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初伏之始,庚辰日,鬼過橋。


    宜祭祀、納財、進人口,忌修墳、破土、開市、安床。


    刑部得宜,喜添人口。


    刑部新郎中,王太師大公子王硯,今日走馬上任。


    辰時三刻,王大公子跨一匹神偉駿馬直入刑部衙門,那馬渾身的毛竟是淺金色,映著晨輝,和王大公子簇新的官袍一起閃閃發亮,晃暈了門前衙役和圍觀百姓的眼。


    兩匹棗紅駿馬隨在王大公子身後進了大門,馬上乃王大公子的貼身小廝,其中一匹居然拖著一架破舊推車,車上直挺挺橫著一卷草席,還有一個渾身素白,瑟瑟嗚咽的少女。


    一路尾隨的路人指點道,這車和車上的女子,是王大公子剛在街上撿的。


    王大公子靠爹蔭得此位,上任之時,須體現清正廉潔,故一不坐轎,二不設儀仗,三不清路開道,隻攜二仆,騎行前往,秉承平日縱橫京師,跑馬遛鷹的一貫風範。


    一路橫衝直撞,到了長樂大街處,王大公子犀利地瞥見道邊有一抹梨花帶雨的嬌怯倩影,頓時勒馬,俯身問之。


    少女拭淚答道:“民女之父新喪,無錢收葬,隻得賣身葬父。”


    王大公子緊盯著少女的臉蛋道:“你父因何而死,可有冤情?”


    少女垂首抽泣:“無冤,隻求將父親安葬。”


    王大公子眯眼,仍是看著少女的臉:“必有冤情。”一揮衣袖,大公子的小廝便躍下馬,將放置少女她爹屍體的破推車套到馬上。


    少女撲住車沿,痛哭道:“老父染病而死,妾真的無冤,隻求葬父……”


    小廝喝道:“知道我們大公子是誰嗎?刑部郎中!說你有冤,你一定有冤!”遂將那少女一把按到車上,“休要磨嘰,耽誤我們大公子去衙門上任,一百個你跟你爹也抵不了!”


    就此一路來到刑部。


    “哦,是王郎中。”刑部尚書陶周風捋著胡須,笑逐顏開,“免禮,免禮,快快起身。頭一天來衙門,就帶來如此熱鬧氣象,甚好,甚好。”


    書令孔攸與司刑、司仆、司關、司計四司及其餘人等一道向王郎中施禮,內心都五味雜陳。方侍郎調任後,刑部侍郎一位一直空而未補。王太師又調走了一位郎中,將自己的兒子安到這個位置,如斯直接,誰能看不明白。


    因為陶尚書的大愛無疆,這兩三個月內,刑部已經有十幾樁案子被大理寺拿走了。大理寺主簿蕭範正要拿走又一樁案子,此時正在衙門內,就在屏風後看熱鬧。


    仁慈大愛的尚書加上一個二世祖未來侍郎,刑部的將來還有什麽值得期待?


    廝見完畢,陶尚書著人領著王郎中在衙門內轉轉,熟悉一下。王大公子道:“且慢,某方才在街上見得一樁冤案,已將被告帶來,宜速速審之。”


    孔攸等人正要含蓄地問王郎中,前院那個嗚嗚哭泣一直喊著隻要葬父絕無冤情的女子要怎麽處置,他竟主動提起了這茬,不由心裏一沉。


    陶周風喜悅道:“甚好,甚好!王郎中剛到任,便勤於案情,刑部必有嶄新氣象。”


    王硯淡淡道了一句:“謝大人勉勵,下官定會不負厚望。”坦然受之。


    正待要出門,廊下忽有一小吏匆匆奔來,在門檻外氣喘籲籲道:“稟尚書大人,各位大人,大理寺來了幾個人在大門外吵嚷,說……說王郎中當街強搶民女,要帶王郎中去大理寺問話。”


    眾人心中都又一沉,忍不住偷眼看向王硯。


    王硯一揚眉,陶周風詫異道:“竟有此事?必是誤會吧。王郎中啊,不要擔心,肯定是哪裏沒有弄清楚。先隨本部堂出去看看。”


    蕭範亦從觀望之處轉出,施禮道:“我大理寺斷不會無故冒犯王大人,必有緣故,許是誤會。”


    前院中,那少女仍在哭泣,王硯的兩個小廝正梗著脖子與大理寺的差役叫囂。


    “我們大公子乃千年難出其一的青天,你等居然汙蔑是強搶民女,知道膽字怎麽寫麽?”


