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人沉吟片刻,滿臉了然:“本部堂明白了,是不是你沒有按照金班主的要求改,致使他昏迷之中仍心懷耿耿?黃大仙三字,就是用來代指你。張屏啊,目前看來,所有證供都對你很不利。你還有何話辯解?”


    張屏又垂下了眼皮:“學生無話可說。”


    金夫人猛叩首:“請大人速速結案,為民婦的夫君申冤!”


    陶大人捋須,搖首,歎氣,王硯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大人,卑職以為,此案仍疑點甚多,不如再盤查一兩日,說不定能有更實在的證據。”


    陶大人微微頷首:“也罷,今日就權且退堂,金李氏,你放心,本部堂定然會給你一個公道。”


    著人將張屏暫時收押進大牢,陳籌是從犯的證據不足,當堂釋放,金李氏哭哭啼啼地和戲班的人走了。


    陶大人整衣退堂,蘭玨趁機上前說明了來意,拿到陶大人的批複,去卷宗庫查檔。


    雖然這次盤查隻是走一走形式,也不能馬虎,待天近傍晚,蘭玨才出了卷宗庫,去知會王硯查檔結果。


    蘭玨坐在書案邊寫查檔錄紀,王硯在一旁盯著一碗茶水揉太陽穴。


    蘭玨不由笑道:“王侍郎為何連連歎氣?”


    王硯有氣無力道:“唉,與眾同僚一道陪尚書大人聊了一下午案情,頭疼。”


    蘭玨蘸了蘸墨:“尚書大人似已斷定那張屏就是罪犯,怎的還要你頭疼?”


    王硯道:“我們這位陶大人,一向小心謹慎,憐才惜弱,他也怕自己斷錯了案,所以猶豫不肯決。”


    蘭玨沒說什麽,今天陶尚書對案件的審斷實在令他大開眼界,可憐那張屏居然撞在了其手裏,不知道會不會變成菜市口又一抹倒黴催的野魂。


    王硯呷了口茶:“我覺得,這宗案子,另有蹊蹺,兇手未必是那個張屏。”


    蘭玨依然未接話,待他寫完錄紀,墨跡幹透,王硯蓋印收歸檔部,忽而道:“佩之,晚上有空無?”


    蘭玨道:“迴司部歸檔後就沒事了,莫不是墨聞想請我吃飯?”


    王硯袖著手笑道:“比吃飯還好,聽一出新戲,去不去?”


    蘭玨道:“王侍郎,你若是要查今天這宗案子,我去有些不合規矩。”


    王硯道:“說得跟你蘭侍郎多麽規矩一樣,放心罷,我一定不會給你找麻煩,隻求你幫我個忙,晚上這出戲,我請,但,能否在你府中唱?”


    夜晚,蘭侍郎府的水榭懸羅披紗,燈火明亮,微風襲簾,天然幽涼,臨時搭就的台子上,一個書生正拉著小姐纏纏綿綿地唱:“我的好姐姐呀,這幾日想你想斷了腸,茶不思來飯不香,亭閣上日日將你望,不知你可曾把我想……”


    蘭玨的後槽牙發酸,王硯搖著扇子道:“哎呀,真是個聽曲兒的好地方。”


    女婢躬身添茶,蘭玨目光掃向不遠處,瞥見廊柱後露出一角衣料。


    蘭玨沉聲道:“出來。”


    一個小小的身影僵硬地從柱子後轉出來,垂下頭:“爹爹。”再向王硯行禮。


    王硯笑道:“許久不到府中拜會,令郎又長高了不少。我記得,名字是叫蘭徽吧,來,來,到這邊聽戲。”


    蘭徽喜悅地抬頭,瞄見蘭玨的臉色,又趕緊耷下眼。


    蘭玨緩聲道:“你現在年紀還小,看這種男歡女愛的戲尚不合適,迴房去溫書,入更就睡罷。”


    蘭徽嗯了一聲,不情不願地挪了挪,蘭玨又道:“晚飯吃了麽?”


