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城西十五裏地,有個小王莊,是忠勤侯許氏的家鄉。村子裏住了兩姓人,大部分姓王,小部分姓許。姓許的多數是貧苦的佃農。自第一代忠勤侯因軍功受封,村裏的政治經濟格局在後來的這幾十年裏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許姓人家逐漸發展壯大起來,從軍立功的,讀書科舉的子孫越來越多,混出息了的也不少。大把銀子送迴家鄉,除了蓋房,就是買地。小王莊附近的地畝買賣兼並也變得極為頻繁,多數都往許氏門中聚攏。到老侯爺二十年前在這裏修建起家廟和族學時,小王莊的麵積比早先擴大了不下五倍。有些不安生的就想改改村名,叫許家村什麽的,卻遭到了王姓家族的強烈反對,兩族人為此弄得很不愉快,互相卻也沒能說服對方。許氏族人無可奈何之下,以村口的一塊大石頭為名,把自己的村子稱作大石頭村。漸漸地,這個名字倒也叫了開來。


    大石頭村村東頭,有一大片廣闊肥沃的田地,是忠勤侯府辟出來的祭田。祭田往北五裏路,有一個氣勢恢弘的大宅院,這裏就是忠勤侯的老家。


    宅子位北朝南,雖然建在鄉村,卻沒有仿照魯西北慣常的農家莊園的布局建設,更多地像了北京的四合院。進得大門,迎麵是一麵貼了“福”字的大照壁,左折進入前院。北麵是正屋,東西為廂房,兩邊有抄手遊廊,院中是一個大大的天井,植有一株杏樹,一株棗樹。這時候正是杏樹開花的季節,白色的花瓣上泛著一層紅暈,清麗的花朵掛滿枝頭,風過之後滿庭淡淡的花香。


    過了垂花門就是內院,家眷們居住的地方。大概有三四十間房屋,還有幾個相對獨立的小院子。


    內院總體格局上還是跟前麵一樣的,都是正屋帶耳房,左右為廂房,亦各帶耳房。


    全部車馬進到莊子裏,大太太先把老太太安頓在內院正房歇息,其他人先不忙著分配院子,她帶著幾個管事的婆子裏裏外外把內院的各個院子看過之後,才一房一房地做出安排。帶著孩子的姨奶奶們住進了左右廂房,她自己占了一個院子。大奶奶王氏帶著三個孩子占了相對的另一個院子。老侯爺有位長年吃齋的老姨奶奶,她的起居與別人素來不同步,這次也單獨分了一個的院子。剩下的就是夏夕和德雅兩個,相鄰的僻靜小院一人一個,中間有一道月亮門相通。


    匆匆忙忙吃過晚飯就開始收拾整理,缺少的被服用具列成單子送到大太太處,大太太開庫支應。夏夕這才知道,即使幾年不迴來,這裏的生活用具也是一應俱全的,決定逃難之後,侯爺就先派了快馬來報信,莊頭帶著管事婆子們忙著翻曬掃塵,裏裏外外地修葺整理,足足忙了近十天。


    拿到手的被子能聞到疏鬆幹爽的太陽味,隔著幾百裏地,有人為她們忙活得萬事俱備。這讓夏夕對侯門公府的生活**有了更加切近的認識。


    她住的這個院子隻有一排三間屋子,她住一間,捷哥和蔡嬤嬤住了一間,剩下的就是薑雲姬和丫丫住的。隨身帶來的幾隻箱子裏裝著換洗衣服,各人放到各人屋裏的櫃子裏。一切就都妥貼了。


    這個夜裏,夏夕睡得很香,整個侯府睡得都很香,唯有德雅快到天明才朦朧入睡,她的淚水和心碎隱匿在別人的睡夢深處。疼痛於她而言,就像暗夜行路,不知走到哪裏才是個頭。身體苦,心裏更苦。


    之前,她的丈夫也有獨自一人睡在書房的先例,即使別扭,即使生氣,他的心裏有她。這一夜起,他正式地有了一個通房。青翎眉彎嘴小,未語先笑,長著一張乖巧可人的臉,她代替她成了許靜瑜的枕邊人。今夜是她,將來還會有別人。母親周氏為她準備的人選被大太太刻意地無視,為什麽最終選定青翎,也讓她很是費了一番神思去猜測她的用意。