    “呸!不擦亮狗眼看看!想巴上我們大公子的小娘們能一路排到昆侖山還繞三圈,這等貨色我們大公子用得著搶?明察秋毫你們懂不懂?”


    那少女哭得更厲害了。


    大理寺官差一揮鐐銬:“休得無禮,再敢咆哮官差,將爾等一道拿迴大理寺問責!”


    王硯的小廝兩手叉腰:“來呀,爺就在這裏,有種你就來拿!”


    刑部衙役正在左右為難,見陶周風與王硯等人過來,頓時如蒙大赦,高喊一聲:“尚書大人麵前,都休得無禮!”


    場麵暫時清靜。


    陶周風掃視一圈,溫聲道:“這是……怎麽迴事?”


    大理寺的差役階下行禮,為首的道:“稟尚書大人,因接到線報,刑部郎中王硯涉嫌當街強搶民女,卑職奉命請王大人往大理寺一行。”


    話末略抬頭,看向了王硯。


    其餘在場的諸人亦都在看王硯,連那少女都停止了哭泣。陶周風道:“王郎中,這個事……”


    王硯未說話,隻負手步下台階,走向那破車上的少女。


    少女抽噎著,握緊手絹,瑟瑟向後縮了縮。


    王硯走到車前,居高臨下俯視著她:“你因何隨本司迴到刑部?”


    少女低頭,王硯的小廝之一幽幽道:“姑娘,說話斟酌著些。”


    大理寺差役喝道:“放肆,官府問案,豈容閑雜人等插話!”


    王硯神色一寒。


    蕭範忙道:“唉唉,有話都好好說。”藹聲向那少女道,“這麽多位大人在此,連刑部尚書大人都在,有話可放心直言,不必害怕。”


    少女慌亂地抬頭看了看,一望到王硯的臉,趕緊又低下頭:“這位大人……說民女有冤情,方才將民女帶至此處。”


    蕭範又和氣地道:“哦,那你是否真有冤情?”


    少女剛張了張嘴,王硯的一位小廝又遠遠幽幽地道:“姑娘,我們公子不單是刑部郎中,更是太師的大公子。你若有冤,可要說明白了。”


    少女頓時猛抬起頭,抓著手絹的手指深深掐進肉中。


    蕭範一皺眉,大理寺的幾個差役臉色都已鐵青:“放肆!難道區區家奴都可在刑部院中胡言?”


    陶周風臉上都有點掛不住,剛動了動胡須,王硯的小廝極其幹脆利落地打了自己兩個嘴巴,撲通跪下:“諸位大人老爺,小奴才無禮,自扇兩掌,先滾遠了。待各位大人老爺正事辦完,再來請罰。”砰砰磕完幾個響頭,哧溜奔到遠處再跪倒。


    王硯仍是麵無表情負手站著。少女顫聲道:“民女、民女有冤!”伏在車上,連連叩首,“民女有冤!求王大人為民女做主!”


    蕭範神情複雜,歎息一聲。


    差役之一道:“姑娘無需畏懼,即便王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你……”


    王硯雙目一眯,忽而再向車前跨一大步,一抬手,扯開了卷著屍體的草席。


    在場眾人又都失聲。


    屍體露在外麵的皮膚皆帶著大小不等的傷痕,臉上與額上傷痕,更是觸目驚心。


    王硯又看向那少女,沉聲道:“打死你爹的,究竟是何人?”


    少女爬下破車,撲倒在王硯腳邊:“是……是尤公子……他爹是大內尤公公……他、他看到民女與我爹……就……就……求王大人替民女做主……”


    四周除卻那少女的哭訴聲,再度一片寂靜。


    王硯再道:“看這屍首模樣,你爹應不會早於昨日被打死。”


    少女捂著嘴點頭:“是……是昨天晚上,我和爹要收攤時……”


    王硯截斷她話頭:“哪條街?”


    少女抽噎:“燈……燈市街。”


    王硯道:“尤公子叫什麽?”