    蘭徽小聲道:“吃了。”又抬眼看蘭玨,“爹爹,大舅舅說,端午節讓我過去吃粽子。”


    蘭玨道:“那你就過去吧,你桐表哥今年科考,爹爹要迴避,就不和你一道去了。”


    蘭徽再嗯了一聲,向蘭玨和王硯各行個禮,被管事引著迴房了。


    王硯嗤笑道:“佩之,你管兒子也忒緊了吧,令郎今年都七八歲了,看看戲怎麽了,我家那三個野猴子,打記事就跟著他們祖母看戲,什麽沒看過。成天上躥下跳的,就差把院牆給我拆了,的確不像令郎這麽斯文。”


    蘭玨端起茶盞撥了撥浮葉:“我從沒管過他看戲,但要看好戲,這麽個班子,這麽出野戲,難道你會請迴府裏給令郎們聽這個?”


    王硯拱了拱手:“算我錯了,這次實在對不起蘭侍郎,倘若此案另有轉機,在下一定重謝。”


    這麽說著,台上那出戲已經唱完了,一個小廝到座位前打千兒道:“小的請蘭大人和這位老爺安,不知道方才的小戲兩位大老爺是否入眼。另稟二位,下一出是《月下廝會》。”


    蘭玨皺了皺眉:“方才這出戲委實一般,下一出不用唱了,拿戲名冊來,再另點罷。”


    小廝誠惶誠恐地退下,片刻後,與一位中年漢子一道過來,那漢子是唱小醜的,臉上已經上了妝,抹著一個雪白的鼻子,捧上戲名冊,恭敬地道:“二位老爺如果不喜歡文戲,小的們再唱一出武戲。”


    蘭玨慢慢地翻戲名冊:“我倒是喜歡聽文戲,晚上聽武戲太鬧。但,都是才子佳人,聽得膩了,有沒有新鮮些的?”


    那漢子趕緊點頭:“有,有!不知大人愛聽神怪戲麽。有一出《古井娘子》,是書生與一個水鬼的,再有一出《仙女怨》,是說牛郎與織女,還有一出《魅娘》,是狐仙……”


    蘭玨道:“想來也是女狐仙了,書生遇著女狐仙,還是有些老套,有沒有再新鮮些的,像是小姐遇見男狐仙……”


    漢子的神色閃爍了一下,支吾道:“有倒是有一出,隻是……”


    蘭玨挑起眉:“莫不是在我府中不方便唱?”


    漢子連忙道:“豈敢豈敢,能到蘭大人府中唱戲,是小的們幾輩子的福分。隻是,這是一出新戲,冊子上都還沒寫,剛排了幾天,怕詞兒生,唱得不好,大人怪。”


    王硯在一旁道:“不怪,不怪,有新戲聽就行。”


    蘭玨合上戲名冊:“唱來聽聽罷,即便唱錯了也無妨。”


    漢子連連點頭應著,帶著小廝退下。


    過了不多久,戲將開始,這出戲叫做《狐郎》,王硯道:“狐郎狐郎,本該叫做黃鼠狼。”


    台上,一個小姐妝扮的女子斜臥在榻上,握著一把團扇,幽幽地唱:“又是一年春到了,滿園的春花春意鬧,我眼望著春+光意倦倦,端起那菱花鏡,鏡中人不曾有一點春*色在眉梢……”


    蘭玨的牙又開始酸了,那張屏長得木楞楞的,竟能把一段少女思春之情寫得如斯活潑,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戲中小姐名叫玉蝶,她思盼春情,去廟中燒香,殿上的神像突然開口說話:“……我本是天庭一散仙,偶爾下界到凡間,見你心誠誌念堅,便許你一段好姻緣,就在三更夜半的後花園……”


    玉蝶迴到家後,暗自思量:“一個木雕泥塑的像,言語這般不端莊,隻怕世上本無仙,有人裝神弄鬼把我騙。”


