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滿這幾天,見李鳶尤為尷尬,事出那天端午,被他和遊凱風撞見了自己背著人哭兮兮的傻樣兒。


    其實那天李鳶壓根兒就沒想撞見,琢磨了一陣,心說我看破不說破吧,權當沒瞧見,悄沒聲兒地走了算了。哪成想他忘了手邊還一遊凱風這豬隊友呢,跟他打了個眼神示意離開,看對方了然點頭從容比了ok,原地,扭臉就撞人碼著煤球雜誌啤酒瓶的雜物堆上了。稀裏嘩啦一陣動響陡然響在巷裏,掉下來的一隻哈啤酒瓶,碎成了一地翠綠剔透的小塊兒拚圖。


    彭小滿活像我黨特工,眼睛瞪得像銅鈴耳朵豎得像天線,警覺機敏猶如黑貓警長,登時朝著二人方向偏頭:“誰?”


    “次奧……”遊凱風跺腳一翻眼蓋,衣領一豎,聳肩入戲,轉身壓著嗓子小心謹慎道:“洞妖洞妖,我是洞拐。”


    洞你媽。李鳶一巴掌蓋他後腦勺上。又覺得彭小滿那個鼻音濃濃的黏重的聲音,有點兒可愛。


    對於相當的人而言,高中的美妙之處,不僅在於情感萌芽,校服操場籃球筆記,晴空與雨季皆有,什麽話都可說,但什麽話都還沒說的那樣好。更在於目標純粹方向單一,利益衝突細小而幼稚圓鈍。若無意外,隻看大的概率,則始終都能保持一份不必時刻明說的榮譽感與歸屬感,大於家而小於國,給人以剛好的保護與安撫。


    相仿的年紀,做相同的作業,聽相同的課程,挨相同的批鬥,吐槽相同的老師,或是好死不死,喜歡上相同的那個眉清目朗的小同學;害怕或是畏懼的東西也相同,害怕體測長跑,害怕老班一句“從某某開始來上黑板”,害怕試卷簽字,害怕萬惡腐朽,掛羊頭賣狗肉的——


    家長會。


    鷺高還真就要和別人不一樣,旁的學校,就拿青弋八中來說,那次次家長會都是得開在期末考試後頭。成績一出,一張年級排名做成張得翻兩次才看得到底的excel,開誠布公往投影上一亮,家長就跟股市的股民抬頭盯著大盤似的,心懸在扁桃體,看自己家熊玩意兒的那列,漲停還是跌停,清晰明了。班主任就是高級操盤手,一己之身,負眾家之股,碰上甩手不管把小孩兒全權托付給學校的,那就成了個遊戲代練,得操賣白粉的心。


    鷺高非就要開在期末考試之前。這就很尷尬了。首先是班主任尷尬,籌碼空空沒得開場了,慣常都是“來各位家長,請看我們發下去的這次期末考試成績”,生給拐個彎,改成,“來各位家長請看我們發下去的平時作業情況”。


    好比槍口當胸,以為能見血封喉,等呲出水來才發現是個玩具槍,氣勢陡然削半,肅殺範兒清空全無。


    家長也尷尬,迴去抄皮帶操掃帚也沒個說法兒了,慣常都是“臭小子過來看看你這次考的!”,得改成,“臭小子過來你聽聽你老師說的!”。沒實錘,訓人都虛,邊嗬斥邊琢磨邊強裝冷肅地打著磕絆。


    撿便宜的是學生,再怎麽給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最後都能以一個直搗黃龍且懟得家長無言可對的理由有力收梢——這次我期末考試一定能考好,不信您等著看吧。


    牛皮先吹,保命要緊。


    家長會辦在傍晚,好些私家車小電驢魚貫湧上了晚橋。本就逼仄狹窄的雙車道不適宜行車,這會兒更堵,鳴笛混響。鷺高內車輛往來還事兒事兒的非需要辦理登記,長龍蜿蜒一條,更是紋絲不動。遊凱風家是遊媽媽來,一趟出租的事兒,偏開奧迪來,堵在橋心進退兩難,七八個電話不間斷地打來強催遊凱風走過去接她。


    李鳶和續銘沒法走兒,他倆這會兒就是閻王身邊的牛頭馬麵,包黑子身邊的的王朝馬漢,發卷子記名單引家長落座這等髒活累活他倆得義無反顧不說,捎帶手還得兼顧著答疑解惑安撫家長情緒。


    ——噢喲我家小孩怎麽坐靠後的位置個大近視眼怎麽看的見啊他?!


