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李鳶拿著老肥皂往褲子上打沫兒,不吭聲,周文疼完了,就仰在牆上一直地哎來哎去,到底聽多了讓人覺被冒犯了,不爽,李鳶再轉過頭看他:“你不喊我堂弟,也知道我名字怎麽念吧?”


    “你別說,就你那偏門的字兒我還真差點兒不知道怎麽念。”周文耷拉著眼皮瞅他的褲子,“再說話講的就跟你喊過我堂哥一樣。”


    “……”


    別說叫一聲堂哥了,連句哎都沒有。


    “不過你愛叫毛叫毛我無所謂。”周文使手按著被李鳶錘痛的地方,站直身子,蹭了肩胛骨上一片米黃的牆灰:“我聽他們剛才說到你了,你知道他們在叨逼叨你什麽麽?”


    李鳶猜周文這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沒事兒操事兒,他一個人心裏不舒坦不行,非得拉著旁的人跟他一塊不舒坦。那心情越是超過他的,他越是能釋懷點兒。怕不是有什麽心裏缺陷。李鳶一遍這麽想,一邊又不攔著他繼續說。看著他眨了下,意思是:你繼續,我隨意。


    “他們跟你爸說,別讓你考到省外去,就留青弋考師大要麽電大,出來考個好找工作的編製成家齊活。”周文語氣輕鬆,幸災樂禍的笑意裏又帶了點兒憐憫,手往嘴邊上一搭,鬧得就跟著計劃多不能讓人聽見似的,小家子兮兮,湊近帶著股頭發上沾著陳舊煙味。


    “還說然你改名字,老太太提的,說林家的孫子老姓李像什麽話,都離了,必須改林,林鳶。”說到這兒嘴巴一揚突然樂了:“你說林鳶多難聽啊,還羨魚呢還林個屁鳶,哎我說的這是個成語吧?臨淵羨魚。”


    褲襠那塊一大團尷尬的水印子,褲筒涼颼颼地貼在肉上。李鳶想說,我上哪兒去他們管不著,我考哪兒,我姓什麽,我自己決定。再一想,這話說給他聽有用麽?說給這個腦仁子不知道可有粒花生米大的二流子聽有意義麽?沒必要說。


    ——又極其想說。極其想把這些話擲地有聲撂他們腳麵上,砸他們個狠的,疼的跳起來叫罵最好,省的一個個張著張大嘴,隻知道成日逼逼別人家的閑事兒。


    可到底是慫,隻能把這些話一遍一遍,塗完答題卡反複確認檢查似的說給自己聽。


    我不留這兒。


    我得出去。


    出了青弋出了這幫人,哪裏都行。


    李鳶剛換了褲衩,把努努剛攬緊懷裏,林以雄的電話嘰裏呱啦地就來了。李鳶打算著沒接,手特麽一抖按了接聽鍵,手機搭在膝蓋上就聽揚聲器那頭的林以雄的一把亮嗓子。就他這分貝和渾厚度,半夜裏逮賊才是絕殺,一句“你他媽有種別跑”猛紮紮亮出來,猶如一劍當喉,蟊賊得嚇得原地翻跟頭。在ktv飆歌,《天路》那調子分分鍾吊上去還帶拐個彎,不服不行。


    “您喊那麽大不擾民麽?”李鳶不得已把手機端上來貼耳,揪了把努努的貓須,“片警被報警你們怎麽算?”


    “你少跟我來這個啊。”林以雄在那頭一昂下巴,“沒問你還,怎麽一聲不吭就走也不跟你奶奶姑姑打個招唿?”


    “您不知道湯灑我一身啊?”


    “灑你襠上也沒燙你嘴上,你就掉油鍋裏也能喊個救命吧,過來說句‘我先迴了’沒工夫?”


    李鳶頓了兩秒,低頭擼了把貓尾,索性直說了:“懶得打招唿。”


    “嘿你——”


    “我迴都迴了您還打電話過來,準備讓我折迴去給他們鞠躬道歉是怎麽的?”李鳶打斷他,“不繼續討論非要我改姓的事兒了?”


