是怎麽弄得,好了一層皮,內裏卻亂成一團糟。”邊說邊用燈火烤過一把薄刃的小刀,貼著結痂的皮膚輕輕旋了一圈,將那一片痂殼揭了下來……


    “怎麽弄成這樣……”箜篌愕然的看著麵前揭開的傷口,這道傷……有愈合過嗎?


    皺著眉,一點一點剜下腐肉,強弩從肩後直穿過來,攪的亂七八糟的血肉裏雜著碎小的骨碴,一並剔了下去。


    清理過傷口,箜篌取了水囊遲疑一下,終究是沒舍得直接淋上烈酒,雖然那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最後是歎著氣化了淡鹽水替翎滄一點點把汙血洗了。


    “平白多了不少麻煩。”箜篌憤憤的咬掉塞子,灌了口酒進去。


    “隻怕……會留疤。”他歎息的撫上翎滄肩頭,新裹的繃帶被蜜色的肌膚一襯,白的晃眼。


    修長的手指彈琴一樣沿著肌理向下撫去,帶著或輕或重的力道。


    “不幫你活絡一下,隻怕你醒了也是半個廢人。”箜篌邊說著,邊一路揉捏下去。


    翻過身順著脊椎直到腰際,箜篌略略一怔,指尖沿著臀縫滑下,嘴角掛上一絲玩味的笑。


    “他究竟當你是什麽?燕將軍。”


    細細揉按過翎滄全身,箜篌自又出了一身薄汗。


    懶懶的去了衣裳,就著方才留的一盆淨水草草擦了子,箜篌咕噥著蹭上榻。


    “小爺從生下來就沒這麽伺候過人,搶你半張床也是應當。”摟著身子微涼的翎滄便沉沉睡去……


    天將明,風微涼,箜篌迷糊著將手緊了緊,懷裏的身子溫涼的舒潤。


    “好舒服……”他睡意朦朧的輕歎口氣,不自覺的在懷中人的肩頸上輕抿了一下。額頭抵著那人後頸自又睡去……


    這炎夏的天氣……溫涼的好舒服……溫涼……額……溫涼?!


    箜篌睡傻掉的腦袋直到半個時辰後才勉強從濃濃的睡意裏想明白自己懷裏是什麽……他竟然赤身的摟著個一絲不掛的男人睡了一晚?!昨晚上自己困傻了麽?


    腦袋清醒了,身子卻無論如何舍不得離開床榻,或者說,舍不得放開翎滄。


    真的是……很舒服……翎滄因為假死而偏低的體溫在這盛夏無疑是消暑佳品,箜篌看著近在咫尺的肩背,覺得嗓子一陣一陣的發幹。昨晚的推拿他還記得,常年大漠風沙磨出來的身子緊致的如同密林裏的豹子,矯健而優美,玉門關火辣辣的陽光給了翎滄一身跟自己完全不同的蜜色肌膚,昨夜燈光昏暗,還不覺如何,如今天光既明……床帳裏漏進來的幾點陽光打在翎滄身上,泛起一片緞子樣的光澤。


    不想動,一動都不想動。萬花穀四季如春,養得了箜篌一身嬌毛,畏寒怕熱,不是吃不得苦,是能不吃苦就死都不多吃一點。


    標準的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


    於是……他現下就貪涼的死巴著翎滄不放,也不管兩個男人就這麽貼抱在一起是多驚世駭俗的事。


    “你怎麽不是個女人呢……這樣我就可以負責了。”箜篌異想天開。


    “不對,負責不就得娶你?算了,你還是男人吧。”這算恢複正常嘛?


    “救命之恩你是不是得以身相許啊?”箜篌繼續抽風。


    “……你許給我做什麽?你又不是女人……”又正常了。


    “我還是掐死你吧。”啊喂!醫者父母心啊!!!!


    “……能掐死你早就掐了,哎……”還好,還有理智。


    “你真美。”這是形容男人的麽?


    “劫數……你是我的劫數,桃花劫?”很好,箜篌又抽了。


    “抱著你真舒服……你一輩子都不要醒吧,我照顧你一輩子。”其實你是想給自己弄個天然冰抱枕是麽……連萬花穀的烏龜都養的自謀生路的人還能照顧好別人麽?


    結論,箜篌話癆。難怪會被踢出穀辦事,感情是讓他煩得?


    總歸箜篌還記得自己要帶翎滄迴穀給大師兄救命,掙紮再三還是放開翎滄爬了起來。


    直起身又被翎滄的黑發閃了神,愣一會竟然捋著自己頭發去比,兩個人的發絲混在一起,說不清的曖mei。


    猶疑了一下,終是緩緩貼上翎滄唇瓣輕輕廝磨。


    “也許……真的就是桃花劫,燕翎滄,我想看你對我笑。”貼著翎滄唇瓣,箜篌低低的呢喃,“你說你不要迴去,好,我死都不會把你再還給他。如果他真是應天而生的真命天子,我,箜篌,寧願逆天而行!”