    阿姨是這樣,座位我們每周都會輪流調換,別擔心。


    ——哎小夥子啊,咱們班有幾個小同學報馬老師說的那個輔導班啊,哎呀費用太高啦我們家不太想報,但又怕都報我們不報成績跟不上!


    其實還是看個人情況吧,反正我沒報。


    ——小帥哥啊問你哦,這個班副班長今天可在啊,你能指給我看看啊?有人告訴我說我家女兒喜歡他噢喲喜歡不行哦,我滴乖誒,這種關鍵時候搞什麽早戀嘛真的是不想好了我看她!


    他……他不在。


    連續銘都逼著自己強行斂了普度眾生的佛光,擺著接地氣的笑臉了。李鳶覺得他倆就像個西裝革履,坐在常年恆溫的銀行裏的櫃員小哥。隔著層防彈玻璃按下叫號鈴,動動下巴皺一把五官繼而假笑道:“您好請問需要辦什麽業務?”深感服務行業艱辛難處之餘,也有了觀察形形色色的人的好機會。


    李鳶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就很喜歡觀察人,泠然地瞧出了結論,也不會昭彰似的四處宣揚。


    譬如翻山越嶺終於一路龜爬到了教室的遊凱風的媽媽。極成熟的奶茶色套裙,柔和得體,港星範兒。齊肩的披發油潤烏黑燙成微微內扣垂墜在兩側。眉目泰和,皮肉雖呈整體向下的走勢,卻白的幾乎瑩瑩發亮。坐下的時候會謹慎注意著凳子上的灰,手包搭膝而不離手,身邊的家長分貝過大,會不動聲色地不悅皺眉。衰老得灑脫釋然,大氣之中亦有養尊處優的懵懂純然與優越驕矜。


    再或是緱鍾齊的爸爸。尾端上挑的丹鳳眼近乎和他兒子一模一樣。高大而微佝,卻不像緱鍾齊似的那麽活泛而周全。落座開始便顯得局促而無所適從,手裏拿到的一張全托輔導班海報,被他折開了又疊,疊齊了又展開閱讀,間或抬頭四下望一望相互談論著的家長,默默推一把框鏡。人格缺失的特征很明顯。


    再是陸清遠的媽媽,矮小而健談的小生意人,把店麵裏的為人處世那一套技巧套用在人情交際上,同樣適用,且得心應手,很討旁人的信任與喜歡。


    再是彭小滿的奶奶,一如往常。


    李鳶有點搞不明白,老班幾乎是在通知上開通名義地表示了,這次家長會是高三總複習前的最後一次家長會,尤其重要,煩請不要再讓什麽爺爺奶奶七大姑八大姨來湊數。彭小滿還挺敢。


    “小鳶!”李鳶見小滿奶奶穿過走廊人群,徑直進了教室,探尋視線落了滿身也不做察覺,笑起來擺手衝李鳶打著招唿。


    “嗯。”李鳶上前引她落座,指指最後一組的倒數第四排,“您坐那兒。”


    再把視線收迴來的時候,一逕越過老太太落到她背後的彭小滿臉上。淚痕沒了,粉紅發亮的鼻頭也沒了,像那天哭兮兮心傷樣兒的那個就根本不是他,一如既往地嘻嘻哈哈和誰說笑著,隻在收到李鳶的視線後飛快地滯了一刻,似是而非偏頭躲了一下,繼而再是不做防備,搞怪地衝李鳶挑眉。


    林以雄家長會遲到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那個派出所,加班不斷下班沒準兒,得卡著點打卡才算你一天沒白去,好歹是個編製內的事業單位,也刁鑽計較得要命。隻是李鳶今天沒料到,來的不是林以雄,是李小杏。


    她儼然又是精心打扮過的,手包換了個黑色亮皮穿在小臂上挎著的,魚嘴高跟,鞋頭前段冒出兩根青白細瘦的腳趾頭,也塗了一層水紅的甲油。再到上身,垂墜感頗好的修身長裙,v領口的設計顯得李小杏脖子端正而頎長,一根晶亮的銀鏈子。真要一比,儀態和氣質幾乎不輸遊凱風的媽媽。所以她一出現在吵鬧哄哄的教室門口衝李鳶招手,眾人的視線就如同嗅到了一般遊移過去,那些個神色,探尋裏有質疑的,質疑裏有豔羨的。


