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岐打了個哆嗦,那人兩顆幽亮的眼珠緊盯著他。


    “幾時被盜?能否這就去貴府查看?”


    姚岐毛骨悚然,隻見衙役向那人道:“大人剛到縣衙,茶還未吃一口,這些事,讓卑職們去便可。”


    姚岐再渾身一震,刑房刑書走到張屏旁側,向他道:“二公子放心,知縣大人極其看重姚老員外的案子。絕不會耽擱。”


    姚岐這才如夢初醒,伏地道:“學生謝過大人,衝撞之處,望大人海涵。”


    張屏皺眉:“我還是先去看看。”


    別人轉述的再詳細,也不如自己親眼所見。耽擱的時間越久,能發現的線索越少。


    他看向旁側:“先不進縣衙,應該不礙事吧?”


    眾吏們一怔,當然不礙事,新任縣太爺剛到任,縣衙還沒進,就馬不停蹄地先去了案子現場,這是何等光輝的事跡!


    主簿,捕頭,刑房、招房的主事立刻奮勇道:“請大人準卑職同往。”“大人這邊請。”“大人,捕快們都在這裏。”“快快備轎!”……


    謝賦冷眼看著衙門眾吏前仆後繼圍繞在張屏身邊,此時,應該隻有他還記得,這位張大人,至始至終未亮出文書官袍。


    隻得他來唱這個白臉啊。


    唉,當時怎麽就沒快點跳下去。


    謝賦清了清喉嚨,向前兩步:“大人,是否還是先進衙門,由下官將大印奉上,過一過文書,再前去不遲?”


    張屏轉過身:“若無大礙,晚些也可。謝大人一同去否?”


    謝賦因為姚員外的案子被貶了官,應該很關心。


    謝賦一噎,張屏立刻又想到,謝賦剛從生到死走了一遭,想來極其疲乏了,他夫人還很擔心他,於是又懇切地說:“謝大人還是先迴去吧。好好休息。”摘下肩頭包袱,“吏部文書,在木匣裏。煩請謝大人先拿著。”


    謝賦臉上轟地滾熱,幾乎要站不住。


    一旁的主簿忙過來圓場:“謝大人對此案亦極掛心,必是要陪同知縣大人前往的。知縣大人的包袱就由下官送入衙門罷。兩位大人請行,衙門這裏下官守著,若有疏漏,大人迴來盡管責罰。”


    張屏關切地看看謝賦:“沒事吧?”


    謝賦內心再長長淒淒一笑。罷了,罷了,當初為何要爬什麽山,今夜就等個靜悄悄的時辰,取一繩帶,休再管那紫麵伸舌,襠胯地上汙穢一片的身後之相,尋一高且結實處一掛便罷。


    死再不堪,亦勝生時之辱。


    他兩眼一閉,躬身:“多謝大人關懷,若大人能恩準陪同,乃下官之幸。”


    姚府大宅在豐樂縣城西南處。張屏沒坐官轎,仍騎自己那匹馬,隨行眾官吏自然也都騎馬,姚岐與眾家人亦是騎馬來報官的。


    眾官吏都明白,新太爺這番作為,必要讓城中百姓好好瞻仰。便將張屏簇擁在中央,押著馬慢慢前進。


    徐徐走了半條街,張屏道:“能快些麽?”小馬駒不耐煩地噴了一口氣,趁機插進幾個小吏迴身閃出的空隙,衝出包圍,得得撒蹄開奔。


    張屏之前踩過點,姚宅所在他知道怎麽走。縣衙官吏本打算引他從最繁華的東西大街繞行前往,以便更多百姓領略新太爺查案的英姿,卻見張屏在街口一轉馬頭,竟向著正確的近道去了。


    姚家管事本已悄悄閃出騎行隊伍,打算從近道趕迴宅子,通知迎接新知縣大駕,轉進小巷,聽見身後馬蹄聲響,不禁勒馬迴頭,隻見一人一馬自幽暗的街角鬼影般向自己奔來,於路邊小攤的燈下現出身形,卻是新知縣張大人。


    管事暗暗打了個寒顫,他怎麽跟上來的?


    幸而追趕張屏的眾人亦立刻出現了,管事的鬆了口氣,機智地向張屏做出恭候的形容:“大人,請隨小的走這邊。”


    張屏的馬其實跑得並不太快,縣衙諸人片刻便追上了。眾人一同在姚府大門外下馬,姚岐與謝賦陪同張屏跨進姚府大門。


    張屏瞄了瞄屋簷牆柱,又看了看地磚。燈籠火光下,看得不甚分明,但門和廊柱的漆甚新,門把和地磚又像是頗有年頭了。


    具體年份,不好判斷。


    姚府諸人聽說剛到任的新知縣大人連縣衙的大門都沒進,就為了姚家的案子直接趕到了這裏,都感激不已,內府管事率仆役跪迎。姚家的男子除了迴來的姚岐,其餘都在京城,府中唯有女眷,不便出來拜見,便由管事傳話姚夫人話,叩謝知縣張大人。


    姚家是在姚岐到家報喪前後遭竊,當時府中眾人正因老員外離世之事痛哭,還是姚夫人前往廂房去拿亡夫遺物,才發現遭賊了。姚岐和同行的仆從立刻想起一路上跟著他們的那個騎著騾子的怪人。然後姚岐便帶著家仆前往衙門報官。


    捕頭向張屏請示,派幾名捕快與姚府家仆一道點查被竊了何物。張屏點點頭,而後問姚岐:“貴宅建成,可有幾十年了?”


