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應了一聲,正要走,蘭玨又叫住他:“罷了,先別說戲本的事情,隻說剛才這出戲唱得不錯,難為他們了,讓這幾個戲角兒還有管事的到小花廳去領賞。”


    管事的領命匆匆離去,蘭玨與王硯先到小花廳中,過不許久,剛才的扮小醜的漢子帶著扮玉蝶和胡郎的兩人到了小花廳,漢子的臉已經洗幹淨了,唱《狐郎》的那對男女臉上還帶著妝。


    蘭玨讓仆役另拿了幾封紅包賞賜,幾人千恩萬謝地接了,蘭玨又道:“剛剛聽著兩個戲本一起唱,倒錯亂的有趣。但不知能不能看看改之前和改後的戲本。”


    戲班的三人互望一眼,依然是那漢子賠笑開口道:“蘭大人,對不住,我們班主吩咐過,戲本不能輕易拿給旁人看……”


    蘭玨抬了抬手,左右服侍的諸人皆退下,廳門合攏,小花廳內,隻剩下了蘭玨王硯和這三個戲子。


    蘭玨道:“天已不早,我和王大人還要上朝,就長話短說不再繞彎子了。你們故意把新舊兩個戲本互換著唱,是早已認出了我請的這位是刑部的王侍郎,特意唱給他聽的罷,此時有什麽話,可以直說了。”


    下首的三人神色變了變,那中年漢子撲通跪倒在地,叩首道:“小的這種雕蟲伎倆,果然瞞不過兩位大人的法眼,大人,我們班主遇害蹊蹺,當年的李小姐死得也蹊蹺。小的方才鬥膽,想請青天大老爺明察!”


    王硯整一整衣衫,端正坐好:“李小姐是誰,你們班主遇害又有什麽蹊蹺?”


    中年漢子道:“迴大人話,此事說來話長。這來喜班本叫李家班,小的名叫李七,唱《狐郎》的這二個,一個是我的侄兒晴舒,一個是我的外甥女香荷,都是舊李家班的人。”


    原來,這個戲班本是金夫人金李氏娘家的,金李氏的外公李太公早年唱戲,後來自己做了班主,組了個戲班。


    他膝下有一男一女,長男,也就是金李氏的舅舅不愛學戲,做了布匹買賣,李太公就讓自己的一個得意門生入贅,娶了金李氏的母親,生下的孩子隨李姓,依然是李家的基業。


    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金李氏本有個弟弟,十歲多一點不幸出天花夭折了,她爹也染上了病,沒多久過世,金李氏的相公金禮發早年自己也組過小戲班,就趁勢接管了李家班,怕李家班改成金家班讓李家的人心裏難受,就改名來喜班。漸漸做大,來到京城討生活。


    王硯道:“這就有趣了,就算金李氏的父親和弟弟都死了,寡母撐不起一個戲班,她還有個舅舅,戲班原本就該是她舅舅的,怎麽能姓金了?”


    李七道:“唉,此事說起來可歎,李太公實在是個大善人,可他李家不知怎麽的,子息不旺。李大少爺娶了數房妻妾,始終隻有一個女兒,一二十年前,死了。後來過繼了一個孩子,隻為了接那些買賣生意,始終不是親生,也看不上這個戲班,所以就歸了外孫小姐的夫君。”


    王硯微微頷首:“那位死掉的小姐,就是這出戲裏的玉蝶吧。你為什麽說她死得蹊蹺?”


    李七道:“稟大人,分家之後,大少爺就住在李家老宅隔壁,因此他家的事小人再清楚不過。死去的孫小姐名叫璃娘,打小養在深閨中,和那些高門大戶家的小姐一樣,門風再嚴謹不過。”


    璃娘自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偶爾過來姑母這邊走動之外,幾乎從未見過外人。


    可就在某一天,璃娘突然死了,衣衫齊整,死在床上,麵容安詳,好像睡著了一樣。


    家裏人不明白她的死因,偷偷請來一個神婆問訊,神婆說,璃娘小姐是被精怪吸走了魂魄。


    王硯輕叩桌案:“荒唐,荒唐,無故暴斃,怎麽不報官?”


    李七垂首道:“……小的本不該說這種話,當年,私下裏,小的曾聽到一種說法……之所以沒報官,是因為驗看了璃娘小姐的屍體,發現她已有數月的身孕……”


    王硯猛一拍座椅的扶手:“這分明是奸殺,更要報官,無知草民,為了區區臉麵,放脫了一個兇犯逍遙法外近二十年!”


    李七道:“但璃娘小姐委實沒有與男子接觸的機會,即便她到本宅來,亦是走小門進內院,閑雜人等根本無法靠近。神婆說,小姐定然是被精怪給迷了,於是就秘密辦了後事,連……連屍首也是燒成了灰,再下了葬……”


    王硯皺眉不語,片刻道:“後來呢?”


    李七道:“後來……後來此事就不再提,這事本該早就過去了,沒想到班主找人寫戲,夫人竟然讓人照著這個寫戲。戲寫完後,班主很不高興,讓我們不要排了,又著人重寫。”


    王硯挑眉:“是你們班主不高興?”


    李七說,是,這個戲寫完時,金班主有事不在京城,金夫人都命他們先排著了,結果再一日班主迴來,見到了戲,十分不高興,說萬萬不行,又找人重寫,所以他們手裏才有兩個本子。


    “小的是看來第一個本子,猛然想起了這件蹊蹺之事,班主又忽然的遇害,小的覺得實在蹊蹺。來蘭大人府上唱戲時,小五認得了王大人,小的鬥膽,故意讓他們把兩個本子混淆唱,好請大人留意。請大人恕罪。”


    蘭玨隻管喝茶聽著,王硯道:“是了,你這麽一承認我也想到了,你們固然不記得詞,也不該把新舊兩本戲在扇子麵上糊錯了,這麽一番做作,反倒露出了馬腳。”


    李七叩首:“大人英明銳利!明察秋毫!”