    李小杏這份“精心”讓李鳶莫名奇妙的不舒服。就好像,她這“精心”是擺脫了桎梏後的肆意,他和林以雄是她原來的牽絆。就好像原來朝夕相對的那個形象不是她樂意,這個才是。李鳶遲疑了半天沒動,握著卷子,一手撐著講桌。


    “哎哪位家長,來了怎麽不進去?”老班腋下夾著遝資料從辦公室過來,兩腮一凹抿掉了最後一口煙,捏下那截濡濕的煙蒂撚滅在瓷磚上,踮腳在李小杏身後探頭。李小杏聽了動靜,忙局促地側身讓開空隙。


    “嘛呢愣著。”遊凱風在背後戳了把李鳶腰窩,“不是你媽麽?”抬頭衝李小杏咧嘴笑:“阿姨好!”


    李小杏迴一個笑,繼而求助般地望向李鳶。她把挎包往胳膊上又提了提,看了看四下近乎全部落座了的四下的陌生家長,不由自主地去扯裙擺,扯了兩下,又去看李鳶的神色。眼裏陡然就多了點兒無所依的弱勢了,李鳶心一下就軟了,覺得抱歉。


    “我坐那兒。”李鳶走過去低頭,指指小滿奶奶背後那個座,“倒數第三排的那個位置,媽。”


    李小杏抿嘴笑了一下,輕輕在底下握了握李鳶的手。


    傍晚天色很好,從迴廊高處一眼俯瞰過去,摻金的淡紅,雲霞浮漾,昭示著明兒又是個豔陽高照熱死個人的鬼天兒。鷺高很幾把煩,年級越高班級樓層越高,高二的在五樓,課間休息去二樓上個廁所得連追帶跑的掐著表。相比之下高三的更慘,頂層,夏天活像個籠屜蒸的人半熟不說,每天還都得背個幾十來斤“炸藥包”爬樓爬得狗喘,進了教室汗淌如瀑近乎垂死。


    沒處說理,學校有理——頂樓怎麽了?安靜!爬爬樓怎麽了?鍛煉身體!


    拐著彎也能給圓上。


    李鳶,彭小滿,緱鍾齊,陸清遠。四人橫站迴廊一排,一人叼了根老冰棍嘬,書包擱在腳邊,等著家長會結束。緱鍾齊和李鳶是屬於毫無心理壓力的那掛,學霸金鍾罩護體,不存在因為成績不好被留下來單獨喝茶這麽個概念。陸清遠則算是大徹大悟愛你媽誰誰的那種,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大不了挨一頓剽悍的毒打,但凡打不死,隔天他就還是條鷺高好漢。


    遊凱風和他一比,檔次登時就low了,把他媽安排好了之後,腳底一抹油背上書包就溜之大吉。比跑八百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招唿也不打,陸清遠拽都沒拽住。慫球,既慫又是個球,這詞兒簡直為他度身定製。


    迴廊圍欄上無意停了三兩隻偷窺的尖嘴的朱赫色小鳥,對嘴啾鳴,靜中取動,語文老師周玉梅嘴裏總說的:意境。彭小滿是陡然矮下去的那個,夾站在緱鍾齊與李鳶中間,像被大力按下去的一塊兒凹陷。彭小滿發覺李鳶吃冰棒的方法異於常人,不嗦不舔不吸溜,大口地咬下去咀嚼,在鼓出的腮幫子裏發出冰體碾碎的嚓嚓細響。這大刀闊斧的直男吃法,彭小滿一看,就覺得腦仁子凍得抽抽。


    李鳶側臉低頭和他對視上了,挑眉。


    彭小滿看他的下顎在嚼東西時,線條更加分明深刻。腮邊那塊兒三角似的肌肉,好像是憤怒隱忍地咬著後槽牙般,一突一跳。吞咽下嘴裏的冰渣,梭型的凸起喉結跟著上下一滾,擱浮迴原位。彭小滿衝他比了個拇指:“少俠牙口真好。”