    李鳶這話說的賭氣了,因而講完,自己也後悔提了。


    林以雄的鼻息在揚聲器那頭均勻響了兩三聲,最後一聲吐納稍,顯得深重,“我又沒同意。”


    您沒同意。


    “您沒同意,奶奶跟大姑逼著我媽拿小孩兒的時候您不也不同意麽?結果呢?”


    “我那是——”


    “您別說了。”


    林以雄跟李鳶說話得氣得心髒病發作,這世上最欠捶的行為莫過憋著股勁兒想要你個解釋可又非不聽你解釋,這作勁兒也莫過在兩類人身上,一,情商為負的戀愛期智障少男少女,二,熊兒子李鳶。


    “滾蛋!”


    林以雄嘟嘟掛了電話,李鳶聽他急眼了,登時就像一層薄紙使指頭咵嚓戳破了個窟窿眼兒,爽了點。李鳶仰躺在床上,想起夏青原先並不怎麽受奶奶的喜歡,老太太一慣把親孫與外孫分得很清楚,大姑為此相當的不悅,且懊喪,和她母女關係冷而生分,很長一段時間,幾乎從不帶夏青熱臉貼冷屁股,來看她這個外婆。夏青對林家人慣常地冷而漠視,李鳶其實也很可以理解。是自己,恐怕更冷,恐怕更要嗤笑不屑。


    倒是小時候的自己,典型的林家樣貌,機敏開朗,很討長輩的喜歡。明治的進口巧克力或是海南帶迴的新鮮芭樂,除了自己誰都沒有。隻是老太太在疼寵他的同時,每每都要還不無遺憾地加那麽小聲一句:好好林家種,非要跟他李家姓,什麽東西。


    問過李小杏,初中的時候,問她,我為什麽和別人不一樣,和媽媽姓不和爸爸姓,好怪啊。彼時李小杏答得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神色卻恬靜而淡淡甜蜜,說沒什麽,談戀愛的時候就和你爸商量好了,小執念而已。


    這話擱誰聽都顯得證據不足,誰信啊。又正巧趕上那幾年狗血倫理大行其道,出軌私生有情人終成兄妹,李鳶有一搭沒一搭跟著李小杏看兩眼,分分鍾頓悟了精髓,往自己身上把模板這麽一套,有大半年都在私底下默默咂麽,心想——我特麽不會是我媽私生,我爸是個接盤的吧?就這大逆不道的想法得虧是李鳶沒求證似的問出來,要不得給李小杏林以雄倆人混合雙打活揍死在床上。


    但隻為這個姓,李鳶幾乎就怨不起林以雄的窩囊,懦弱,是個不做絲毫爭取隻會指責他人而全然不看自己的無能軟蛋。因為這個姓,他相信他爸爸曾經真的很愛媽媽,曾經勇敢地扛下了林家的目光環伺與高壓,堅持讓自己姓李,隻為了他倆戀愛時的一個隨口約定。隻是如今再提,物是人非事事休似的,該妥協的都妥協了,都是《故事會》後頭印著的那幾則不痛不癢的笑話了。


    遊凱風電話來的時候,李鳶幾乎已經仰在床上要睡熟了。遊凱風的鈴在李鳶直板機上設置的是特別提醒,鈴聲和旁人的來電鈴聲不同,是斷眉唱的那首《see you again》。李鳶一開始忒不願意設,心說我倆大老爺們設恁娘的特別提醒啊,gay不gay啊?


    遊凱風不理,先是開玩笑說:耶,我攛掇著你追蘇起的時候你說你就喜歡我一人裝的真真兒的,怎麽這會子又不承認自己是gay了?挺作死地挑`逗完他,再半真半假地解釋道:設這個是為保命,為了我老子哪天把我揍的隻剩一口氣兒了,你能給我打個120,再不濟,我給他一腳踹出遊家大門了,你能上火車站給我送口吃的來。


    “啊——咳!”李鳶嗓子發癢,剛接了電話就捂上了嘴巴,側過頭去咳了兩嗓。


    “下樓開開你們家這大鐵門。”


    “開毛……”


    “我特麽在你家樓下,兩大盒粽子我就這麽給你提來了你還不知好歹草。”頓了一會兒還是錙銖必較地懟迴去了:“開你的毛!”


    “什麽餡?”


