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羅耶是一尊佛。


    度無量劫,證無上覺。


    他的道場不在須彌,而在耆闍崛山。


    他可以看到十法界當中的一切。


    人法界裏有人因色累苦,有人因愛累苦,地獄法界裏眾生哀嚎不息,餓鬼法界裏餓鬼常饑虛……


    這一世餓鬼的淒苦,也許由於上一世的欺誑於人,眾生在各自的因果中輪迴往複。


    佛可熄滅貪嗔癡,普度眾生,但是不可幫眾生轉定業。


    因此,眾生既信奉佛,也怨恨佛。


    他們企望得到佛寶光庇佑,又怨尤佛作壁上觀,時而叩謝我佛慈悲無量,時而挾恨在心,悲訴:“佛前長跪千年,不見我佛生憐!”


    許多人以為佛在雲端,不問疾苦,卻未曾明白正是因為有佛在,浮生才看得到歸途。


    ……


    那羅耶身為佛,無量劫以來,行無為法,清淨寂滅。


    他的佛心足夠強,能承載十法界中所有邪念雜音,無數苦難朝他撲麵而來,他也隻佛眼相看,六塵不染,心如寶月。


    如此歲月長達多久,他記不清了。


    連他是怎麽成佛的,他都忘了。


    有一次,他在窟中禪定,聽到一聲微弱哀叫。


    “疼……”


    “好疼……”


    不是人語,不是獸語,不是任何語言,隻是模模糊糊的音節。


    從這痛苦中猜得出來,對方在喊疼。


    那羅耶聽過太多這樣的聲音,可那聲音,每天都在他耳旁,日夜不休。


    “%#&*……”


    “啊……”


    “#@&*%……”