    李鳶笑了一下沒說話,看他手裏的半截老冰棍被他嘬的將化未化,穿在棍上像枚油潤的白玉。清亮的糖水像他額上滾出的汗,晶亮的一道跡子蜿蜒繞在半截雪白的指頭上,糖水最終凝掛上了指甲蓋。那指甲看起來薄得剔透不夠健康,一點月牙白也沒有。彭小滿抬手含冰棍,順道翹起食指,張嘴裹住把它吮了。


    冰棒太涼,把他的嘴唇,冰成了帶點水光的深粉色。


    他那天到底。


    李鳶把冰棒棍子咬進嘴裏。他那天到底為什麽會哭呢,不可思議。


    “哎彭小滿?”陸清遠展臂,一手搭著緱鍾齊的左肩,一手穿過圍欄間隙,仰躺。寬鬆的t恤下擺躥到了肚臍以上,露出的小腹平坦,有若隱若現的肌理的輪廓。長的高有時候真不代表身材就好,緱鍾齊和李鳶是典型:肢體不夠柔韌,脊椎不夠直挺,頎長有,餘耐力不足,顯得沉重。反觀陸清遠的形體才稱得上優秀,不在比例合宜肌肉得當,而在他軀幹有蓄勢待發的矯健之意,有朝氣。


    “啊。”彭小滿應了一聲。


    “你不是本地人吧?”陸清遠用了個刁詭的姿勢側頭問他:“我記得你是雲古的吧?”


    “你怎麽知道?”彭小滿聽了不否認,先問,再笑起來點頭:“是,是雲古的。”


    “雲古?”緱鍾齊把棍子丟進包裝袋,擰了兩把攥進掌心,“別稱水都,十五個副省級城市之一,華北環海地區南翼經濟中心,曆史文化名城,風景秀美民風淳樸,素有‘奇峰環月,滿城春柳’的美譽。”


    陸清遠張嘴一愣,反應過來抬腳往他屁股上一頂,樂道:“哎怎麽什麽逼都能給你裝上呢,有點文化瞧給你能耐的。”緱鍾齊笑著不理,跟著問彭小滿:“華北到華南,為什麽千裏迢迢轉到這兒來了?”


    李鳶側了一下`身,低頭看彭小滿伸手扯了扯衣領。


    “多方因素吧,不好說。”


    一聽就是敷衍,還有那麽點兒慷慨深沉的意思,讓李鳶想起倚天屠龍裏的峨眉彭瑩玉,被丁敏君劍指左眼,鮮血橫流,荊榛滿目,依舊凜然道的那句:“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可話在彭小滿這麽個高中生嘴裏,則特顯違和。於是李鳶盯著他的頭頂發旋沒忍住笑,輕輕“哧”了一聲,好歹沒什麽尖銳的惡意。


    彭小滿聽見了也沒吱聲。


    “雲古要是一線,咱們青弋就是一百八十線。”陸清遠頂了下鼻尖,伸腿往前一翹,做了個膝蓋點球的動作,“特有落差吧?”


    “還成。”彭小滿稍稍停頓做了片刻思考,歪了下頭,“原來的學校吧,壓力山大,牛`逼的學生太多,沒這裏自在。雲古其實……也沒這裏漂亮空氣好,沒這裏住的舒服,什麽奇峰抱月滿城春柳,聽他吹呢。”


    李鳶跟漏了氣兒似的,側過頭又是一聲哧。


    “嘶——”彭小滿這就很不高興了,裝著把他的反應往心裏去的模樣,手搭上圍欄對著他似笑非笑:“李少俠你今天看我很不爽啊,有意見直說別在一邊水開了似的嘶來嘶去行不行?”


    李鳶咬著棍子不看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緱鍾齊衝他一指,“他不是看你不爽你放心,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他是不平衡了。”


    “不平衡?”彭小滿追問。


    緱鍾齊聰明地點到即止,推了下眼鏡,不再作答了。李鳶轉過頭,隔著彭小滿去看他,眼睛一眯,他那副頗有角色可塑性的五官,頓時就顯得忠奸難辨,像色戒裏的梁朝偉似的,充分好看,也有別樣的危險與深意:“你又知道了?”聽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好在緱鍾齊總氣定神閑,拿捏有度,他迴望著李鳶點了下頭:“我知道,你覺得我不知道。”


    聽的彭小滿和陸清遠腦子裏雲煙霧繞的,覺著他倆之間的對話,分外像《無間道》裏,陳永仁和劉建明的那場精彩的天台博弈。現在我想做個好人。好啊,跟法官說,看他讓不讓你做個好人。什麽跟什麽呀。