    少女捂住嘴拚命搖頭:“不知叫什麽,隻知道是尤公子。”


    王硯抬眼一掃,刑部衙役仍木木呆呆地戳著。孔攸忙道:“下官這就著人去查。”


    王硯道:“傳仵作驗屍。”


    蕭範輕咳一聲,拱了拱手:“既然是誤會,下官這便給王大人賠罪了,請……”


    王硯冷冷道:“混賬。”


    蕭範一僵,王硯的眼,卻是看著刑部的衙役。


    “衙門重地,本司問案之時,竟容外人進入囉唕,要爾等何用?”


    衙役們立刻都跪倒在地,口稱無能請罪。


    蕭範和大理寺的幾個差役都差點站不住,蕭範又老著麵皮出聲道:“是一時不查誤會,衝撞了王大人,望王大人大量恕……”


    王硯又負手側轉身,再掃向那幾個大理寺差役:“爾等來拿本司,是以強搶民女為名?那便給本司解釋解釋,若真是搶個民女,可會帶到刑部衙門?”


    蕭範拿眼看向那幾個差役,幾個差役硬著頭皮躬身一抱拳:“卑職等誤會……”


    王硯抬起一隻手:“不必說誤會。本司身為刑部郎中,將街邊屍首帶迴刑部,隻能是為問案。爾等明知如此,還直闖入刑部衙門口稱拿人,是有意給我這個新上任的刑部郎中一個下馬威,還是故意想給刑部沒臉?刑部原來已成大理寺之轄屬了,小小差役都敢直入大門當著尚書與各司郎中之麵咆哮,這是誰定下的規矩體統!”


    幾個差役與蕭範腿一軟,都跪倒在地。


    蕭範向陶周風叩首:“尚書大人,下官……”


    王硯又打斷蕭範的話,兩眼仍隻盯著那幾個差役:“爾等既然過來拿本司。這女子與屍首俱在車上,竟連取證都不做。這女子年紀尚輕,其父應仍是壯年。這般天氣,屍首拿草席裹住,卻無甚腐敗臭氣,必是新喪。屍首足部露在外,腳踝傷痕明顯。本司在馬上一掃便得見,爾等在前院許久,居然視若無睹。屍首鞋底無灰,是新鞋,褲卻不覆腳踝,可見衣不合體,是別人施舍,死後換上。這女子臉上有傷痕,以粉遮蓋。如斯明顯種種跡象,看也不看,真是為了案子來的?!”


    幾個大理寺差役伏地咬牙不作聲,蕭範額上的汗珠潸潸而下,官袍緊黏在脊背上。


    王大公子橫行京城多年,其實算是京兆尹、刑部和大理寺的老朋友了。他有多惹不得,全京城都知道。今天招惹上了這個主兒,竟最後還被他占上了理,蕭範已做好了必死的覺悟。


    陶周風適時地出聲道:“王郎中啊,可能,真是誤會……大早上嘛,起身不久,剛到衙門,可能還未來得及用早飯,想事情會有偏差,不那麽周全。”


    蕭範立刻順竿下:“下官該死,不敢求恕。”


    王硯冷冷道:“沒你的事。”


    話雖然是對蕭範說的,卻連陶周風都噎了一下。


    王硯將視線仍放到那幾個已開始兩腿打戰的大理寺差役身上:“本司待要查案,沒空在爾等雜碎身上徒費口舌。滾!”


    幾個差役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為首的差役暗暗將手伸向腰間:“卑職犯下此等大錯,令大理寺蒙羞,不敢求赦。”剛要劃向頸中,手腕突然一麻,咣啷,匕首跌落在地。


    王硯眯眼看著他,冷冷一笑:“少在本司麵前要死要活,跟個娘們似的。”


    王硯的小廝遠遠在角落裏喊:“要死就出去死,我們大公子最看不得髒。尚書老爺和這麽多位大人老爺都在哩,你嚇唬他們怎的?你死了倒好,刑部的地麵還得這些衙役哥擦。”


    大理寺幾個差役臉脹紫到幾乎要滴出血。另外幾個扶住方才想自盡的那個,飛快掠出了刑部衙門。


    蕭範是文官,未有這麽快的身手,隻能當自己沒有臉,訕訕站起身,再躬身施了一禮,悄悄退到旁邊,從書吏手中接過卷宗袋。王硯忽然看著他,眼又一眯:“你是……”


    蕭範忙道:“下官大理寺主簿蕭範。”


    王硯道:“哦,本司來之前,你就在衙門裏了。想是為他事而來,手裏拿的是何物?”


