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屏和無昧被親兵扔出門外。張屏爬起身,望著門內神座上的藥王像。


    “嵋哥,你覺不覺得這像有些肖似……”


    無昧趕緊打斷他:“是跟咱們觀裏的藥王法身差不多。”


    另一方十分吵嚷,卻是李醫官正被一群村民拉扯,求他把脈看診,兵卒不斷驅喝,村民仍越聚越多。


    遙遙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幾個婆子扶著一個臉色煞白,哭得直不起身的女子跌跌撞撞而來,那女子看見李醫官,嘶聲一吼猛撲過去。


    “李醫官,你不是說我家大栓沒事麽?!你不給他藥!你不讓他治!都是你們害了他!!!你賠我大栓!!!你賠我相公啊啊啊——”


    兵卒擋住那女子,李醫官分開眾人,在幾個兵卒的護衛下疾步離開。女子不成人腔的哭罵刺向他們背後。


    “你這狗大夫!喪盡天良!不得好死——”


    李醫官閉了閉眼,快走如奔。兵卒忙著阻攔村民,張屏趁機鑽出人牆,向李醫官追了過去。


    無昧趕緊去追趕張屏,藥王廟再向東南便是田畝荒地,遠遠一道斜坡,坡上搭著一頂方形的棚子。


    護衛李醫官的兵卒發現了張屏,立刻嗬斥令他退下,張屏向著李醫官背影高聲道:“那兩人死狀古怪,請醫官大人仔細查驗屍首。”


    李醫官停步瞥向他:“世間坦蕩,從無怪力亂神。”


    張屏道:“此事無關鬼神。”


    李醫官微微皺眉:“你懂些什麽?”


    張屏恭敬道:“識得一些藥材,能守夜,擦洗屍體,抬運物品。”


    棚子方向也傳來吵鬧聲,李醫官看了看那方,再麵無表情一望張屏:“你跟我過來吧。”


    無昧本要揪住張屏,但看著李醫官的臉,突然打了個哆嗦。


    他知道剛才張屏望著藥王像其實想說什麽了。


    那尊藥王像的眉眼,很像李醫官。


    張屏丟下一句“師兄先歇下等我”,頭也不迴地跟著李醫官走向棚子。無昧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盤踞斜坡半腰處的棚子搭得幾邊不很一致,怎麽看怎麽像個側開口的棺材,棚前聚著幾個鄉民廝鬧,從哭喊的言語聽來,是死掉的那兩個大漢其餘的家人,扯打著要看屍首,質問為什麽會這樣。


    幾個抬屍首的小兵同原本就守在這裏的差役攔阻那些哭鬧的男女,另一個身穿醫官袍服的老者也被扯住,一臉汗與苦澀。


    那幾人發現了李醫官,立刻調頭向他衝來。


    兵卒與衙役趕緊將李醫官護住,無昧見兩條漢子衝破了防衛竟也向他撲了過來,趕緊後退一步。


    那兩人死死盯著他:“你們,是官府找來的?”


    另外幾個人亦停了手,一個衙役飛快對無昧和張屏擠擠眼。


    “是啊,是啊。這兩位法師乃是特意過來協助的。別看這二位瞧著年輕,都是高功法師,閉關多年,好不容易才請得出山。正是法力高深,方才貌若少年。”


    張屏跨出一步斜擋在無昧前麵:“人死不能複生,當下最要緊,是查出緣由。”


    一個漢子嘶啞道:“俺們就想知道,為什麽好端端的人會突然沒了!”


    李醫官道:“現在的確還不清楚,得查。天熱屍首易腐,請諸位莫要耽擱。”


    那漢子咬咬牙:“李醫官,前日你說不是疫病,俺們信了你。你說俺兄弟沒事,俺們又信了你。多年前俺們這裏是欠了你家,這迴就再聽你一次。請李醫官務必給個交代。”


    李醫官微一點頭,走進棚子。


    張屏掏出在村口拿到的布巾,蒙住口鼻,跟了進去。無昧效仿追隨。


    棚內被油布隔做兩間,兩名大漢的屍首停在最內裏的長木板上。看守的差役支支吾吾告訴李醫官,屍體抬來時,仵作說覺得有些中暑,想去解個手喝口水,到現在還沒迴來,也找不到了。


    張屏望著木板邊的水痕:“屍體擦洗過?”


    差役道:“是啊,高醫官說得驗看傷痕,還看看他們有沒有長腫皰,就讓小的們提水衝了一下。在外麵衝的,那塊地方翻土埋住了!”


    高醫官聞聲踱進棚內,張屏瞅了瞅他,李醫官問:“高叔可看出病征?”