    但是不管怎樣,這些女子會一點點地蠶食掉屬於她的時間,空間,最終讓她的愛情千瘡百孔。雖然懷孕給了大家一個體麵的借口,她終究騙不了自己。她拉不住日漸疏離的許靜瑜。


    就像失了牽引的載重大車,一閉眼睛就不受控製地向坡底深淵裏轟隆隆地滑落,縱然心急如焚,卻是無能為力。


    天還沒亮,就有小丫頭跑來傳許靜瑜的令,叫捷哥趕緊起床去後園子裏練功夫。這廂一答應,小丫頭又跑去別的屋傳話,吵得其他人也睡不成,早早就都起床了。


    從抄手遊廊過穿堂,再過一個月亮門便是宅子最後麵的一個院子,也就是這宅子的後園了。建成之後,侯府主人很少能在這裏居住,這裏也就稀疏的有些花木,顯得有幾分粗糙,不適合賞花弄月。侯府的這個宅子連同田地都有族人和莊頭照管,大概是覺得園子空著可惜,不知是誰頗為務實地開墾了出來,小小的阡陌間,綠綠的苗子正在起身,看不出是什麽作物。


    許靜瑜帶著長房一起逃難出來的四個年幼的男孩子在園子裏較大的一塊空地上紮馬步。半大的孩子一個個活潑跳脫,頑皮非常,但是以他的眼光來看,捷哥卻是與眾不同。首先他專心而認真,交代要做的動作不用監督,一絲不苟地完成。腿疼肚子疼也咬牙忍著,顯得比別的孩子更多了幾分毅力。其次,他是真的聰明。許靜瑜在矯正他馬步姿勢的時候,他隻問了一句,八叔,我還這麽小,萬一把腿練彎了長不高可怎麽辦?


    聽得他當時就想笑出來。


    男人們練功的時候,夏夕早早洗漱了之後去上房請安。分家的時候說了初一十五去問安,如今逃難迴了山東老家,家裏寥寥十幾個女人,還是勤快點,天天去吧。


    請安的隊伍裏站著德雅,臉色依然很難看,失眠失神的樣子。其他女人在一旁關切地支招,教她應付妊娠反應,連大太太都忍不住問了一句,夜裏睡得安不安?


    老太太對大太太說,“別的好說,今天趕緊打發人去城裏請個好大夫來給八哥兒媳婦瞧瞧,這一路吐壞了,抓緊調理身子,這時候可不敢吃了虧。”


    大太太說:“是,昨晚已經交代過了。”


    老太太對德雅說,“想吃什麽你就盡管說,立刻給你做來吃。這時候任誰也沒有你金貴。你別畏畏縮縮的,想吃什麽就說話,龍肝鳳髓也讓老八想辦法給你弄了來。”


    德雅應了。


    “還有,從明日起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你每日裏隻管多吃多睡,不高興的事別擱心裏反複琢磨,想法子都要讓自己快快活活的。一定要給咱們生個健康的孩子出來。”


    德雅低低地說,“是。”


    接著老太太和大太太就開始商量著派人去德州城裏相好的世交人家送禮的事情。再就是早飯後族裏會陸續有親戚登門問安,如何打賞孩子和各家禮品安排的問題。


    這邊剛說完,許靜瑜帶著他的子弟兵過來行禮問安,告訴老太太,飯後他要進城去官衙拜見德州副兵馬使,打問一下北京戰事的情況。老太太說,“一定要問問,看看蒙古人撤了沒有,阿彌陀佛,最好別打。”


    許靜瑜笑著說,“大家都這麽想啊,最好蒙古人知難而退,北京安如泰山。但是我看可能性不大,蒙古人仗著自己腿快,肯定越來越囂張。老姑老爺氣憋得快內傷了,北京城下現在20萬兵,說什麽也得出口惡氣不可。”


    夏夕說,“我們追不上人家怎麽辦?人家見到有利,衝上來廝殺,一見不利抹頭就跑,這個仗難打。”


    屋子裏的女人們都點頭,男人們都在北京,任誰都十分關心北京的局勢。


    許靜瑜說,“隻能是沿途設伏了。這一仗之後我看朝廷會大量的招募騎兵了。”


    夏夕想想,遠水不解近渴。設伏並不能保證把蒙古騎兵包了餃子,真要突圍,騎兵還是比步兵強悍得多。這次打不痛,讓蒙古人嚐到甜頭的話,以後稍有風吹草動就來襲擾一番,北京真的就煩惱了。


    “我猜想大同那邊會派兵馳援北京。”許靜瑜說。“目前老姑老爺也隻有他們那一支騎兵可用。蕭帥既然給朝廷上了條陳說北京危險,他肯定會有應對之策。這都十幾天了,采取措置完全來得及。”


    大太太說,“蒙古人如果真的想打北京,早十天前打不是更有利?”