    蕭範躬身:“下官為取一案子的卷宗而來。”


    王硯淡淡看著他手中:“拿來,本司看看。”


    這……


    蕭範求救地看向陶周風,未想到陶尚書對王硯的這樁案子極有興趣,正同趕來的仵作一道觀看屍首。


    與王硯平級的其餘三司郎中都在,但誰願意在太師大公子上任第一把火正往上躥的時候往上靠?


    蕭範隻得將卷宗袋奉上。


    王硯接過,隻掏出掃了一眼,即合上:“嗯,這個案子,本司覺得,尚有許多疑點,暫留在刑部待審。”


    蕭範趕緊道:“王大人,此案移交我大理寺,是上麵的意思。”


    王硯道:“哪個上麵?”


    是……雲太傅恩準的。


    但是,如果王大公子迴去求爹,雲太傅不必說,就是聖諭,也……


    蕭範再道:“尚書大人亦已同意,王大人請看卷宗,印都蓋了。”


    陶周風聽著有人提到自己,便迴身觀望之。


    王硯拎著卷宗袋走過去:“大人,下官覺得,此案仍有許多疑點,想再詳細查審後,再轉交大理寺。”


    陶周風掂著須子思索了一下:“這樣啊,王郎中,你的想法很好,這種辦案的勁頭,亦很值得讚賞。這個案子,本部堂也覺得,有甚多疑點。在查案這種事上,你們年輕人放得開手腳,想法又大膽,說不定會有突破。隻是……暫時留下查之……”目光轉向蕭範,“鄧大人那邊,會同意麽?”


    蕭範隻能道:“下官迴去請示鄧大人後,再來迴尚書大人話。”


    陶周風一臉過意不去:“大熱天的,要蕭主簿你來迴跑。”


    蕭範躬身:“應該的,應該的,此乃下官應做之事,義不容辭。”


    蕭範邁著碎步急急出了刑部大門,王硯將卷宗往旁邊孔攸手中一丟。


    “大公子真是太英明了!”王硯的小廝之一忽地冒了出來,像剛落到茶杯蓋上的蒼蠅一般搓了搓手,“大公子,小的已經查出來了,那個姓尤的名叫尤餘,宮裏麵侍候太後的尤公公是他幹爹。肯定是不敢在大公子麵前現世過,所以沒聽過他。他家就在順安大街那塊兒,這個時辰到午時,應該是在悅臨坊一帶不入流的地方喝茶裝蒜。”


    孔攸一陣汗顏,他剛知會了一聲曹捕頭,估計最快傍晚前能查到,不曾留意王硯的這個小廝早在聞言後就溜了出去,眨眼就得迴了結果。


    王硯略一頷首,再一抬手。


    王硯的小廝立刻高聲道:“各位衙役哥,先放下手裏的活,聽我們大公子說話!我們大公子有時候下令會比較簡潔,多跟他幾日,諸位就曉得了。”再抬手啪給自己一個嘴巴,“小的又多言插話衙門事了。諸位請忙,小的先滾遠待罪。”哧溜跑到一邊,跟仍跪著的那個挨著蹲下。


    眾衙役都看向了王硯,王硯道:“捕頭何在?點二十人,備馬,取兵器,列隊!”


    刑部的捕快從來出去前沒有列隊這一說,曹捕頭聞聲趕來,看看王硯,又看向陶周風,發現陶大人正含笑讚許地注視此處,隻好依言,點了二十個捕快,掛好佩刀,來到院中。


    眾捕快都不知該怎麽排列,正在左右亂挪,王硯又道:“行七縱三,速!”