    高醫官掀開一具屍體上的蓋布,給李醫官看屍身上的抓痕。


    道道血痕都深到肉中,外翻的膚肉令無昧的胃中一陣翻湧。李醫官用布巾包手,仔細查看屍首全身,張屏默立於旁側,遇到要翻動屍體時,便搭一把手。


    無昧著實難以忍受,走到油布簾旁喘了一會兒。


    半晌,兩具屍體都查看完畢。


    李醫官取下手上布巾,命人焚去,與高醫官一道走到油布簾外。


    “依我判斷,這兩人死於驚厥。除卻那些抓痕,無其他腫皰瘢痕,有些奇怪。”


    高醫官歎了口氣:“老夫與李醫官所見相同,故十分疑惑,不論內有病氣或外染邪疾,肌膚上定有表征。可這兩具屍體,都隻有抓傷處有腫毒之像。前日的屍體,是因撕咬。這兩人無緣無故,為什麽要這般抓自己?”


    無昧豎起耳朵,前日,是指?


    差役顫聲問:“醫官大人的意思是,這兩人身上的抓傷和那幾名客商身上的咬傷一樣?!”


    李醫官厲起神色:“高醫官與我尚未有結論,方才的言語不可與外人道半個字!望二位小道長也如此遵守,否則我將稟告總兵大人,以妖言惑眾之過論處。”


    差役與無昧一同連聲保證,張屏道:“兩具屍首身上的抓痕,多在頸部、脖子、前胸、雙手及雙臂,小腿上也有幾道。大腿、腰腹、後背幾乎沒有。都是天熱會露在外麵的地方。”


    李醫官又看了他一眼:“不錯,若是內症風疹之類,大腿根、腰間、後背都是多發處。我與高醫官疑惑即在此。”


    無昧也插嘴道:“會不會是沾上了什麽?有些草汁,沾身上就可癢了,一抓腫一片。還有些蟲子,若爬到人身上,人也會很癢。剛才聽其中一位的家人說,他早上去過河邊,還吃過自家井裏剛打上來的水。”


    他說完最後一句話後,棚中突然變得很安靜,高醫官、李醫官和差役的表情也不大對勁。


    無昧摸摸鼻子,茫然地看看張屏,李醫官突然向差役發聲:“再去詢問這兩位的家人,將他們從今早起床到出事前行動飲食詳細報來。請俞千總讓兩村的百姓暫都不得靠近河邊,更不能觸碰河水。另外,記得我方才告誡你的話。”又向無昧和張屏道,“這裏暫無需道人念經,篷中不便他人滯留,請自行離去吧。”


    張屏向李醫官一揖:“敢問之前幾具屍首,是因傷致死還是驚厥而亡?那幾具屍首存放在何處?”


    李醫官皺眉:“你問這做什麽?”


    無昧趕緊拉住張屏的袖子,把他拖出帳篷。同他們一道出來的差役小聲道:“那幾具,已燒化了。這天,這情形,哪能留?兩位找個機會,能走趕緊走吧。”唉了一聲,小步跑向村子。


    四罩兒的家人仍守在不遠處,見他三人出來又嚷著要說法。張屏四下看了看,向帳篷後走去。


    無昧隻能跟著他走到斜坡頂端,下方一片荒地,亂草橫生。側方遠處是一座座墳包連綿。荒地角落有處地方無草,裸露著新土。坡下離著荒地很近的地方有一道道幹涸的白痕。


    張屏正要向坡下去,他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別往下頭去。”


    一名穿著差役服色的老者緩緩踱來。


    “下麵那塊地裏,埋的全是上迴這地方鬧瘟疫時,燒化的屍灰。明兒夜裏就要開鬼門了。你們兩個小道長怕也招架不住。”


    張屏指向那片無草之處:“前日的屍首,是否在那裏燒埋?”


    老差役踱到樹蔭下:“不錯,中元節到了,又添新了。”


    無昧渾身寒毛直豎,與張屏一道走到老差役身邊。


    “有幾位逝者不是小石灣的人,他們的家人願意將人葬在此處麽?”


    老差役提起褲腿坐下:“雖逝者為大,也得考慮活著的人,若抬迴去,發起疫病,關係多少人的命?那幾個做買賣的還是外地人,亦都得留在這了。”


    張屏問:“鄰村的那位老丈,也埋葬在此?”


    老差役慢悠悠道:“第一個燒的就是他。”


    無昧哆嗦了一下:“那幾位客商,真是被那位老丈咬死的?那位老丈之前當真已經死了?”