    “高考在青弋考,還是迴雲古?”緱鍾齊問彭小滿。


    “學籍還保留在那邊,這裏隻是借讀一年半,考的話。”彭小滿翹了下腳尖,“還是得迴雲古。”


    “大市線低好考好吧?”陸清遠頗忿忿地一拱眉毛,“擱他們那兒上一本的分放我們青弋,文理學院都進不了,要麽就高考移民去西北腹地,總之就屬我們這種鬼地方不上不下,操。”


    彭小滿不服,衝他笑:“你這是地域歧視。”


    “毛咧。”陸清遠伸過隻掌來掰著指頭算,“雲古那邊的大城市教材內容就少些,文言文少數學模塊少英語聽力免除,爽飛起不說硬件設施普遍高我們這種地級市好幾個段位;你再說他們的升學體係,鐵打似的完善根本不愁,我們這兒還得求爺爺告奶奶交這個讚助費那個擇校費的;再最後別說分數線了,考卷就他媽根本不一樣,他們全國卷我們地方卷,能比麽?”


    “你怎麽算那麽清楚?”李鳶聽完樂了:“下一屆青弋人大代表就是你了吧?”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不是得投機取巧鑽空子拿分麽兒。”陸清遠擼了把後腦勺,“得虧我是個體育生但求過線就行,不像你們文化生啊,任重道遠道阻且長的,博吧。”攥拳嬉皮笑臉地往下一扽,特欠揍地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說及這兒,其實誰都迷惘。學習啊,就那好比在茫茫深夜,千裏迢迢地摸著黑趕路,路上人影如同擁擠的沙丁魚群,密密匝匝且方向一致。走十多年,打更的大爺就拿著破鑼在你耳邊敲錘了十多年,嘶聲說你往前走,你就快到頭了。是一件單純而又乏味的事兒。


    誰也沒說你走這條路就是對的,隻是你生就生在這條不寬不窄的路上,別人都走,你逆行不了。從懵然無知清澈見底,到有了“需稍作努力”的丁點兒察覺,再到被迫著,有了咬牙也要博出個一二的野心。像驢眼前掛著的那根胡蘿卜。


    身前一撥,身後一撥,你以身前為鑒,身後以你為鑒。要路遇形形色色的不同的奔跑的人,有的人快,穿的是溜冰鞋,你扯了胯的兩大步不如人家輕飄飄的一出溜;有的人慢,瘸了條腿,老大不情願地勉強跟著蹦;有的人頭頂月光,歡天喜地躥進草叢裏尋摸到了條蜿蜒小路,未必好走,但也烏泱泱地嬉鬧著分流出一支;有的人實在是力竭又不知所謂了,一屁股坐上路牙,坦然地衝仍做努力的人招手,像說:目送你,傻`逼。


    但心裏最好始終都要有自覺,自覺地知道,等真的天亮到了終點,不要不平衡。因為自然會發現,有的人是坐高鐵飛機去的,而有的人,就生在終點。何況沒誰說這個終點就是唯一終點,醒醒吧朋友,喝口水,跑下趟。


    續銘居委會主任似的,拿著自己的一隻全鋼保溫杯從教室裏推門出來,一走到迴廊,就見四個人端著張苦大仇深的臉端視著自己。初夏晝長夜短,晚霞愈濃,把他們四個染成了張藝謀《紅高粱》裏的粗糙血色。嚇得續銘歪了腳,差點人設全崩地踩進迴廊邊上的排水槽。“什麽表情。”佛光普照地踱過去和他們並成一列:“追悼會麽?”


    “是,追悼呢。”陸清遠伸手過去勾搭他的肩:“追悼我們即將逝去的青春。”


    續銘原地轉了一百八十度,繞開陸清遠纏上來的胳膊:“青春不急,先緊著追悼你們即將逝去的籃球和遊戲。”


    彭小滿伸頭問:“怎麽說?”


    “意思就是說。”續銘點點陸清遠腳邊的籃球,“老班要求下周開始,家長配合學校嚴格監察學生在家的一切行為,手機電視遊戲籃球一切杜絕,及時反饋。聽班主任的意思,學校希望各班主任能私下和家長們建個微信群聊。”


    “我去!”陸清遠驚道:“偷摸建群最不道德了,學校怎麽不上我們家安監控呢?!”


