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刺入馬車,起手時,車壁崩裂,殷紅飛濺,沿刃滑落。


    雪地中奔出一條巨漢,手執一把大槌,朝馬車重重錘下,車壁轟然崩開,冒出一股煙。


    眾白衣人再揮手,銀光寒刃噌噌噌直插,噗噗噗,腥紅滋出。


    煙霧淡去,殘破木板的正中央豎著一個鼓囊囊的大口袋,汩汩流著紅水,哪有什麽人影。


    白衣人心中剛一驚,腿上便一涼,尚未察覺到疼痛,已紛紛摔倒在地。


    這次濺出的,是真的血。


    巨漢雙腿已斷,兀自跪地挺胸,怒吼一聲,手中大槌掄得像風車一般,昏倒在地侍衛們縱身躍起,兵刃白光交錯成網。


    一個侍衛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筒,取火折子點燃,一聲尖利的唿哨直躥入雲霄。


    砰,天邊炸出一點紅光。


    路人聞聲,紛紛抬頭觀望。


    “哪家大白天的放煙火?”


    鄧緒和柳桐倚放下了手中筷子,推開麵碗,喊過小二結賬,走出草棚。


    到了曠野中,柳桐倚解下隨身的布袋,在其中掏摸,鄧緒道:“看仔細些,拿漆綠條的,叫他們留活口。”


    柳桐倚取出帶著一抹綠的竹筒,鄧緒看過,一點頭,柳桐倚燃著撚信,嗖忽一點鑽上青天。


    鄧緒慢悠悠撚了撚短須,柳桐倚道:“大人怎麽知道他們會在這一帶動手?”


    鄧緒嘿然道:“這就是經驗了,你得慢慢學。”


    話剛落音,遠處天邊忽又一響,隱約是紅光一閃。


    鄧緒神色一肅:“果然,都死了。真是壯士哪。”


    唐書吏一怔之後,臉上頓現驚喜:“張大人?怎麽……”麽字剛吐出一半,床下櫃中撲出兩個黑衣男子,扣住唐書吏。唐書吏還未來得及掙紮,便不知被撞上了什麽穴道,啞不能言。兩個男子一搜他衣袖,摸出一盤香,與香爐中的一模一樣,再撬開他牙關,拿探鉤挑出一顆金牙,一撥,牙中滾出一顆黑丸。


    張屏拿出香爐中的那盤香,翻來覆去看了看。唐書吏竟還是臉色不變,隻從容地閉上了雙眼,仿佛養神。張屏將盤香湊到鼻子邊,黑衣男子之一往唐書吏嘴裏塞了一團布,笑道:“張大人,這可使不得。”


    張屏取出一個小盒,把盤香收在其中,黑衣人將唐書吏塞進一個麻袋,扛出房間。


    “離綰……”


    陳籌的千言萬語化成驚濤駭浪澎湃在心中,口裏卻隻能吐出這兩個字。


    女子仍垂著頭,倉皇地顫抖:“這位公子,為何無故攔住奴家……”後退一步,欲掙脫陳籌的掌握。


    陳籌雙手一緊,死死扣住她:“離綰,別這樣,我知道一定是你。我陳籌、我陳籌雖然不是什麽聰明人,但這個世上,唯獨你我絕對不會認錯!”


    女子的肩顫抖得更厲害了:“公子真的……”


    陳籌一咬牙,狠狠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摟住:“你要掙紮你就掙你要喊非禮你就喊你要報官也可以報!我不管你因為什麽不問你到底怎麽迴事我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多說……”


    離綰離綰離綰,隻要你在我眼前,隻要我看得著你,摸得到你!


    “離綰,我……我……不論如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女子掙紮了兩下,瑟瑟如風中枯葉,忽然伏在陳籌肩上無聲地哭了起來。陳籌緊緊地抱著她,似乎過了千千萬萬年般長久,她才又輕輕掙開陳籌的懷抱,後退兩步,陳籌懷中一空,冷風襲入,望著麵前仍垂著頭的她,忽而又不知該說什麽好,居然不爭氣地手不敢再抱上去了,糾結了片刻,才結結巴巴道:“你……你吃過了麽?餓不餓?”


    話出口,陳籌頓時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偏偏他的肚子在此時極其應景地,咕——


    陳籌臉驀地有點燙,狠狠拍自己肚子一下:“你個丟人現眼的東西,又沒問你!”