    曹捕頭總算有了方向,指揮捕快們列隊站好。王硯背著手,在隊列前方踱步,視線掃過捕快們腰間或高或低或左或右的刀劍。


    曹捕頭趕緊讓捕快們把兵器鎖鏈鐐銬掛齊,挺直脊背。王硯方才一點頭:“走。”


    王硯的小廝已將那匹神偉駿馬牽來,王硯翻身上馬,曹捕頭忙帶著捕快們奔向各自馬匹,王硯的另一個小廝從地上爬了起來,在門前小聲提醒:“衙役哥,門口整寬敞點唄。”


    衙役們恍然領悟,趕緊敞開大門,讓開道路,門口圍觀的百姓也都散開讓出正道。王硯高高坐在馬上等候眾捕快牽馬前來,皺眉掃了一眼高矮不一毛色各異有老有少的馬們。捕快們頓感慚愧,縮頸上馬。王硯一抖韁繩,一馬當先衝出大門,直奔大道。


    王大公子寶駒的腳程自然令捕快們的馬匹們望塵莫及,眾捕快們隻能使出吃奶的勁催馬追趕,無奈眾馬亦各有快慢,奔出了自然的錯落。隻見閃閃金光之上,王硯官袍大袖招展,遙遙在前,眾捕快們飛馳在後,揚滾滾塵土而去。圍觀百姓不禁咬指。


    “不好了,大理寺給王大公子下馬威,讓他剛上任就沒臉,王大公子咽不下氣,帶了刑部的人去大理寺火並了!”


    “路口右轉了,不是去大理寺的方向。”


    “難道是迴太師府調兵?”


    ……


    砰——


    眠花樓的雅間門扇跌落塵埃。


    姐兒們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尤餘披掛著鐐銬在碎瓷爛片椅子腿中掙紮咆哮:“刑部又怎的?不問問老子是誰?!”


    王硯挑起一側嘴角:“本司的確不知道你老子是誰。”


    同被按住的尤餘的小廝尖聲道:“這事要等我們家太爺知道……”


    王硯的小廝道:“這事要是你們少爺的幹爹知道,一定一腳把他踹出去,來給我們大公子敬茶賠罪。”


    “認個公公當幹爹,還跟光宗耀祖了一樣。要和我們大公子似的,不單是刑部郎中,還是太師的大公子,還不得尾巴一翹,躥到月宮去?”


    太……太師?


    王硯一擺手,著捕快將木雕泥塑一般的尤餘牽走,淡淡道:“公務之時,休提家世。”


    小廝立刻啪給了自己一嘴巴:“小的多嘴。小的忘記了,大公子從不靠爹。”


    “謝王大人替民女之父申冤。”少女跪在堂上,痛哭流涕。退堂之後,又在階下,再度對著王硯叩頭:“大人,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民女願……”


    王硯的兩個小廝從柱子後冒出,將其攔住。


    “姑娘,我們大公子一代青天,高風亮節,替人申冤,從不圖報答。不要哭了,好好安葬你爹吧。這些錢也拿著。”


    “民女願為奴為婢……”


    “這話就不要提了,我們太師府哪是平常人能進的地方。”


    “為了親近我們大公子,削尖了腦袋想做丫鬟的女子能排到昆侖山還繞三圈。你這樣的,沒指望。”


    王硯昂首闊步穿過迴廊,跨入司刑司,自桌案上拿起從蕭範手中搶下的卷宗。


    孔攸隨在王硯身後進屋,侍立案旁,端看王硯神色。


    大理寺並未再來要這個案子。但據孔攸揣測,應該絕不是怕得罪王大公子或為早上的事心虛。


    因為,這樁案子,又是一樁強搶民女案。


    嫌犯乃是太後的侄兒何述。


    丟失的女子姓黃,乳名綏綏,上月十五與其母黃陳氏去廟中上香,路遇何公子車駕,避讓時被何公子見得容貌。過了幾日,一個晚上,有個家仆打扮的男子登門,聲稱是替何公子下聘,欲納綏綏為小。黃陳氏婉拒。次日,黃陳氏的姐姐請黃陳氏和綏綏到家裏幫忙做針線,黃陳氏不敢讓女兒拋頭露麵,就讓她待在家中,獨自去姐姐家幫忙。傍晚迴來時,有鄰居說,看見一個麵生後生在附近轉悠,黃陳氏心生警惕,迴家一看,女兒仍在。半夜,後巷狗叫,黃陳氏心中不安,攜燭到綏綏房中一看,窗戶大開,女兒蹤跡不見。