    續銘聽罷冷笑:“在升學率麵前講道德?”抿了下嘴湊近三人,低聲,“知道今年本科達線率破九十的班級,學校放話給班主任什麽獎勵麽?”


    “什麽獎勵?”齊聲問道。


    “五萬年終,十月份歐洲組團七國遊,血本。”


    陸清遠彭小滿半晌不做聲,極默契地比了個譏誚的拇指;李鳶低頭笑,腦子裏大寫的“腐敗”倆字兒金光閃閃。


    天黑散場,走廊裏魚貫湧出喜怒各異的家長。等著的學生神色自然也迥然不同。小滿去了趟廁所,李鳶前腳後腳地跟著一起。真不是故意,是冰棒下肚真有幾分酸脹的尿意。


    鷺高的廁所其實設置的很變態,便利老師為難學生,不顧臭味嫋嫋地把地方安在了年級辦公室對麵兒。尿池半扇門,站定一排,倘若辦公室的門也不關,常要和班主任或是任課教師臉對臉提褲子,男的還好,女的則尷尬爆炸。偶然對視上了,手下一抖,不留神就得拉鎖夾鳥,痛到淚流。


    李鳶看彭小滿掏鳥,彭小滿被他盯的掏不出來,反擊地望迴去,神色灼灼。於是看得真入了神了,便自顧自做了規格的比較。自己皮白,李鳶則膚色稍深,於是鳥也同樣;自己的很直,李鳶的頂端則有小小的彎曲弧度;自己毛少李鳶毛多;自己凹陷的洞眼一周肉粉而有些肌理鬆弛,李鳶則頭部淺棕,飽滿,緊致,光亮。日了,完敗。


    李鳶毫無心理掛礙地開了尿管兒,淅淅瀝瀝地釋放了一肚子甜水,徒留彭小滿一個人扶鳥,要張不張,要縮不縮。於是怕他搞壞了膀胱,故意低頭用口哨吹了半首《東風破》。在他那九曲十八彎的調子裏,彭小滿到底沒忍住,淋出的一道細溜溜水柱投進便池,空心球。


    “你不就是想問我為什麽哭麽。”彭小滿扣上褲扣:“老看著我欲言又止的。”


    “想知道不奇怪吧?”李鳶瞥他。畢竟,是你,二年二班瞅著最沒心肝的一位。


    彭小滿水池子底下衝手,十指交疊在一起揉搓,搖頭笑道:“不奇怪。”


    李鳶不響,等他繼續。


    “《牡丹亭》,知道吧?”


    “湯顯祖的南曲劇本,杜麗娘,柳夢梅。”


    彭小滿抬手打響指,手上濕淋淋,於是濺了李鳶一臉的水,“對,就是這個,裏麵有一句經典台詞,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知道麽?”


    “所以?”李鳶睚眥必報地在水龍頭下淋濕了雙手,諸葛亮瀟灑撥琴似的往他臉上彈去,飛出去無數星亮的水點兒。


    “草!”彭小滿抬袖子抹臉,幹脆就接了一捧往李鳶身上兜頭一潑,“所以突然想哭了,情不知所起了,但我因為的不是愛情,剩下還有什麽情,勞煩你做排除法了。”


    “你他媽。”李鳶將龍頭擰至最大,一手負責來往接撒,一手負責嚴守防禦,一級備戰,攻略模式全開,絲毫不手下留情。恨隻恨手邊沒有個水瓢,把這學人說話兜圈繞二環路,手還賊欠的小子澆個濕透,淋他滿頭滿臉。


    天下武功為快不破,在李鳶的密集攻擊與鐵壁防禦之下,彭小滿絲毫尋不到進攻敵方頭臉的破綻,腦子一轉便要耍詐,劍走偏鋒,接了一捧往李鳶胯下穩準一潑。水花四濺,登時在他胯下洇出一團惹人遐思的水跡。


    休戰,彭小滿攥著濕漉漉的劉海咯咯笑,得逞似的開懷,一無愁緒,那兩筒窄窄的肩膀在半透了的t恤下隱現,勻稱漂亮。那顆虎牙就跟嵌了鑽似的,雪白明亮三角形的小小一枚,幾乎晃了李鳶的眼。


    不是因為愛情?高中時代悲傷的母題,親情?李鳶漫無目的地猜測,思及這倆個字,像是找了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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