    離綰撲哧一聲,抬起了帶著淚痕的臉,笑容如盈著露珠的杏花:“若餓了,就去吃些東西罷。”


    邵知縣站在公堂門口,覺得自己肯定沒睡醒,要不然,正上首明鏡高懸大匾下端坐的,怎麽會是那個橫貫古今,在公堂上跳了不隻一次大神的瘋子。


    知府大人還跟個小學童一樣,畢恭畢敬站在他身邊。


    瘋子的那個瘋侄兒也在,旁邊還立著應該蹲在小黑牢裏的張屏,高知府居然含著微笑凝望著張屏,眼中盈滿關愛:“本府此前種種,乃不得以,並非有意為難你。你可莫要怪我,都是鄧大人吩咐的,要怪就怪鄧大人。”


    那瘋子道:“若道啊,你真會推諉,本寺幾時讓你這麽拿捏他了?”亦笑著看向張屏,“迴頭一定跟高知府要張表功折,你應得的。”


    高知府道:“肯定有,肯定有,這個不勞大人提醒,亦不需他開口要。”


    瘋子摸了摸短髭:“好,本寺迴京後,時刻關注著。”


    高知府歎道:“鄧大人這句話壓下,本府不睡覺也得把折子寫出來。”


    那瘋侄兒就在一旁笑,張屏仍是不吭聲站著。


    嗬嗬~~這夢太神奇了。邵知縣又默默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李主簿在身後偷扯他袖子,悄聲道:“大人,大人,快跪!快見過寺卿大人!”


    寺……卿……?邵知府一時迷蒙。


    李主簿再頓頓他袖口:“我的大人呦~上麵那個確實就是大理寺卿鄧大人!”


    大理寺卿……鄧大人……


    鄧——鄧緒!


    大理寺卿鄧緒大人!!!!


    邵知縣陡然一激靈,恍被天雷劈中天靈蓋,刹那迴神,雙膝一顫一軟,忘記腳邊就是門檻,一個蒼鷹撲兔勢紮倒在地,掙紮匍匐進門檻。


    “下~下官~~宜平知縣邵誌通參見鄧大人!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


    鄧緒一揮手:“罷了罷了,本寺奉旨查案,微服到此縣,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應是本寺向你賠不是才對。兩進縣衙,倒給本寺辦案增了不少方便,算來是你有功,何來請罪之說?快起身起身~~”


    一股暖流從心窩湧進了邵知縣的眼眶。


    鄧大人!傳說中的鄧大人!果然就和傳說一樣英明、寬厚、睿智!鄧大人!!!!


    “下官謝大人關愛!下官謝大人關愛!!下官謝大人關愛!!!……”


    鄧緒又費了一番口舌,方才安撫了涕淚橫流的邵知縣,再看向高知府:“汝審,還是本寺審?”


    高知府道:“大人在這裏坐著,下官哪敢露拙,且此案下官真是一知半解,正待大人堂審時,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大人請。”


    鄧緒又一笑:“那就升堂吧!是這樣說的麽?大理寺的做法,恐與地方公堂不大一樣。”


    高知府忙稱是,鄧緒將笑一斂:“不必行其他繁文縟節,將案犯押上。”


    幾個身著玄衣勁裝,頭戴小紗冠,腰佩長刀,腳踏皂色官靴的男子押著一個頭戴黑布袋的人進了公堂,掀開黑布袋,露出唐書吏的臉。


    邵知縣心裏一緊,腳心發汗,怎麽縣衙裏的又給逮起來一個,這是一個都跑不掉的征兆麽?


    唐書吏一臉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從容,緩緩睜開本是閉著的雙眼。


    鄧緒道:“抓你真是不容易。能否告訴本寺,你到底是誰?”


    唐書吏道:“閣下又是哪位?本來曾與我一樣,是這堂下客,怎又端坐上首?連是誰都不知道,就扣押問罪,豈不荒唐?”


    鄧緒點頭:“果然好口才,不愧造謠謀逆的骨幹。”


    邵知縣頭殼嗡的一聲,謀……謀逆!!!


    宜平縣!唐書吏!!謀逆!!!


    嗝——!


    李主簿一把扶住邵知縣:“大人,鎮靜。”


    邵知縣雙腿冰涼,幾無知覺,漫天飛舞的七彩小星星中,唐書吏的表情依稀仍平靜從容。


    鄧緒瞥向那幾個玄衣男子:“逆賊的同夥都拿住了麽?”