    黃陳氏與相公立刻到京兆府報官。因京兆尹下鄉巡查暫不在京城,嫌犯身份特殊,不能等閑對待,故將此案轉到刑部。捕快查得黃陳氏與其女當日所遇,的確是何述車駕,那登門的家仆與在黃家附近轉悠的後生衣飾經黃陳氏和作證的鄰居辨認,亦是何府家丁的服飾。


    刑部去何府拿人,何府卻聲稱不可能是何公子做的,何公子近日不在京城。


    陶周風猶豫想查查是否有其他隱情。黃陳氏與其父害怕女兒已被滅口,哭鬧不絕。大理寺覺得刑部再這樣下去會讓百姓覺得,官府有包庇之嫌,故而提請因涉及國戚,此案轉由大理寺來查。


    何公子在京城也是大名鼎鼎,似乎還和王大公子交情不錯。


    大理寺此時不吭聲了,應該是在等著看,王硯搶下此案,會怎麽辦。


    會怎麽辦?孔攸也很好奇。


    王硯麵無表情看完了案子,將卷宗往桌上一丟,抬頭看看沙漏:“都這個時辰了,今天先迴去吧。”


    居然整整官服,抬腿走了。


    次日,王大公子再度雄赳赳地來到衙門內,這迴換了一匹烏黑的駿馬,額頭一道閃電般的白紋。隨行的小廝亦換了兩個,一般的機靈伶俐。


    向陶周風問完了安,王硯主動開口請陶周風給他安排個人做向導,在衙門裏轉轉。轉了一上午,王硯提也不提那卷宗的事。快到晌午時,王硯忽然叫過曹捕頭。


    “和昨日一樣,備馬,點九人,換下官服,隻帶兵器。”


    王硯的小廝捧過一個包袱,裏麵是十套衣裳,曹捕頭一抖開,似乎是太師府侍衛服色,看一眼王硯,不敢多言,飛奔而去。


    一迴生二迴熟,不出兩刻鍾,捕快們便列隊完畢。


    王硯負手掃視他們:“待到了地方,聽我笑聲為令,立刻進來,拿下我麵前那人。明白了否?”


    曹捕頭與眾捕快此起彼伏地應。


    “明白。”“卑職領命。”“遵大人吩咐。”……


    王硯神色一淩,喝道:“聲音大些,齊些!本司再問一遍,明白了否?!”


    曹捕頭與眾捕快高聲喊道:“明白!”


    王硯一揮手:“走!”翻身上馬。


    一道狼煙,又卷出大門。陶周風欣慰地站在廊下捋須:“年輕人,就是風風火火啊。”


    這就是傳說中,沒有三品以上的官銜都進不了門的月華閣麽?


    捕快們望著門匾上那三個字,心情複雜。


    一進大門,就有淡雅的香氣撲麵而來。引客的夥計都穿著長衫,態度文雅有禮。到得園子最深處的一處雅榭,引客的將王硯讓進主廳,又請捕快們到左邊側廂中坐。


    過一時,又有腳步聲,來客已至。


    來客似乎興致甚高很健談,進門後就語帶笑聲,月華閣的美酒佳肴捕快們也不能安心享用,豎起耳朵努力分辨笑聲中哪個是王硯的,忽而聽得房門輕響了一下,似乎是王硯的小廝在外麵咳嗽。


    曹捕頭趕緊帶著捕快們躥出廂房,殺進廳中,噌噌噌拔出兵刃。


    王硯對麵的少年一怔,繼而一挑眉:“原來這是鴻門宴。王硯你他娘的行啊,進了刑部六親不認了,拿兄弟紮筏子立威是吧?”起身一甩袖,桌上杯盤嘩啦哐啷跌碎在地。


    王硯亦慢條斯理站起身:“你她娘又什麽時候這麽不上道,連個路過的女子都偷?”


    那少年點頭:“好,好,王硯,今日你我交情就如此杯!”哢嚓,又砸了個杯子。


    王硯慢慢道:“若問心無愧,就跟我刑部衙門走一趟。頂著這麽個名聲你不嫌,旁人都不敢沾。”


    少年漲紅的脖子青筋暴突:“行!行啊!王硯,我就跟你刑部大堂走一趟。若是我清清白白,你要怎樣?你說!你說!”