    王硯道:“這女子突然精明了,但這麽精明,戲沒法唱了吧。”


    他話剛說完,戲台上玉蝶突然唱詞一變:“我這樣想,實在是不應當,神仙都有普救眾生的好心腸,即已將我來點化,我怎能不去會會那天賜的如意郎……”


    於是玉蝶就去了後花園,遇見了一個戴著麵具的年輕男子,渾身異常香,玉蝶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被這香氣迷得酥麻麻,便委身與那男子。


    一場歡好後,玉蝶迴到閨房,又開始唱:“靜下心,細思量,不覺渾身冰涼,人鬼到底未定,真假竟不分明,那香竟似迷魂湯,讓我不由得把清白葬,我到底……”


    簾子後,探出一顆頭,低聲道:“錯了,錯了……”


    蘭玨抬手命停戲,喚過戲班的人道:“為什麽說錯了?”


    白鼻子漢子吞吐半晌,支支吾吾道:“大人,實不相瞞,這戲後來改過,我們班主說,第一遍寫砸了,又著人修了,剛剛唱錯了詞,唱成沒改過的,小的們該死!”


    蘭玨道:“之前玉蝶從廟裏迴來的第一段也唱錯了,唱成了舊詞,後來的一段與戲一開始的唱段才是新修的詞,對否?”


    白鼻子漢子匍匐在地:“對,對……”


    蘭玨早已看出,那玉蝶一直舉在手裏的團扇上糊著詞稿,恐怕是一時糊錯成了舊稿,才唱錯了,他含笑道:“罷了,本來就是我硬要你們唱,有些強人所難,錯了沒什麽,接著唱吧。”


    白鼻子漢子謝恩離去,台上的玉蝶換了一把團扇,重新開始唱,曲調還是方才的曲調,詞卻完全變了。


    “靜下心,細思量,想來想去都是我的郎。胡郎啊,你定然是仙,才會把我的心兒牽,胡郎啊,我巴不得明日白晝立刻成黑夜,再把你見……”


    玉蝶與胡郎偷偷摸摸恩愛數天,玉蝶忽然發現胡郎有點不對。


    在又一個纏綿的夜晚,玉蝶問:“郎,你為什麽有尾巴?”


    胡郎終於承認了:“我不該把你騙,其實我是狐,不是仙。”


    胡郎說,它是一頭要成仙的狐,傾心於玉蝶的花容月貌,故而與她夜夜廝會。胡郎還說,他身上那濃鬱的香氣,是為了掩飾住狐騷。


    玉蝶把團扇舉到眼前,低低唱道:“……迷魂的香,用這個理由也相當,卻為何,一直不肯讓我見你真顏,莫不是依然在把我騙……”


    玉蝶突然頓了一下,後退兩步飛快到了幕布邊,裝作嗔怪地一轉身,胡郎扶住她的肩把她轉過來時,她手中那把蝶戲牡丹的團扇已變成了蜻蜓棲荷。


    蘭玨不由笑了。


    玉蝶深情地對著胡郎唱道:“你不必將我騙,即便你是狐,不是仙,我對你的心依然不變……”


    第二日,玉蝶已出嫁的姐姐迴娘家,玉蝶對她說,她愛上了一個仙,即將與他一同離開,她還說,姐姐,如果我不能對父母盡孝,請代我向他們賠罪,莫把我怨。


    姐姐隻以為玉蝶在說夢話,幾日後,家人忽然發現玉蝶不見了,隻餘下一封書信,一個香囊。


    山林中,玉蝶與胡郎依偎在花前。


    戲唱完,天已近四更,蘭玨命人厚賞戲班,王硯喃喃道:“隻怕這件案子,真不是張屏做的。”


    蘭玨不便多說什麽,隻端起微涼的茶,向管事的道:“再把戲班領頭的人叫來,就說我覺得這出戲甚好,很想看看他們沒改之前的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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