    “我會救你。”


    半抱著翎滄給他潔牙淨麵,箜篌自包裹裏取了一套儒衫給他穿戴妥帖,嘴裏咬了木簪給翎滄綰發。


    一個不當心,竟然將自己發絲也一並綰進了翎滄發髻,直起腰的時候被拽的“哎呀”一聲,那發絲竟然沒拽散。


    結發……箜篌半彎著腰看著自己黑發牽連在翎滄發髻裏,糾纏不清。一時就不想打開,隻低了頭在翎滄肩頸啃咬。


    終於還是打散了翎滄發髻重又綰了一遍。


    箜篌自己卻不綰發,隻讓一頭長及肩背的長發隨意披散開來,襯著萬花弟子一身純黑掐銀的寬袍大袖,說不出的風liu俊逸。


    收拾停當,箜篌依舊給翎滄扣了兜帽半抱下來,小二迴頭看見了,驚得下巴幾乎掉到地上。昨個夜裏投店的兩個田漢,竟有一個是萬花穀的先生?


    未時未半,箜篌就遙遙見了萬花穀口。


    待到走得近了,卻看見裴元冷著臉立在驛站旁,車夫在一旁急著衝箜篌使眼色。


    箜篌無奈,他也想調頭逃之夭夭……但是,不能放著翎滄性命不顧。


    隻得硬著頭皮在裴元麵前勒停了馬,車夫慌不迭過來接了馬韁,卻看見馬車裏,半躺著一個眼簾緊閉的男子,穿著——箜篌的儒衫?


    箜篌剛從馬車上跳下來,尚未站穩,迎麵就挨了裴元結結實實一個耳光!一個趔趄撞在車轅上,疼的倒吸一口冷氣,又不敢揉。


    “你還敢迴來?”裴元的聲音冷成了冰珠子,“看看你幹的好事!”


    “大師兄……”箜篌囁嚅,早知道臨走偷了師兄的人參會惹師兄生氣,但是真沒想到生這麽大的氣。


    “嗬,受不起。萬花穀什麽時候出了你這一號雞鳴狗盜之徒!盡做些下三濫的勾當!”裴元一想到現在正坐在三星望月慢騰騰喝茶那人就火大。


    萬花穀什麽時候讓人臊上門來!


    “師兄……我知道我拿了你的藥……”箜篌低聲分辯,以前偷師兄的藥,少說偷了幾籮筐……怎麽今天就……


    “藥?”本來要走的裴元“倏”的一下轉過身,一把拎起箜篌衣領,咬牙切齒的吼,“你以為我是在乎你拿走的那一段草根!?”


    “不……不是嗎……”箜篌吃了一嚇,口齒都不利落了。


    “哎!”裴元氣極,抖手把箜篌甩在地上,一手指住箜篌鼻尖,“我萬花穀是少你吃還是短你穿了!要你去做那下三濫的盜墓勾當!燧燁將軍陵裏到底有什麽奇珍異寶值得你連臉都不要!現下人家苦主找上門來,你讓我將萬花穀臉麵置於何處!”


    氣頭上,揚手又一個大耳刮子下去,隻把箜篌玉白的臉頰打的通紅。


    “有他。”箜篌低著頭自地上爬起來,雙膝落地跪在裴元麵前,“大師兄,求你,救他。他便是我從燧燁將軍陵盜出的寶物。”


    伏,重重一個頭磕在裴元腳前。


    看著跪在自己腳下的箜篌,裴元微愕,自己這師弟什麽時候肯折過腰?


    探頭向馬車裏張望一下,裴元臉色數變,終於沒忍住,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你……偷出來的是,燧燁將軍,燕翎滄?”


    “是。”


    “你偷人幹什麽!”裴元氣的連話都說不明白了。真偷了什麽稀世奇珍也就算了,萬花穀天材地寶無數,但也不是什麽東西都有,一時起了貪心還能理解,這這這,這偷個死人算怎麽迴事。


    “師兄,他沒死!”箜篌忽然抬起頭,“他是活人入棺,現下被我用千年人參吊住性命,求你,救他!”


    “什麽?”裴元身形微動,瞬息之間就繞過箜篌進了馬車。


    “這幾日,你給他吃過東西麽?”裴元一手執著翎滄手腕號脈,一手翻起翎滄眼皮查看。


    “一些補身的湯水。”箜篌答。


    “人參多久一換?”


    “一日兩次。”


    裴元忽然迴過頭狠狠瞪一眼箜篌。


    箜篌簡直欲哭無淚:“大師兄,我沒那麽禽獸……”


    “不是你是誰!”