    “什——嘖麻煩死了你等會兒我看一下。”遊凱風把滑溜溜的小iphone夾在肩膀頭和下巴之間的縫裏,兩手抬高,左右看了看手裏的兩盒包裝過度華而不實的五芳齋,“一盒紫薯蜜豆,一盒什麽……水晶棕,什錦水果的。”


    李鳶翻身,撣開醒了就來伸舌頭舔他鼻梁骨的努努:“我不吃甜餡兒的不好意思,門我就不開了。”


    “哎我日?”遊凱風挑眉。


    李鳶沒忍住笑,“底下那門鎖一千六百年前就壞到底了,用勁兒一拽就開,暢通無阻。”


    “是麽。”遊凱風走過去使手一拽,哢噠一聲拉開了鎖,沾了一手猩紅的鐵鏽渣滓,“真的嘿,你這神特麽防盜門,聰明點兒的狗都防不住……解放前質量吧?”


    “別不服。”李鳶翻身,臉埋進枕頭裏,“這兒還真沒進過賊。”


    遊凱風進門換鞋,一眼就瞧見了他腳上的那雙新的安德瑪,淺灰鞋麵果綠鞋底,沾的全是黃泥點子。胸前挎了三葉草的雙肩包,一摸鼓鼓囊囊的,這陣仗,得是把小半個書桌給搬空背來了。李鳶把鞋櫃裏自己的一雙泡沫涼拖拖出來往地板上一甩,啪啪蹦躂兩下,像丟上岸的兩尾活鯉。


    “你抄作業來的吧?”


    李鳶可以說是一語中的了。


    遊凱風皺眉撇嘴打了個清脆的響指,“我鳶老厲害了!什麽都知道不說學習還特別好!”


    “繼續吹。”李鳶環臂,“再吹三句不帶重樣的,我就給你抄。”


    “學習特別好不說人還帥,人帥不說運動細胞還強,運動細胞強不說,心腸還好!”遊凱風毫無傲骨,諂媚地如同位肥腸滿腦貪了大財的公公,就是太監。


    李鳶耷拉下眼皮,想吐。


    遊凱風剛跟李鳶混熟那會兒,一看人成績名列前茅,一看自個兒門門飄紅,雲壤之別,也的的確確是痛定思痛過一陣子的。心說大好的資源就在身邊呐,和學霸做朋友啊,大腿不抱白不抱啊!於是那段時間,他死乞白賴地求過李鳶給他講評數理化錯題。那時候李鳶沒現在似的,跟他這麽生冷不忌葷素不拘,雖然一塊兒吃飯一塊兒噓噓,但沒到互罵互懟髒字不離嘴的程度。


    那時候李鳶人就看著深沉穩當,裝的一手如風好逼。遊凱風心說你怎麽地也得幫我提上個一二十分,讓我從末流裏脫困吧?因而打足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聽他勉為其難地給自己開課後小灶。頭兩天講的數學,一張卷子十題錯九的概率,李鳶他老人家半小時講完了兩張。全程基本以“你看這很簡單”、“你口算一下就能得出來”、“這裏基本可以省略不寫也行”、“這個基礎不提了說多了沒意思”、“然後就能得出”貫穿,遊凱風已知條件還沒捋順,流程就已經cue到下一題了,屁沒聽懂一個。


    如果李鳶的思路能留下印子,那就是瀟灑悠遊的筆走龍蛇,那就是電光火石的流星追月,他不是快,他是風。遊凱風自此重新定義了學霸的概念,自此掂清了自己幾斤幾兩。


    還補個幾把啊補,直接抄吧!


    “你明天帶給我不就行了。”李鳶從冰箱裏給遊凱風拿了罐菠蘿啤,“啪嗞”一聲摳開了拉環,雪白的清酒沫子沾在了指甲上。他把易拉罐推倒遊凱風麵前,吮了吮手上的沫子,“我要不在家你不白跑。”


    遊凱風指指卷子上的一團塗改痕跡,“這什麽玩意兒?”