    王硯一抬手:“套上,帶走。”


    眾捕快便拿起鎖鏈套向少年,少年掄起一張椅子砸向王硯,被捕快左右按住,尤在掙紮大喊:“我要是清清白白,你要怎樣?你說!王硯你個孫子敢不敢說!”


    王硯一抬腿,哐啷踹翻了桌子:“迴衙門,堂審後再說!”


    眾捕快拖著何述出門,隻見外麵地上躺著幾個小廝打扮的人,王硯的小廝搓搓手向王硯一笑:“大公子,跑了一個,應該是迴去報信了。”


    何述牙關咯咯作響,忽而猛咳幾聲,哇地吐了一口,捕快趕緊擦拭身上濺落之物,何述凝視吐出穢物一眼,仰天淒然長笑:“碎了,我的內丹,碎了。王硯,你害得我好……”


    王硯冷冷道:“內個鬼的丹,剛剛吃下去的肉丸子。”


    何述再淒然長笑,閉上雙眼,昂首道:“我自會走,休要碰我!”


    出了月華閣,王硯命捕快將何述塞進帶來的馬車中,立刻返迴衙門。


    途經一條街道,忽聞一陣喧嘩,王硯頓時勒馬詢問何事,捕快們待要去查看,王硯的小廝已飛奔而出,眨眼又飛奔了迴來。


    “稟大公子,那邊有個小偷正被人按住打哩。”


    王硯簡潔道:“帶迴衙門。”


    捕快們一怔。曹捕頭看看王硯的臉色,再使個眼色,兩名捕快隻得即刻出發。


    “王硯你忒喪心病狂了罷。”何述在馬車中陰陰道,“帶著小偷迴刑部,要不是你有爹,刑部肯定還沒等你進門就把你踹出八丈外,省得你丟人現眼。”


    捕快們都在心裏默默念,何公子,你真是個耿直的人,相信你一定是清白的!


    王硯哂笑一聲:“所謂小偷,未必是偷,未必隻是偷,被拿住也未必就是賊,打亦未必因為竊。事事皆可有隱情,不能隻看表象。我何必與你這種一竅不通者費口舌。倒是你說話底氣甚足,丹看來沒碎。”


    何述幽幽道:“碎了,絕非肉丸。我豈能不知是否已碎?罷,罷,不與你多言。”


    王硯與眾捕快一行帶著何述、小偷和打小偷的失主義士迴到衙門。捕快們從車中牽出何述。眾人本以為會看到一個油麵大耳、花緞袍子大折扇的紈絝,卻不料是個長眉秀目、麵色灰白、衣衫清雅的少年。


    何述一臉了無生趣地閉目站著,陶周風不禁掂須唏噓:“雖說評斷一人,不可單憑相貌,但本部堂覺得,嫌犯何述,真的長得不像個急色的模樣。”


    王硯冷笑:“他急色?若那女子在此,與他一比,說不定比他還壯實。”


    陶周風關切地道:“國舅之子,應不缺吃穿,怎會如斯柔弱。”


    王硯麵無表情道:“他自己餓的。以前也不是這樣,就是這幾個月不知怎的被幾個道士哄得團團轉,辟穀、打坐、煉丹,草灰朱砂搓成大丸子就著露水吞,還以為自己肚裏結了個什麽內丹。再過個一年半載,可能真就成仙了。”


    陶周風不禁憐惜地再看看自始至終閉目未動的何公子:“他此時,是在運功否?”


    王硯道:“不是,他以為丹碎了,這輩子隻能當凡人,萬念俱灰而已。”


    眾人再一道於屏風後觀望著堂內的何述。


    陶周風歎息道:“一定得要看緊點何公子,年輕人,容易鑽牛角尖,走極端。萬一他一個想不開……”


    王硯道:“大人放心,自盡者不能升天,他不會做。”


    曹捕頭插話:“卑職聽聞,以道法為名的邪術中,有一種是拿妙齡女子做爐鼎,是否……”


    王硯道:“何述煉的那個玩意兒,第一條就是固守元陽。”


    陶周風皺眉:“那看來,何述並非主謀?”