    箜篌扒著車轅,默默將自己手腕遞過去。


    裴元上下看他兩眼,撇撇嘴,三根手指在箜篌腕脈一搭,神色稍霽。


    “那是誰能近得了他的身?難道……”裴元忽然把後半段話咽進了肚子。


    “箜篌,他是什麽人,你應該知道。”號完脈,裴元並沒有抬人入穀的意思,坐在車轅上深思的看著自己的師弟。


    “知道。”


    “我不是說他是燧燁將軍,皇上眼前第一紅人……”裴元下意識頓住,迴頭看看半躺著的青年,心想,隻怕,現在對皇上來說,是第一紅死人吧……


    “我知道,師兄,他是我應劫之人。”箜篌咬了咬嘴唇。


    “那你為什麽還把他帶迴來?”自己這師弟是聰明還是笨,正常人都一門心思避開的劫運,怎麽到他這就上趕著往迴抱?


    “……”箜篌低了頭不做聲。


    “這樣,我替你救活了他,然後讓他跟那皇上迴去。從此以後他依舊做他的將軍,你還是萬花穀裏怠懶的箜篌。”丟個活著的燧燁將軍給那個正在三星望月喝茶的人,應該就沒什麽亂七八糟的麻煩了吧。


    “不行。”


    “什麽?”裴元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說,他不迴去。”


    “他肯不肯迴去與你何幹!”裴元差點動手去拎箜篌衣領,這個人送迴去,不但解了箜篌劫數,還平白送了皇家一個天大的恩情,那人的身子……若不是箜篌做的,必然就與皇上月兌不了幹係!不然,一個死人,值得九五之尊巴巴的跑來萬花穀喝茶?!


    “我……”箜篌忽然死死咬住嘴唇,一雙手竟生生扣進車轅裏。


    “你的手怎麽迴事。”裴元眼睛向下一溜,翻手扣住箜篌手腕拉在麵前。


    “……碰傷了。”


    “修習花間遊的弟子,會碰傷自己最靈巧的雙手?還是所有指節?箜篌,你編謊的時候能不能編圓了?”一手捏住箜篌手指,用上十分勁力從指根捋到指尖。


    箜篌腦門上頃刻就見了汗,硬是把那一口冷氣咽了下去。


    “也不知道你除了骨頭硬,還剩了什麽。”裴元冷著臉將箜篌十指一一捋過,“不錯啊,十根手指有三根指骨開裂,你拿你的爪子去撞少林寺的銅鍾了?也不怕廢了!”


    箜篌抿抿嘴,不做聲。


    “爪子伸過來!”裴元自隨身藥囊裏模出斷續膏,示意箜篌把手伸過來。


    見自己師弟老老實實把一雙手伸在自己麵前,稍稍覺得消了消氣。隨手拉過來給他上藥,修習花間遊的弟子,雙手皆修長靈巧,這一次,箜篌卻是把自己弄得忒慘了點。


    看著箜篌雙手指節的傷口皮開肉綻亂成一團,又好似泡了水一樣泛著白,裴元就想把他的爪子剁了算了。


    “你給自己上過藥麽?”上過藥要還弄成這樣,我就把手裏的斷續膏吃了!


    “沒……”


    “你還記得自己是萬花弟子?”


    “藥……用光了。”箜篌緊皺著眉,師兄絕對是故意的,這斷續膏……好疼。


    “用光了!?”裴元略略提高了聲音,傷藥沒給他少帶,怎麽就用光了?“你缺胳膊斷腿了?”


    “他肩頭有一處弩傷。”那慘烈的傷口讓箜篌毫不猶豫的把所有的傷藥都敷了上去。


    “你倒是憐香惜玉,你身上帶的,都是給你救命的藥。萬花穀最能闖禍的弟子,什麽時候會把別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了?”裴元扭頭看看車裏,很俊俏的將軍。


    “師兄,救他。”


    “我會救,把他全須全尾的還給那個皇上,可是個天大的人情。”


    箜篌忽然抽迴手,端端正正跪在裴元麵前。


    “你幹什麽。”裴元眯起眼睛,他不會還想把這個人留下吧?


    “師兄,留下他。”


    哪壺不開提哪壺!


    “起來,你的爪子不要了?”開裂的指骨固定到一半他就敢把爪子抽迴去?


    “箜篌就算廢了這雙手,也不讓他再迴去。”


    “為什麽?他留在你身邊,你不怕死?”若是旁的人,留下也無不可。皇家聲勢,那是說給旁的人的,在萬花穀,還真不見得吃得開。但是,這人若留下,很可能最後就會要了箜篌命去,百害而無一利。


    “救他,讓他留下。”箜篌固執的重複。


    裴元定定的看了箜篌半晌,一把扯起箜篌雙手,發狠的捋正了包好,箜篌頓時渾身上下疼出一層薄汗。


    “滾!給我滾到絕情瀑思過去!”一腳挑飛了箜篌,裴元迴手抄起翎滄丟給一旁的萬花弟子,“把他給我帶到廂房去。”


    箜篌在地上跌了一下,撞了剛包好的手指,疼得渾身一顫。抬起頭正看見裴元將翎滄交給同門帶走,知道裴元是應了自己。於是整好衣冠,恭恭敬敬給裴元叩了一個頭,轉身向著絕情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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