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蘭玨又不能入眠。


    張屏的話如同小刺,生進他心裏,難除難安。


    一闔眼,就是辜清章的模樣,眉眼鮮活,唇邊含笑望著他:“佩之,佩之。”


    辜清章參加科試,像是有意等死……


    怎麽可能。


    辜清章絕不是那樣的人。


    蘭玨亦是如此向張屏說,而後便無下文。


    樹影搖曳,輕叩窗欞,又有些模糊的零碎舊事在濃夜中清晰。


    那時天冷地凍,苦寒日子之中,人極易滿足,吃兩口熱飯,靠近火盆得幾分暖意便昏昏欲睡,頭腦也不清楚起來。蘭玨便刻意不吃飯,待天一亮就袖著書到外麵讀,凍得骨頭疼痛,記書格外快。


    有一迴他餓了一天一夜,早起背書時沒留神踩著一塊冰,腳下一滑,兩眼一黑,再有知覺時就發現自己正在床上,身上壓了幾層厚被,辜清章站在床頭,第一次黑著臉。


    “佩之,你別不把命當迴事。科舉前程固然重要,命都沒了,一切是空。”


    蘭玨掙紮坐起身,嘴上若無其事:“人越賤,命越硬,死不了。這次若不能中,我才真是活不了了。”


    母親已逝,世上就剩下他一個,無依無靠,無著無落,僅存的指望活路,都賭在這次科試上。倘若不中,即便他想熬等三年後,也沒路熬,隻能有一個結果,他其實已做了打算。


    每科放榜後,便是京城的河溝裏下餃子,樹林破廟掛臘肉的時節,林邊橋頭處處是禮部或京兆府懸掛安插的條幅木牌——『天將降大任,必先多磨煉;三載彈指過,功名在眼前』、『懦夫方才做臘肉,想想渭水釣魚叟』之類,用處並不甚大,還有考生尋短見前在牌上續書『他幸飛熊兆牙笏,我豈有命到白頭』。京兆府的官員路過讀到,覺得此生續得還算押韻通俗,可招進衙門,專寫此類幅牌,趕緊命衙役去尋,那考生已成臘肉,隻好摘下收葬,並將這段事跡刻寫於木匾,警醒他人。


    蘭玨不想去湊那份熱鬧,且既要再丟一次人,又給旁人添堵添亂。


    田老頭家的耗子藥效力甚好,他預存了兩包,以防屆時旺季難購。九和縣附近,有幾個荒嶺子絕無人煙,到時尋個山洞,亦算死有得葬。


    他把囤的兩包耗子藥裝在一個小瓶內,用小布袋裝著,隨身佩戴,時刻警醒自己沒有後路。


    蘭玨攏了攏被子,忽然覺得懷裏微空,再一按胸前,心裏一驚。


    辜清章道:“佩之,對不住。方才我拿酒替你擦身的時候拿了你一件東西,一時好奇就看了看。”從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個小瓶。


    蘭玨的腦子裏頓時轟的一聲,臉頰滾燙,手心滲出汗,隻想化身做穿山甲,遁地而去。


    最隱秘的怯懦赤裸裸暴露,恥辱且無措。


    辜清章把他按在床頭,整了整被褥,攤開一塊手巾在被上,端起桌上的托盤遞給蘭玨:“佩之,人生可貴,生做人已是不易,腳下踩的都是路,莫把死活之說掛在嘴邊。”


    托盤上擱著一碗熱粥,兩個饅頭,還有一盤熱菜。辜清章拿起粥碗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蘭玨口邊:“趁熱吃飯,過一時藥就好了。”


    蘭玨喝下那口粥,從辜清章手裏接碗勺,又道:“飯與藥,各要多少錢,我迴頭給你。”


    辜清章一頓,鬆開端碗和勺的手:“好。”


    餓過了頭,就不覺得餓,但一旦碰見了飯,饑餓迴歸,便不可收拾。


    蘭玨抱著飯碗狼吞虎咽風卷殘雲,辜清章生怕他噎了,直道:“佩之,慢些。”


    蘭玨正拿饅頭蘸菜湯,辜清章又道:“對了,佩之,你早上沏的那壺茶,我喝了。茶葉並沏茶的熱水,還有燒水的柴火,各得多少錢?我迴頭給你。”


    蘭玨一口饅頭梗在喉嚨裏,辜清章端起粥碗又幫他灌下一口粥,順順他的脊背,蘭玨迴過氣,還沒撿起尷尬,辜清章又一本正經道:“啊,險些忘了,你攢的炭,我昨晚上往火盆裏多擱了兩塊……你瓶子裏的東西,我已給倒了,得要幾文?對了,前日我臨時要出門,穿了你的袍子,這個也當算算折舊費。還有,上迴洗澡,我是不是也用的你的皂麵?再有你幫我洗過幾迴衣服,水費人工……”


    蘭玨垂眼看碗裏的粥:“行了,疏臨,我怕了你了。”