    王硯展開扇子,嗬嗬笑道:“罷了罷了,本部院最不愛聽這些阿諛之詞。你覺得多年前李小姐之死與今日金班主遇害大有關聯,是因張屏寫的戲本而起,但並無實際證據,此事需詳細查證。但你盡可放心,若有冤屈,定能大白。李家有你這樣一位家仆,亦算得一義奴了。”


    李七又連連頓首。


    他與另兩人離開之前,王硯又喚住李七,像隨口似的問道:“對了,李小姐身亡時,金李氏與金禮發成親了沒?”


    李七道:“剛成親不久,夫人當時身懷有孕,在娘家養胎,璃娘小姐經常過來陪她說話,據說……”


    李七的神色閃爍了一下。


    王硯道:“據說怎樣?”


    李七猶豫道:“這是無關的閑話了,據說我們班主老爺,當年想娶的,本是璃娘小姐,並非我家夫人,但因他家裏是做過戲班的,才改聘了夫人。”


    王硯笑道:“若非娶了你們夫人,恐怕也沒這個戲班,這就是命中注定。”


    李七道:“是啊,夫人生產後不久,夫人的弟弟就出天花死了,可不就是命麽。”


    長歎一聲。


    戲班的三人走後,王硯捧著茶盞出神良久,道:“佩之,此案你怎麽看?”


    蘭玨打了個嗬欠:“我又不在刑部做事,能怎麽看,跟著看看熱鬧罷了。王大人別忙著想案子,趕緊洗漱更衣,該上朝了。”


    王硯站起身:“正是正是,幸虧我有先見之明,把官服轎子都帶到你府上了,否則可真要耽誤上朝了。”


    蘭玨命人沏上濃茶,安排廂房供王硯洗漱更衣,自去匆匆洗漱,稍微用了些飯,換上官服,前去上朝。


    下朝之後,蘭玨未敢耽擱,又到司部衙門辦公,忙到下午,不覺頭重腳輕,提早迴府,出皇城時,隻見王硯從另一方匆匆而來,大步流星,神采奕奕。


    王硯抓住蘭玨的衣袖,把他拖到大樹下,目光炯炯地低聲說:“佩之,我已想出此案大概端倪,但怕走漏風聲,不便去審訊金李氏,待我再問問張屏,便能很快水落石出。”


    蘭玨含笑道:“那就好。”


    王硯拍著他的肩道:“真是多虧你了,佩之!今天李七的一番話,實在是意外之喜!”


    蘭玨道:“隻是舉手之勞,不敢居功,此案完結,王大人記得還我一頓酒便可。”


    王硯道:“當然,當然!我趕著辦事,先告辭了。”


    蘭玨終究還是略微出言提醒:“李七的言語,在我聽來,都還有些……總之,看來王大人你要諸多勞累。”


    王硯眯眼笑道:“我知道的,李七的話不夠詳盡,仍有許多地方不清楚,唉,不說了,我先去司部。”拱手告辭。


    蘭玨目送他離去,慢慢踱出皇城。


    迴府的路上,蘭玨無意中掀開轎簾,瞥見陳籌手中提著一個竹籃,往刑部的方向走。


    蘭玨迴到府中,沒去補眠,換了一身素舊衣衫,坐一乘小轎出門,在離刑部大牢不遠的一個僻靜路口下了轎,尋了一間茶樓,挑個窗戶臨街的雅間坐下,要了一壺茶,慢慢地喝。


    喝著茶,他自己也有些好笑,有多少年不曾做這種一時腦熱的事情了。喜歡挖根問底到底是人之天性,這麽一樁小案子,他竟然也上起心了。


    到底是因為案情,還是因為張屏,蘭玨也不大清楚。


    過了大約兩刻鍾,隻見陳籌拎著籃子,遠遠地從刑部的方向過來。蘭玨結了茶錢,走出茶樓,恰剛好在門口迎著陳籌,陳籌勉強向他笑道:“曹兄,甚巧,你怎麽在這裏?”


    蘭玨端詳他的神色,看出自己所料不錯,張屏沒有把他的真實身份告訴陳籌。


    他笑一笑道:“到附近拜會一位朋友,順便進來喝杯茶。陳兄你……難道是去探望張兄麽?”


    陳籌掛下臉,長歎一口氣:“唉,原來曹兄你也聽說了,真是壞事跑得快。都是我的錯,給張屏招攬活計,反而惹禍上身。”


    蘭玨道:“我聽聞刑部的陶大人是個清官,他親自審這個案子,定然能還張兄一個清白。”


    陳籌道:“但願托曹兄吉言,我總覺得……”他左右看看,壓低聲音,“我總覺得,張屏好像知道真兇是誰。今天,刑部的王侍郎去牢裏審他,問了他一些關於金班主夫婦的話,張屏好好地答著話,卻居然敢向侍郎大人說,侍郎大人錯了。王侍郎當場臉都綠了,立刻走了,牢裏的人都說他不知好歹,侍郎大人分明是來幫他的,他卻說大人錯了。我琢磨著,是不是張屏知道真兇是誰,但不知為什麽,他不敢說……”


    這倒是有趣了,蘭玨頓覺沒白過來一趟。


    他思量了一下,道:“陳兄,你再去見張兄時,告訴他一句話,可以點明是我曹玉送他的。隻讓他記得,他若知道真兇是誰,對其他人千萬不能說,沒證據之前,對陶尚書大人不可明說。切記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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