    對方時不時蹦出別的音節,像在用自創語言罵天罵地。


    那聲音聽著實在太痛苦了。


    在地獄中受苦的生靈,也莫過於此。


    那羅耶查過十法界,沒有找到聲音來源,這還是頭一迴,有個事物存在著,活著,能發出聲音,那羅耶卻看不見它。


    這聲音不遙遠,反而很近,所以才聽得如此清晰。


    有時,那聲音也會保持安靜,也許絕望了,知道了無人能救他。


    有時,他還邊疼邊哼歌,哼些沒詞不成調的調子,像在笨拙孤獨地安慰自己。


    對方哼得很難聽,五音不全,不堪入耳,那羅耶仍會靜靜地聽著。


    有一段時間,對方一直重複一句話,那羅耶聽了很多天,分辨出來,那句話的意思是。


    救救我吧。


    那聲音依然清晰,就像貼在他耳旁,說給他聽的。


    那羅耶罕見地睜開了眼。


    上一次他睜眼,還在幾千年之前。眼前沒有人,隻有空蕩蕩的耆闍崛山。


    他一睜眼,那聲音就消失了。


    從此,再也沒響起過。


    那羅耶想,這個沒被找到的活物,也許已經死了。


    即便他還活著,那羅耶也不能救他。


    ……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又是萬年。


    忽然有天,有人在悠閑地哼歌,五音不全,不成曲調。


    隔了這麽久,那羅耶還是認出了這聲音,依然清晰。


    那羅耶睜開眼,垂眸看去。


    原來,對方就在耆闍崛山下的西荒。


    對方的長相很特別。


    獅頭、鹿角、蝦腿、龜頸、蛇身、魚鱗、蜃腹、魚脊、虎掌、鷹爪……


    集齊了眾生獸相,融洽完美,堪稱漂亮。


    那羅耶存於無量劫,見過眾生,卻從沒見過這種活物。


    先前之所以沒找到他,是因為西荒的魔炁把他藏起來了。


    西荒是個特殊的地方,魔炁通常有兩個去處,魔界,西荒。大量的魔炁都往魔界去,殘餘在三界的魔炁則會被西荒吸納。


    初世時期,三界初分,仙妖初生,紛爭不斷。


    那時候的仙妖剛有了神通,又長生不老,免不了想爭個高下,占據更多利益。


    三界中無魔自亂,各個都勾心鬥角、明爭暗搶,食肉寢皮之事,不勝枚舉,為虎作倀之事,處處可見。


    三界眾生為了變得更強,無所不用其極,挖心,飲血,綁鬼契,用童男童女煉魂……


    大家都殺紅了眼,不講道德,毫無秩序。在這樣的兇年惡歲,邪念暴生,魔炁自是隨之瘋狂滋長。


    這便是一個惡世的開端。


    惡世中起初要招致的,是天災、大疫,但最終要招致的,必定是一個毀天滅地的災難。


    西荒本就聚集了數十萬年的魔炁,惡世到來,魔炁則更多到泛濫。


    那個活物,不幸就誕生於西荒,更不幸的是,數十萬年以來,魔炁一直在等他們的宿體。


    所以對方才那麽痛苦,他要承受的,是天地所有魔炁侵齧入體的疼痛。


    在惡世來臨之前,魔炁已經順利地入了他的身體,如果說有一個具體的時間,便是那羅耶聽到的最後一聲求救。


    惡世來臨,三界眾生無數惡念,暴出魔炁,間接地滋養著這活物,惡世將使他越來越強,見始知終,眾生也終將被這活物殺死。


    他就像天地創造出的,一位負責肅清一切的殺手。天地之母讓他誕生在西荒這個地方,那麽他注定要被魔炁侵齧,成為毀天滅地的魔。


    可那羅耶知道,對方的本心其實純淨。


    他親耳聽過他的求救,也許連他自己都忘了,但是那羅耶還記得。


    ……


    西荒離耆闍崛山不遠,那羅耶一直默然關注他。他不知自己是誰,不知等待他的命運是什麽,也忘了一萬年前的痛苦。


    他似乎以為,天地隻有西荒這麽大,從來沒想過要出去。


    他每天趴在地上發呆,有風吹來了,就盯著風掀動的草看,沒有風的時候,就盯著西荒的一條條溝壑往裏看,以為溝壑裏很神秘。


    時有鳥獸誤入西荒,他就把它們全都吃掉。魔炁不斷刺激著他的欲望,食欲隻是一個欲望的開端。


    西荒是如此無聊。


    沒有日光,沒有雨,沒有雪。


    大地是幹裂的,偶有野草,但連一朵花都沒有。


    一塊巨大的磐石遮蓋住了西荒,這也是對方誤以為天地隻有這麽大的原因。


    有年冬天,耆闍崛山下了很大的雪。


    不止耆闍崛山,放眼望去,連綿起伏的群山都落著一層厚厚的雪。


    雪霧彌漫,堆銀砌玉。


    那是很美的。


    那羅耶看西荒,西荒卻還是那樣枯燥。


    對方正在無聊地撓著岩壁。


    於是,那羅耶送了他一場雪。


    集著千山的積雪,托著風,順著磐石的邊緣,紛紛揚揚地送給了他。


    西荒第一次下這麽大的雪,他在西荒轉了好幾圈,把那些雪都掃到中間,堆了一個巨大無比的雪球,他盤在大雪球上,安穩地睡著了。


    那天夜裏,一隻兔子貪玩,掉進了西荒。


    那羅耶以為,他照舊會吃了它。


    然而他沒那麽做,反倒把兔子頂到背上,輕輕地玩了起來。


    那羅耶看著西荒的雪,看著雪中大難不死的兔子,關聯二者,心有所思。


    ……


    三界紛爭,初世澆蕩,魔炁豐足。


    他的宿命在等著他,一場真正的惡世也在等著他開啟。終有一天,他將要衝破這使他障目的磐石,離開西荒,給三界帶去一場毀天滅地的浩劫。


    昨日在西荒玩雪的純粹懵懂,將在他身上再也不複返。他將由於所犯滔天孽業,死無葬身之地,下進地獄,永不超生。


    然而萬年前那一道微弱聲音,卻還清晰迴響在那羅耶耳旁。


    ……


    那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魔祖啼野發現了他,二者在西荒打了一場,地動山搖,由此結為至交。


    啼野教他寫字,說話。


    他很聰明,很快學會,還給自己起了一個名。


    龍。


    那一天,山唿海嘯,他興奮至極,懷揣期盼,衝破了西荒磐石,從此踏上了他的宿命。


    那羅耶坐在菩提樹下,仍然在傍觀著他。


    觀他遨遊時的恣意,觀他誅仙時的殘忍,觀他縱情時的笑顏,觀他一鼓作氣地登上大羅之天,舉目四望,眼底展露出茫然。


    觀他抬手送給兔子一支鈿花,而那隻兔子,就是殘餘在他心底最後的慈悲。


    那羅耶不應該再傍觀他的。


    再觀。


    已非佛觀眾生。


    而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


    已非佛眼相看。


    而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一旦有了私心,這一場觀就不清白了。


    自然不舍看到他悲慘死去。


    但他的宿命注定如此,放辟邪侈,萬劫不複。


    不過,宿命雖在,不敵因果,由因生果,因果曆然。若是改動當中的一個因,或許可以改變最後的果,若是能讓他苦海迴身、早悟蘭因,或許可免將來的萬劫不複。


    然而,那羅耶如此做,注定將是大錯一樁。何況要救這樣的魔,枉死的蒼生也不容,無邊業力總需消解,終有一日,必定要償還。


    禁忌在前,業果在後,那羅耶卻還是動了私心。


    但是改動因果的時機亦萬分重要,即使那羅耶想要改,也要先等,等他生悔,知悔的那一刻。


    ……


    後來。


    千年過去。


    惡世快要到頭了。


    兔子為了龍,亡於罪淵。


    龍也為了兔子,墜下萬丈罪淵,筋脈寸斷,喉嚨貫穿,奄奄一息。


    西荒魔龍,一世行惡,卻為心底的慈悲而身死。


    他闔眼,等待著他的結局,死無葬身之地、下入地獄、永不超生。


    如果那羅耶不來,這應當就是他的結局。


    那羅耶來,則要破壞無為法,插手因果,則要毀棄功德,背上罪業,去救一個舉世皆恨的魔。


    ……


    那一日,龍在垂危之際,忽見罪淵之底,滿目金光燦然。


    龍一直不知曉,那是佛對他萬年前的一聲迴應。


    作者有話說:


    上古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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