    辜清章笑吟吟又舀了一勺粥:“來,慢慢吃。鍋裏還有,等下再添。”


    疏臨……疏臨……


    “老爺,做生日該吃麵。”管事覷著蘭玨眼周淡青黑色的圈兒,小心翼翼道,“熬粥是否……”


    蘭玨道:“這個生日乃是加做,必須得喝粥,取米之千萬數的吉意,你隻管做便是。”


    管事的喏喏而去,蘭玨步進內廳。


    他這個假生日要當真過,府上的下人早上都來跪賀了一番,蘭徽還畫了一張壽桃圖,畫功頗為長進,蘭玨很是欣慰,摸著蘭徽的頭誇讚了他幾句,又賞了吳士欣。


    然則卻沒見著張屏的人影。


    蘭玨做事不愛討人情,幫人乃是自願,幫了就幫了。


    這個生日,算幫張屏遮掩,也因他與自己走得近,少些事,都得安生。


    也罷,就此一次。


    蘭玨在廊下踱了幾個來迴,小廝道:“稟老爺,那張屏在後廚。”


    蘭玨腳步一頓,微微皺眉:“他在府中行走,不必多管,任其在哪裏罷了。”再慢慢踱,不覺到了後廚近前,眾仆役行禮,蘭玨示意不必,瞥到牆根處一抹藍灰將手裏的一個碗擱在洗菜台上走過來。


    “學生見過大人。”


    蘭玨負手:“在用早飯?不必多禮了,接著吃罷。”


    張屏未曾抬頭,一旁管事的道:“老爺,張大人一早來廚下,先忙著給老爺做壽麵。不知老爺這迴生日得喝粥……剛改熬上粥。”


    張屏道:“學生不知大人過生辰,且沒什麽錢,未辦賀禮。望大人見諒。”


    蘭玨眯眼看著他:“你方才是在吃麵?”


    張屏道:“泡泛了,就不好吃了。”


    蘭玨瞧了他片刻,再看廚房的門:“鍋裏還有麽?”


    張屏抬頭看看他:“大人,粥正熬著。”


    蘭玨淡淡道:“雖是要吃粥,亦非隻能是粥,有麵也可,粥正熬著,一時不得好,先吃碗麵墊墊也罷。”


    管事立刻帶人去盛,蘭玨又瞥向張屏:“隨我到廳中用飯罷,已是有官職的人了,在下廚門前吃麵成何體統?”


    張屏躬身:“謝大人,學生記下教誨。”抬身轉頭卻往反方向去。


    蘭玨立刻喚住:“你又做甚?”


    張屏道:“取碗。”


    蘭玨冷冷道:“碗自有人取,你隨本部院走。”


    張屏隻得應是,瞄了瞄洗菜台上那半碗麵條。


    飲食滋味,用料果然至關重要。


    蘭玨吃了一碗張屏煮的麵,雖然已泡得微有些泛,但比起其在攤上煮的,滋味更佳。


    連挑嘴的蘭徽吃了一碗後,都嚷著要再添。


    蘭玨心情稍明朗了些,待左右撤下碗筷,把蘭徽打發去玩,又和張屏到暖閣稍坐,順口問:“你來京之後,可有去拜望陶大人?”


    張屏道:“學生是偷偷前來,怕給老師添亂,不曾驚擾。”


    嗯,還算懂點事。


    蘭玨頷首:“不錯,你擅自進京,實在不妥,拖累本部院一個便罷了。陶大人那裏,你若怕見怪,可以後再拜見時委婉道明原委致歉,書信也不甚妥當。”


    張屏應了一聲。


    蘭玨又道:“今日一過,你就速速迴宜平罷。”


    張屏道:“學生打算今天下午就趕迴宜平。”再深深一揖,“此次多謝大人。”


    蘭玨挑眉看他:“你便就此收手?”


    張屏不言語。


    他要查的事沒查完,但仍留在京城,就會拖累蘭玨。先迴宜平,過上兩日再說。


    他的打算,蘭玨一瞧便知,也不點破,隻道:“你是寒門學子,這個進士功名幾經周折方才得來,多多珍惜,好好做事。做什麽,都不要作死。”


    張屏謹慎地看看蘭玨的神色:“學生還想請問大人一事。此時問可能有些不妥……”


    這個日子,畢竟號稱是蘭玨生辰,問及過世之人,會顯得討晦氣,不吉利。


    蘭玨道:“有什麽想問的便直說,不必吞吐。”反正早晚都會問出口。


    張屏道:“學生想知道,辜清章因何病亡故?”


    蘭玨皺眉:“我記得曾與你說過,寒症又引起心疾。”


    “心疾可是舊症?”


    “之前未曾見發作過,但應是痼疾,他才會和我說自己時日無多。”


    張屏沉吟了一下,再看看蘭玨的神情:“大人可還記得,臨終及下葬時,他的模樣?”


    蘭玨緊摁椅子扶手上的雕花,語氣淡然:“我不在近旁。他病危時,我沒去看他。劉知薈替他辦了身後事。封棺後,我才去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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