    “π。”


    “我爸迴來了。”遊凱風抄的頭也不抬,字兒醜的像團密匝匝的摩斯代碼,“懶得聽他羅裏吧嗦,嘁,連咱們學校門朝哪兒都特麽不知道我看他,一迴來恨不能把八百年的大錯小錯補齊了罵我個痛快的……待家我就煩。”


    “然後你就拿你爸帶迴來粽子來賄賂我?”李鳶略略歪頭,見努努湊過去拿溫熱的小肉墊去頗親昵地勾扯遊凱風的褲腿,人盡可夫,有點兒不爽,便抬腳搡開它,毫不理會它“喵嗚喵嗚”的小聲不滿。


    “我這不順手麽,反正擱我們家也沒人吃……主要老頭子這迴沒拿煙迴來,要不我就帶煙來了。”五分鍾抄完了張三角函數的,鋪開了一張立體幾何的繼續埋頭疾書。抄李鳶的證明過程是最爽的,一切均刪繁就簡,一句“由此可得”可概括天地人倫宇宙洪荒。


    “你們家不還有個小阿姨麽?”


    “偷我媽施華洛世奇發卡,早開了。”


    “……那我們家也吃不了。”林以雄血脂偏高不大吃甜,李鳶純粹是對黏了吧唧的玩意兒不感冒。


    “彭小滿。”


    “啊?”


    遊凱風從卷子裏抽出視線開了眼李鳶:“啊屁,你上次不跟我說他巧的要死住你家樓下麽,給他家送一盒唄。”


    李鳶反應了一刻便笑:“你不總說不熟麽?”


    “不熟是因為我原先摸不清他是個哪門哪派什麽路數的人,萬一要是個玩兒陰的呢,逼叨叨我和老緱那逼似的。”


    這話是實話,彭小滿這個人,喜樂的情緒始終是一個懸浮遊離的狀態。摸不清哪門哪派,就怕是個下損招玩陰的魔道。


    “你摸清了?”


    “……還沒。”


    “那你說個屁。”李鳶嘖了句嘴。


    “我是說……他這個人,應該還可以。”遊凱風拿筆尖在卷子上點點,“人逗嘴貧跟我挺像,上次摘枇杷算是我的鍋也二話不說也替我背了一大半兒……就,我搞不清他什麽狀況,但人是好人,能交。”


    李鳶不置可否。


    過會兒站起來抱著努努往廚房走:“趕緊抄,抄完了帶你去無事獻殷勤。”順便把上次裝枇杷膏的罐子還給他。枇杷膏基本上是給林以雄喝完的,他常年抽煙支氣管差,這玩意兒下火清肺多喝有益,隔會兒一勺隔會兒一勺,幾天挖了個幹淨,問李鳶哪兒弄得好有沒有,李鳶迴他:別想,絕版。


    李鳶隻用指頭沾了一點抿過一口,粘稠而淡淡清甜,混著股辛澀迴甘的藥香。


    其實往後再談起來,李鳶和遊凱風,都還把那天傍晚記得很清楚。


    道理是這樣。從不發火的人,一但被出了底線,怒火是遮天蔽日的,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同理,總是笑的人,哭起來同樣是給人一種莫名的震懾的。震懾在於,你相信了那悲傷的程度,即便開朗如他,也會因此而悒鬱寡歡。你下意識無比認同他悲傷的緣由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感同身受,被氣氛霎時渲染,哪怕絲毫不清楚其中的因由。


    李鳶和遊凱風去找彭小滿得時候,見他正蹲在自家門口。傍晚的黃光勾出他砂金色的輪廓。他正對著隔壁家的一株不知其名的盆栽出神。重點在於那滿臉灰白的淚痕,粉而發亮的鼻頭,和齧咬在嘴裏的半截雪白手指頭。


    “我……”遊凱風愣了,粽子換了手提,指指彭小滿,看向李鳶,“他、他這個……”


    雖然有時候誇人挺羞恥的,但李鳶承認,他的眼睛顧盼神飛。儼然不神飛了,全是細小的委屈與零碎的哀愁了,幾乎是本能一般的,李鳶的心跟著飛快抽了那麽微不可察地一下小。


    繼而,是莫大的卻又不能言說的好奇與窺私欲。


    你難過什麽,你為什麽哭呢?


    這麽一想才發覺,其實端午節,本來就他媽不是一個值得高興甚至慶祝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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