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屏鬆開陳籌的袖口,陳籌一把扣住他手臂:“張兄,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麽?”


    張屏又瞅瞅他,皺眉:“沒有。”


    陳籌心裏一空,慢慢鬆開手。張屏又轉頭撿起那本《荒村野店奇豔大觀》。陳籌的腦子漸漸清明了一些:“張兄,你買這堆……跟查案有什麽幹係?”


    張屏說:“參詳一下。”


    陳籌無語,自也從桌上抽過一本《沈生小情》,又苦笑一聲:“這些編撰故事,世上哪可能真有類似。”翻開一頁,序中寫——


    『同光五年,自江北入京,途經下蔡縣境,夜宿客棧。時堂中有老者,講述沈生故事,餘鄰座聞之,嗟歎驚奇。老者自稱無名,然言語描繪,仿佛親曆其事。當時至今,已過十餘年,沈生奇遇,卻盤踞心懷,仍如初聞。今歲元宵,與友人孔輿、何放共飲於臨江樓,忽念起沈生元宵高樓獨飲,見小情月下踏雪而來之情形。寒月嬌娥,薄衫素裙,行或舞而雪無痕。雖為男女情愫之事,但曲折奇異,格外風流。故錄之成冊。不敢以著者自居,署無名老人述,餘錄記。


    同光十七年九月望宿安白如依』


    陳籌正了正下巴,白如依與西山紅葉生、顛酒客並稱為傳奇三聖,所著江湖豪俠傳奇,開闊恢弘,跌宕離奇,沒想到居然寫過這樣香豔的小冊子。


    “嘿,張兄你從哪裏搞來的?我都沒聽說過白如依寫過這書,看年份是未寫傳奇之前寫的。嘿,看來即便是白如依,早年潦倒時也得寫這個賺錢。版刻……版刻同光十八年二月,隻出過這一版?京城書坊都沒見過,一定得藏好,將來可以賣大價錢!先借我看看行不?”


    陳籌將書捧在手中翻來覆去,又翻到題序,再嘿嘿笑一聲:“無名老人述,這一手居然白如依也玩過。什麽無名老人,鄉路老嫗,誰不知道都是著者自己編的。本就是平生不可遇,方才讀來開心。看來白如依後來想明白了,他傳奇的書都沒這麽搞過。”


    張屏從《荒村野店奇豔大觀》上抬起眼:“不錯,即便當真收錄鄉野奇事,亦不免添油加醋。”


    陳籌道:“是,而且有些一眼就看出真相到底是怎麽迴事。比如前朝某誌異筆記中說,有一個人外出做買賣,半夜夢見和他老婆共赴巫山,迴家之後發現他老婆竟然有孕了,老婆說也和他做了同樣的夢。這分明就是此人發了個春夢,他老婆在家偷漢。得多傻的男人才真信千裏夢會懷了孕這種假話。”


    張屏頷首:“諸多添改,鬼怪神幻之下,或多或少,仍可見本源。”


    陳籌心中一動,又直直瞅著張屏:“張兄,你到底想查啥?”


    張屏道:“辜家莊之淵源。”


    辜家莊的來曆,他已經知道,但因朝廷避諱,知情反而可能招禍,暫時不便告訴陳籌。


    上上編縣誌之中那個顧生和狐狸的故事,卻令他反複琢磨。


    上上編縣誌收錄這個段子,是為了讓人附會辜家莊。但是辜家莊是本朝立國之後方才有,顧生與狐狸的故事,不像臨時編出來,更像是原本就有,正好可以附會,取來用之。其中雖未指明哪朝哪代,但顧生覺得朝政不清,人心不古,如果是影射今朝,編纂縣誌的人有十萬個膽子也不敢收錄。


    至少創於前朝。


    鬼怪自有出處,假言暗托真情。


    那麽,這個段子,到底出於何處?它所指的,本應是哪個村莊?


    陳籌歎了口氣:“還是辜家莊啊……”微覺失落。他本以為,張屏問了這些,是為了查女兒村。


    辜家莊必與女兒村有關,查辜家莊說不定就能找到女兒村的真相。陳籌很明白。隻是,張屏來來迴迴,似乎全繞在了辜家莊上,對陳籌來講,就好像手上有個蚊子咬的包,卻隻在包的旁邊搔撓,起包的地方就越發癢得難熬。


    張屏又抬起眼皮,深深地瞅著他,目光之中,飽藏無數內涵,陳籌又端端地打了個激靈:“那你,你先慢慢查吧,我幫不上啥忙,就不給你添亂了……”袖著那本《沈生小情》躥離張屏的房間。


    張屏捧著那摞書看到天黑,還是在《荒村野店奇豔大觀》中找到了與顧生狐狸最相似的小段,說有書生杜某,進京趕考,在土地廟夜宿,包袱裏的肉幹被偷,杜某以為土地神所為,就把隨身帶的幹糧和酒都取出供奉山神,夜晚夢到一女子,自言是山中女仙,與杜生巫山一夜。杜生一路上京,多奇異事,臨考之時,女仙又再現身,告訴杜生該如何答卷。


    但這個小段與顧生之事結局不同。


    顧生棄考歸鄉,而杜生卻聽了女仙指點,金榜題名,但再也沒見過那女仙。杜生為官數年,做了邊疆太守,忽有一日又夢見女仙,女仙警告其近日有禍,果然後來有敵國攻城,城破,杜太守殉城,敵將把其屍懸掛在城門上,看守的兵卒夜晚見一大狐狸,對著城門悲嘶數聲,太守屍首自落,狐狸負屍而去,兵卒亂箭射之,天亮時追蹤城下血跡,到一懸崖,隻見崖上插著斷箭,狐狸與屍首卻都沒有尋到。


    顧生遇到的狐狸有公有母,有大有小,杜生所遇隻有一隻母的,且顧生遇見狐狸,是在宜平縣附近的土地廟,杜生遇見的母狐狸,卻是在前朝都城不遠處的陽近縣。


    次日張屏到了卷宗庫,捧著幾編縣誌圖紙,看了半晌。


    陳籌和幾個小吏看著他一時捧著書出神,一時又如困獸般在屋裏院中轉來轉去,小吏不知怎麽勸,陳籌揣測他是在琢磨辜家莊和女兒村的事,又怕關懷過度旁生枝節,便也不勸。隻在中午問了一聲:“張兄,飯否?”