    玄衣男子之一行禮道:“迴大人的話,逆賊合宅一個都未曾漏網,但屬下不夠快,自盡了兩個,請大人責罰。其餘全部扣押。”


    鄧緒抬了抬手,讓玄衣人平身,又看向唐書吏,眼中卻有悲憫:“從祖到孫,闔家滿門,累積四代,居於此縣,隻為了謀逆,連你尚不足十歲的幼子亦牽扯在內,何必。稚童無辜,此時迴頭,你罪雖不可免,但家人或可得赦。到底背後指使,是什麽邪黨,什麽教派,快快從實招來。”


    唐書吏仍是一臉平靜:“小人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麽,大人這樣的人物要給小人這般的草芥定罪,隨便羅織個名目便可,又何必多費口舌?”


    鄧緒挑眉:“你不是不知道本寺是誰麽?這時倒稱大人了。”


    唐書吏居然微微一笑:“端坐堂上,這般氣派,這般指鹿為馬的作風,小人雖不知閣下姓甚名誰,但必定是位大人,當今朝廷貫產的好大人。”


    鄧緒道:“語氣如斯怨憤,便將你對當今朝廷的見解說一說?”


    唐書吏悠悠道:“大人聽錯了罷,小人哪裏說對朝廷有見解了?捕風捉影,欲加之罪,實令小人惶恐不已。”


    鄧緒嘿然一笑,卻是看向邵知縣等人:“都瞧見了罷?與你等算是朝夕相處,有想過他其實是這樣麽?”再將笑一收,又將目光掃迴唐書吏身上,“本寺不多與你口舌扯皮,此案清晰明白,沒什麽繞彎的地方,隻是抓到你費些事罷了。”


    邵知縣撐著直抽筋的腿,聽鄧大人講述所謂“再簡單不過”的案情原委。


    鄧大人道,實際上有一夥人,一直,潛伏在宜平縣內作祟,行謀逆之事。常用的手段是編些造謠的歌謠小段,散播出去,大人編,小兒唱,但逢天災人禍,就再做得頻繁些,蠱惑人心。


    散布謠言之人,以唐書吏為首,還有巷口賣燒餅的一家等等,混跡在民間,多是生意買賣人,或求神卜卦者,居住在街頭巷尾,方便與百姓接觸,散布謠言,且不露痕跡。


    “本寺裝瘋作傻,總算引得一兩個露出馬腳,但都是邊角蝦蟹。上峰之人,隱在幕後,不露真容,幸而有高知府相助,故意行打草驚蛇之計,方才引爾出洞。”


    邵知縣在飄飄忽忽之際,仍掙紮出一絲清明,幾乎與高知府齊聲道:“大人高明!”


    鄧緒接著道:“關於此案,本府有一歎兩惑,一歎者,孩童無辜,虎尚不食子,親生骨肉,竟忍教其做賊。兩惑者,其一,數輩延續,闔家淪落,行謀逆事,到底為什麽?”


    唐書吏還是一臉平靜,竟從容閉上了雙目。


    鄧緒輕叩案幾:“其二,爾等如斯費心,像你,一家四輩,幾十年,幾十口子,就隻造了造謠,你在縣衙供職期間,也沒做出其他的事,為什麽?怎麽不搞大一些?”


    唐書吏的嘴角浮起一抹笑。


    鄧緒眯眼:“難道是已經暗暗搞大,本寺未曾察覺?”


    唐書吏仍平靜地閉著雙眼,掛著笑意,不答。


    鄧緒緩緩道:“你能不能告訴本寺,你們這夥人,和辜家莊有何關聯?”


    唐書吏的表情有須臾間的一滯,繼而嘴角又揚迴剛才的弧度,忽漏出一縷猩紅,玄衣人出手如電,點了唐書吏幾處穴道,掰開他的嘴。


    “大人,案犯咬舌了!”


    鄧緒一臉意料之中地擺擺手:“帶下去,盡力救一救,救不過來就和涉案的其他屍首一起,仔細驗屍。”


    玄衣人之一道:“稟大人,涉案屍首已驗看過,有幾具屍首身上隱蔽處,紋有一個圖案,卑職愚鈍,尚未查得出處。”取出一卷紙,呈給鄧緒。


    鄧緒展開,紙上繪著一根長著四片樹葉的樹枝,葉中結著一枚果實,像是杏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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