    老差役眯了眯眼:“眼下因疑有疫病,村都封了,軍爺來坐鎮,無憑無據的流言,兩位小道長可不能亂說。”


    無昧往老差役身邊蹲了蹲:“差爺一看就是個善人,旁人我們師兄弟萬不敢聊。村中兩位施主遭逢不幸時,貧道即感應到邪氣,從不曾見過什麽病症發起來是這樣的。可惜貧道與師弟法力微末,暫不知究竟。”


    老差役一歎:“實不相瞞,老漢當差這麽多年,算上數年前發瘟疫那迴,也沒見過這樣的事。”


    張屏道:“差爺是指,死人殺人?”


    老差役立刻道:“慎言慎言!鬧這麽厲害正是為著此事哩。”


    無昧打了個冷戰,張屏繼續詢問詐屍老者的事,老差役的迴答與他們進村時遇到的老者所說差不多。


    那位肖翁快八十了,腿腳不便,半邊身子有點抖。在世的時候,自己走到村口都難,更別說半夜追著幾個壯年男子跑出這麽老遠的路了。


    三位客商的底細,老差役知道得較多。


    “這三個跑商的,一個姓鄭、一個姓白、一個姓仇,常來城裏賣貨,外號掙油水、大白忽、老皮球。他們是跑邊塞到江南這條線的。冷天的時候從江南帶綢緞玩件往北走,到了邊塞,天暖了,把綢緞賣了,再趁伏天塞外沙漠裏熱的時候低價收皮子,折迴南邊,待到天冷賣皮貨。跑一個來迴,掙的錢數不清。他們去時走旱路,不經過這裏。迴去乘船,在烏沙鎮上岸,轉到川門縣那邊改河道去江南,路過這一帶。”


    行商之人,每走一步都不錯過賺錢的機會。縣城裏常有市集廟會,這三人每經過此地,即會拿些零星貨物到集市中賣,順便休整兩日。雖大都是次一些的皮貨或江南時興過了的衣料飾物,在這小城中,也是十分新鮮了。


    “這三人都精得很,怕我們小地方人見錢眼開,劫他們的道。大貨另雇了鏢局護著,先走了。錢放在全國通兌的銀號裏,迴江南再取現。過來城裏隻帶點零碎東西和散錢。這迴出了事,錢財行囊都還在那家店裏,懷裏揣的錢袋子,身上戴的玉啥的也沒少。”


    張屏問:“這三位客商死的時候,衣衫整齊麽?有無穿鞋?身上是否有別的物品?”


    老差役道:“衣裳都扯成布條了,哪能齊整?腳上穿的便鞋。”


    張屏繼續問:“鞋子可有損壞?泥土多麽?”


    老差役深深看他一眼:“老漢冒犯說一句,若非小哥年輕,我都要當你是不是哪位來私訪的大人了。問話忒合衙門章法。”


    無昧趕緊替他賠不是:“我師弟就是這個脾氣,打小愛聽戲,遇見奇事容易忘我,冒犯了您老,望請莫怪。”


    老差役擺手:“頑笑一句,是兩位別往心裏去。小道長方才所問,我真不記得了。隻記著他們身上錢袋子裏錢確實不少,還有金錁子哩,手都見白骨了,扳指還在指頭上。唉,行商的人,最值錢的東西不離身,但到兩眼一閉時,這副身子骨這些錢,又有哪個帶得走?”


    張屏打斷老差役的唏噓:“客商的遺體和遺物現在何處?”


    老差役道:“燒了。能燒的肯定都燒了。連老肖頭的家人都同意化了所有東西,他們的怎留得下?玉佩大扳指也砸了,行囊燒了。剩下些金銀錢,怕村民刨挖,封在罐子裏,應該會交給俞千總吧。砸他們隨身東西的時候,還有人跟發邪了似的,口吐白沫,說什麽鬼放出來了,鬼放出來了,所有人都跑不了。”


    張屏問:“這人是誰?”


    老差役無奈:“對不住,當時這麽多人,真是看不清,就是村民唄。”


    張屏再追問:“是小石灣的?”


    老差役搖頭:“不一定,當時橋頭村的人也在。”


    張屏繼續問:“數年前那場瘟疫前後,這三位客商有無經過此地?那位肖翁與三位客商所宿的客店一幹人家中,有沒有人因瘟疫過世?”


    老差役嗬了一聲:“小道長懷疑這三位被人害了?我們早這麽想過,已經查了。這三個跑商的,以前從未到過小石灣與橋頭村,今年不知為何會在這裏歇腳。瘟疫時,這一帶幾乎家家都死過人。有的全家都沒了。”


    張屏突然噌地起身,拔腿衝向坡下。


    無昧與老差役都吃了一驚,無昧匆匆朝老差役行了一禮,也追了過去。


    張屏撞進棚子,高醫官與李醫官都不在,唯那兩具屍體仍躺在木板上。兵卒跟進來命他出去,張屏一把抓住小兵的手臂:“草民求見俞千總,有十分要緊事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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