    張屏哦了一聲,卻不怎麽動。


    陳籌就說:“那我先去吃了。”自先出了卷宗庫,張屏轉頭,定定望著他的背影,旁側的小吏暗暗咬指。半晌,張屏突然一言不發也出了卷宗庫,迴到小宅,飯也沒吃,換了件衣服就上街去了。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張屏迴來,又挾著一摞書,手裏還多了個簽筒子,走動袖著,有人到近前,或小廝來遞茶水,或在岔路處,便搖動簽筒,抽出一根,喉嚨裏還常發出不明所以的聲音。


    衙門和宅子裏的人都嚇得不輕,暗暗議論:“都說春上痼疾常發,難道瘋子發病的時節卻是冬天?”


    邵知縣聞言亦又轉了趟卷宗庫,拍著張屏的肩望著他赤紅的眼珠道:“張大人哪,人人皆有文思困頓時,不要生憋,四處走走,不經意間,或就靈潮湧動了。”


    張屏迸出了一句多謝大人關懷,盯著邵知縣跨出卷宗庫門檻的腿,又卡啦搖搖簽筒,抽出一根。


    生之時多榮,半路上下不相逢;隻看旡妄之卦,方可悔吝分明。


    “嗯,左者為生,半路上下不相逢,可解做左腿先抬。”


    陳籌亦有些擔憂,待要去勸告,卻見張屏站在窗邊,捏著一根簽,雙目幽幽,陳籌與他視線一觸,心裏頓時虛了,別過眼拐到別的屋去。


    張兄,莫怪我心狠。這樣對你我都好。


    晚上,張屏又守著那堆書看,燭火搖曳,突然啪嗒一聲,一物穿破窗紙,落於他麵前桌案。


    張屏打開,是一枚石子裹著一張紙條,條兒上書『明日來辜家莊』。


    張屏將紙條湊到燭上燒了,次日清晨,騎了衙門中的驢,得得出城。


    到了辜家莊地界,鄧緒正和柳桐倚在石台那裏敲打查看,見張屏及其坐騎,不由雙眉一皺:“難怪來得慢,怎麽騎了頭老驢?”


    張屏行禮道:“下官不會騎馬,看牙口它不足兩歲,尚小。”


    鄧緒不耐煩道:“管它是老是小,騎馬沒甚麽難的,趕緊學著,少給朝廷丟人。”


    張屏道:“下官遵命。”


    鄧緒在石頭上坐下,看了看張屏的臉:“這幾天晚上沒好好睡?都查到什麽了?”


    張屏道:“差了一些事不知道,不能理順頭緒。”


    鄧緒嗬嗬笑道:“哦?你想查誰?”


    張屏不吭聲。


    鄧緒眯眼:“不必害怕,查案貴在細心與膽大。來,講一講,說不定本寺能告訴你。”


    張屏拱手:“多謝大人,下官並非想查人,隻是想看一看年年呈於朝廷的本縣異事。”


    鄧緒目光一閃。辜家莊在宜平縣內,但隱秘之事,地方小官不便知情,的確另有安插,記錄動向異常,上報朝廷。張屏猜到了這些,倒也不算稀奇。


    “這些不光是你,本寺也想看,已遞交了折子,若有了,本寺答應,一定帶你看。”


    張屏道了聲謝。


    鄧緒又道:“還有什麽?你心裏,應該另外裝得有事,左右難下。”瞧著張屏抬眼看來的目光,又嗬嗬一笑,“本寺辦了這麽多年案,若連這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都沒有,早該丟老山溝裏喂熊了。”


    張屏低頭:“下官確實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做。”


    他已猶豫數日,初次不能判斷想做之事到底是對是錯。


    長這麽大,與他十分親近的朋友,隻有一個陳籌。


    鄧緒慢條斯理道:“本寺看得出,你挺有誌向。但該不該往這條路上走,你趁著年輕,還在路口,當要仔細掂量。本寺不敢說自己算走得順,但已在這條道了走了不少年,比你多些經驗。你想往這上頭走,開始多是事事想求個明白清楚。但越走可能會越發現,許多事,各有其清,各有其白,但你隻能選一,不可兼顧。且,上了這條道,你就無朋無友,無親無故。因為你不能護友,不能顧親。法度之下,無情無義。唯有如此,才可得大清白。”


    張屏沉默。


    柳桐倚在一旁笑道:“大人真心嚴厲,先是說下官不適合此道,又與張兄這般說。”


    鄧緒撚撚胡須:“你當真不甚適合,脾性過溫了,定然不會久留在大理寺。至於……嗬嗬~~” 至於這小子,得看他能不能滾對路。


    柳桐倚歎息:“大人別說了,下官要去草地裏哭了。”


    鄧緒笑而不語。


    張屏忽而一拱手:“下官有一事,想求大人幫忙。”


    鄧緒一臉意料之中地頷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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