    眾人都沒料到,張大人竟是先話上家常了。


    是否,不太合適?


    姚岐更是這麽想,但還是答道:“迴大人話,敝府乃學生的曾祖同光年間所建。是老宅子了。”


    張屏又問:“員外祖上,以前做什麽?”


    姚岐道:“祖上曾經過商,到家父一輩方才讀書,算不得有學問的人家。”


    走在後麵的刑書插話道:“二公子過謙了,老員外乃縣裏的大善人,幾位公子都飽讀詩書,貴府堪稱縣中表率。”


    姚岐啞聲道:“大人莫要抬舉,此時更當不得此話了。”


    眾人皆沉默,張屏再開口道:“員外家人,可信風水?”


    這句話就更突兀了,連謝賦都不由得看了看張屏,想開口,又生生忍住了。


    姚岐有些僵,但知縣大人問話,不能不答。不管這位新知縣大人是為什麽來,畢竟是大晚上的,連口水都沒進縣衙喝,就趕到這裏了。姚岐強吞下喉嚨中哽咽:“迴大人話,先父多年持齋念佛,常雲善惡由心持,福禍皆緣生,修之惜之,順其自然便罷。連求簽問卦都甚少做,家中更不曾行厭勝祈禳之事……”話到最後,哽不能言,抬袖拭淚。


    張屏道:“員外的祖父,曾祖,高祖信麽?風水,堪輿,道法。”


    姚岐又噎住,書吏忙再打圓場:“大人,二公子未出生時,其祖便已過世了,這些恐怕二公子也不知道。”


    姚岐勉強道:“敝府藏書中,有幾本道家書卷,先父並未提起來曆,是與祖父傳下來的書冊放在一處的,但先父一生喜收珍本古書,這兩部亦有可能或先父所藏,或他人贈予,學生就不得而知了。這些書家裏也沒人看過。”


    張屏再問:“書名是甚麽?”


    姚岐哽聲道:“一本《青烏經》,一套《抱樸子》。大人這樣問,難道是其中有先父案子的線索?”


    眾人都聽出來,姚岐是被張屏問東問西不進正題鬧得有些急了,他家連逢慘事,心緒混亂,難在言語間維持周全。


    捕頭和書吏正準備再說點什麽。張屏一臉正經地道:“暫不能論斷。”又問,“員外家是否豐樂本地人士?祖上是住城裏,還是鄉下?”


    姚岐硬聲道:“學生方才已答過,祖上經商,學生家一直在鄉間仍有薄田。高祖可能專事務農,宅子是同光年間建的,那時方才住到了豐樂。”


    張屏道:“你可曾聽令尊提到過大碗村?”


    姚岐雙眉皺起,捕頭立刻向姚岐道:“就是現在的福壽村,是請出姥姥靈身前的名字了,後來改叫古井村。”


    慈壽姥姥?姚岐渾身一抖。


    張屏雙眼緊緊盯著他,這時,兩個捕快與幾個姚府家人一道自內宅趕來,在廊下跪倒。


    “啟稟大人,姚府家人已大致驗了一遍,府中的數個屋子被翻過,暫未發現丟什麽值錢的物件,隻有先姚員外房中的一個的木盒與書房裏的幾本舊書不見了。今晚卑職再連夜與他們清點。”


    姚岐嘶啞道:“那木盒,是先父裝房契田契的,盒子放在先父床邊幾塊地磚下的暗格中,那裏連學生也不知道,不曉得賊人如何得知。”


    張屏看向捕快:“丟了什麽書?”


    那兩個捕快愣了愣,跪在他二人身後的姚家仆役答道:“迴稟大人,是幾本老書,一直在書房旮旯裏,員外沒怎麽看過。應該是幾本《抱樸子》,還有本什麽《青烏經》。”


    姚岐與隨行的縣衙眾人皆又抬起視線,張屏看向姚岐,姚岐與其他人都看著張屏。


    張屏抬一抬衣袖,肅然向姚岐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姚岐張了張嘴,最終是無聲地點點頭,與張屏一道走下迴廊,到了院中。左右無人,四周空曠,黯淡光下,隻能看見對方模糊的輪廓。


    “姚員外可曾提到過一個女子,與貴府祖上有關?”


    姚岐無端端打了個寒戰:“先父確實不準家人提及慈壽姥姥,說祖上有訓,不可信歪門邪道,更禁女眷前往壽念山,家母想去上香,被先父責罵過。幾年前姥姥廟翻修,謝大人曾請先父前往,先父推拒未去,家母怕謝大人責怪,想偷偷備些祭禮送到廟中,被先父奪迴。所以後來……幼弟失蹤,家母才道,是姥姥降罪,把弟弟擄走了。”


    張屏道:“這話是令堂所言?”


    姚岐點頭:“不過,先父亦很著急。當時我們看先父像是也往家母瞎猜的地方想。我們還有些納悶,後來想,其實他老人家念佛,神佛相通,他心裏可能仍是有些信的。”


    “哦。”張屏微頷首,“其實我問二公子者,並非慈壽姥姥。你不曾聽姚員外提到過一個年輕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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