    “他們那時也沒人啊娘,我估計這陣子朝廷在集結,蒙古人也一樣。草原春荒,這時候拉隊伍比平時容易。”


    “隊伍一旦拉起來,不見葷腥怕是不容易退。”夏夕說。


    許靜瑜點頭,“所以我料定北京城外必有一戰。”


    老太太一聽趕緊催他吃飯,然後進城裏去打聽清楚。


    早飯吃罷,許靜瑜急急忙忙騎馬出了門,族裏的親戚流水一般地湧上門來,除了德雅可以自專以外,大太太以下,大奶奶王氏,七奶奶夏夕,庶出的五小姐靜琬全成了陪客專業戶,一天裏接待了十幾撥上門問安,求助,挑撥,告狀,打秋風的親戚們。夏夕倒有點佩服大太太,不管來人是何身份輩分,提出什麽要求,她總是一派的溫和恬淡,嚴格按照老太太的囑咐辦事,禮數周全,滴水不漏。


    一天頂下來,雖然累到十分,不過夏夕在管家理事的技巧方麵頗有領悟,這種封建大家庭繁雜蕪亂的親緣關係,距離分寸拿捏到什麽程度,什麽要求可以接受,拒絕要求需要什麽理由,因人而異因事而異,還有既往交情恩怨,常規慣例,特事特情等參考指標,每項操作都得精準到納米單位不可。沒有相當訓練,一天下來能得罪當麵及其背後好幾百號人,實在是一樁了不起的學問。


    陪人吃過晚飯迴屋,見錢姨娘在自己屋裏坐著,監督捷哥練字。夏夕忍不住撒嬌叫苦,錢姨娘反倒罕有地擺出一張嚴肅的麵孔,“你是當家奶奶,這時候就要好好學啊,怎麽還叫起苦來了?”


    夏夕微微一愣,嫁給庶子老七,這些學問不是太必須吧?


    “你不知道,二房二太太為了教四小姐管家下的那個功夫。靜琬在這方麵拍馬都追不上。我雖然急,也沒有辦法。她今年十三了,過兩年及笄就要論婚嫁,這方麵不足可怎麽辦呢?”


    夏夕想一想,四小姐靜琳是二房嫡女,二太太隻生了這一個,自然是要高配豪門。靜琬雖然容顏美麗,卻是庶出,掌管大家族中饋的機會幾乎沒有。兩個女孩在夫婿的選擇上必有不同側重。靜琬像自己一樣嫁個庶子,自顧自過小日子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夏夕小心翼翼地說,“我覺得,幫五小姐找個人口簡單,人品出眾的女婿似乎好一些。”


    錢姨娘說:“你有所不知,咱們家裏頭有四個庶出的姑太太,前麵三個庶出的小姐選的女婿無一不是京城裏的世家子,哪怕庶出,就沒有誰家是人口簡單的。老太太寬厚,人情世故,禮尚往來,該教的都教,有用沒用你在旁邊聽著。可是大太太性子比較冷,在這些事情上不大用心,所以靜琬隻能左聽一耳朵右聽一耳朵,對不對也不知道。我急得不行。”


    夏夕想到德閔嫁前的焦慮,心裏一軟,她拍拍錢姨娘的手,“大太太忙,我們可以請師父教。等我打聽打聽,一定給靜琬請個好的教習師父。”


    錢姨娘大喜,“好好,這樣好。請師父的錢我來出,你幫著打聽個好的。”


    “七爺攏共就這麽一個親妹子,我出也沒有什麽舍不得的。”


    錢姨娘感動地握住她的手,“老七這輩子有半點對不住你,我拚了這條命也不依他。”


    夏夕笑著說,“好,有您撐腰我也不怕他了。”


    正說話間薑雲姬進來了,夏夕心裏一動,問,“雲姬,你在家的時候受過管家方麵的訓練沒有?”


    “有的。我娘從小都在教我。”


    “都有些什麽內容?”


    “怎麽管理中饋,怎麽看帳,怎麽行禮,怎麽迴禮,怎麽請客置席,怎麽管理庫房,怎麽約束下人。很多的東西。”


    “庫房不是有管庫的人嗎?”


    “江南雨多,庫房裏麵貴重的藥材,毛皮,絲綢衣料要經常翻動,換季的時候該曬的要曬,不能放的要盡快處理,這些心主婦都是要操的。”


    夏夕激動了:“太好了,咱們在山東這一陣子你就把你學的這些東西事無巨細地跟靜琬聊,能教的都教會了。”扭頭又對錢姨娘說,“這些管家的道理都是通的,雲姬的父親是五品官,她早年也是大戶人家的嫡小姐,她學到的東西靜琬應該可以借鑒著用。等我們迴了北京,我們再打聽師傅。這一年靜琬也不白混。”


    錢姨娘高興地連連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打分有點不給力哦。沒到250.我就不用耍二。嗬嗬。今天正常日更,還是希望大家多打分,成全我爬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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