    王硯仍是麵無表情:“犯案者,絕非何述。下官昨天一看這案子就知道。但必須將他帶來,此案方能明了。二者,亦有故意打草驚蛇之意。下官昨日看卷宗,案犯似對何府甚是了解,去黃家的人,衣裳都穿得不錯。”


    像何府這般地方,雜役仆從,做不同的活計,穿著亦不同,外人極易混淆。


    但去黃家的人,穿的的確是何述貼身侍從的衣裳。


    “鄰居匆匆而見未必分明,但黃陳氏會做針線,應對衣裳辨認不錯。可讓她再來一趟,認一認衣料。”


    何府這樣的府邸,仆役所穿,應都是自家的布料,別處難以弄到。若連衣料都一樣,那就更可疑了。


    陶周風頷首,又沉吟:“本部堂當日不拿捕何述,便是考慮有這種可能。既熟知何府,又知道那女子遇見何述車駕一事,或可能是……”


    王硯負手:“下官以為,何府的下人亦不大可能。那女子家不算極貧,將要十九,尚且未嫁,想來姿色泛泛,何府不至於連個比其貌美的婢女都沒有。”看了一眼曹捕頭,“曹捕頭所言爐鼎,於下官甚有啟發。”


    唔?曹捕頭不禁愕然。


    “孔兄,恭喜啊。”蕭範拱了拱手,滿臉堆笑,“太師公子上任不久,就破得一大案。你們司刑司,亦少不了嘉獎罷。”


    孔攸接過返還卷宗的文書,謙遜道:“畢竟比不上大理寺的洗冤之能,不過既吃著朝廷的飯,便盡力做事罷了,不敢圖賞。”


    黃氏少女失蹤一案,已告破,統共用了四五天,那少女綏綏,亦已找到。


    案犯乃一幫裝神弄鬼的假道士,一麵誘騙大戶人家,以長生不老術、點石成金法等騙得錢財,一麵假借那些人家的名義誘拐想嫁給豪門公子的女子,轉手販賣。這幫人已輾轉數州郡行賣騙拐,來到京城後,釣上國舅之子這條大魚,本打算隻宰他一個,飽撈一票。那日何述車駕經過道旁時,黃氏少女癡癡望著何述的神情太過熱烈,引得一旁的拐子技癢,忍不住重操舊業。


    案子破了,順道還將何述從煉丹偽經中拔了出來,太後和國舅何閱都大喜,國舅還給太師府和刑部都送了謝禮。


    何述被國舅親自領迴家時咆哮:“王硯,當時我問你,我若是清白的,你待要如何?你個孫子現在敢不敢答?!”


    王硯嘿嘿一笑:“幫你脫了罪,替你辦了騙子,還要如何?”


    何述轉而向國舅咆哮:“爹,王硯做鴻門宴設套害兒,兒的內丹已成,竟就碎了,今生隻能是凡夫了!”


    何國舅兩眼含淚,抓住王硯的手:“阿硯哪,當是伯父拜托你了。下迴述兒再這樣,你一定還得再這麽幫他!”


    王硯道:“小侄必定盡力而為。”


    孔攸看了看窗外,院中甚熱鬧,王大公子嫌棄捕快們的馬太不中用,牽來了三十匹駿馬。捕快們都很心動,陶周風覺得不合規矩,但王硯執意如此,正在找尋各種正大光明的理由。


    說實話,他和刑部的其他人,此時根本不知道,刑部將來,會變成什麽樣。


    孔攸想,肯定和現在不一樣,但應該,不會太壞。


    “孔賢弟,你們刑部在大街上抓了個挨打的小偷的事怎麽樣了?”蕭範微微眯起雙目,“聽說京兆府想拿此事說事,後來不了了之。還道是被上麵壓下來了。”


    孔攸一笑:“蕭兄,孔某隻是個小小書令,哪知道這許多事。不過,雖然身在刑部,見街上有個小偷,總不能不聞不問。又萬一偷不是偷,或不僅是偷?並非事事皆表裏如一。雞毛蒜皮之事,還不至於驚動了上麵。”


    蕭範一臉不置可否。孔攸將手中文書理好,又笑笑。


    “便是有上麵插手,也沒辦法。誰讓我們王郎中,是太師的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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