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勤侯府花園北牆外麵有個占地兩三畝大空曠院子,取名叫楠軒,很多年裏一直都是侯府兒孫與家丁練武場。近十幾年裏,侯府雖然沒有湧現領軍人物,卻始終未脫軍人世家本色。


    尚武老侯爺並不親自擔任武術指導,他請了幾個高手師傅指點子弟們功夫,自己隻是當個教導主任,每天查勤查紀律,看哪個敢遲到或者馬虎,立刻就抽鞭子。人老覺本來就少,他老人家十分勤奮,一年到頭不歇著,逼得兒孫和下人們個個苦練,不敢拿花架子糊弄。十幾年練下來,連洵洵儒雅許靜瑜都能徒手放倒兩三個壯漢,老頭子其實一直十分得意。


    是那種葉公好龍式得意。


    侯府子弟基本是沒機會跟人動手,哪個敢出去惹是生非好勇鬥狠,落老侯爺手裏要挨鞭子,落侯爺手裏要挨軍棍。所以忠勤侯府門風雖然彪悍,闔府男丁那點野性狂性倒規規矩矩地全發泄了練武場上了。


    這個下午練武場是野得一塌糊塗。3多個家丁隻取十名隨軍,打得老侯爺幾乎彈壓不住。後把名額擴招到16名才勉強結束了這次選拔。


    許靜璋是穿過楠軒後麵角門進到花園裏,穿過侯府花園,西夾道外麵另一個角門可以通到春蕪院。這是一條近路。他剛剛走進花園,就看見待霜亭前站立著窈窕身影。


    天色已近黃昏,雪下了大半日,積雪半寸來深,整個園子都被染白了,房頂,路麵,還有樹枝上清清寒寒地掛了一層,寂靜裏,彌漫天地冰雪世界,她站那裏,全身像掛了一層難以描述孤獨和悲傷。


    “等我?”他走到她身邊,皺了皺眉,她氣息都是冰冷,這是這裏站了多久了?


    “七爺,我想迴一趟娘家。”凍得連聲音都微弱了。


    “有急事?”他本能地看看天色,陰得很重,顯得比平時暗些。


    夏夕搖頭,“不是急事,不過挺重要,對我而言挺重要。”


    “上燈了,天氣又不好,明兒白天再去不成嗎?”


    她不吭聲,神情很呆。他看得出,哭過了,依然十分傷心。


    “出了什麽事?”


    夏夕想了想,“大太太是我姨媽,七爺知道嗎?”


    許靜璋點頭,“知道。”


    一圈淚水又湧了上來,“都知道是吧?隻有我一個人不知道。”


    許靜璋看不出這有什麽重要:“你意什麽?如今什麽都改變不了了。”


    夏夕搖頭,“你不明白。18年了,沒有人疼我,連爹都不疼。今天我才知道我有這個姨媽,可她從來都不想認我。為什麽?我娘做過什麽壞事讓爹從此不提她,姨媽也忘了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跟我談起娘事,我背過繼母偷偷問祖母,連祖母都臉色難看,一句都不肯告訴我。人家女孩從小到大總該有個奶娘,可是我也沒有,我連一點打聽機會都沒有,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麽?她到底是怎麽了?”


    淚水順著白皙麵頰流下來,遇冷半凝似,將落未落,無端端讓他想起珍珠。許靜璋心一軟,“也許真相很殘酷。”


    “不會比我這18年無人疼惜日子殘酷。”一雙悲傷眼睛投他臉上,忽然一亮,“你知道我娘事?”


    許靜璋搖搖頭,“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隻知道大太太是你姨媽,這個侯府不是秘密。”


    “我繼母應該也知道吧?那徳雅可能也知道。真隻瞞著我一個人啊。”


    “追究這些有用嗎?易嫁已經無法挽迴了。她不可能允你嫁八弟,你娘也活不過來了。”


    夏夕目光散亂地看著遠處。彎彎甬道上寂靜無人,一陣風過,凍樹上簌簌地掉落一片酥雪。


    “你不會懂。你知道一個人冰冷絕望地長大是什麽感受?一個人周圍所有人冷眼中長大是什麽感受?我一直以來都是自己一個人,我甚至沒有過一個喜歡我奶娘和忠心我丫頭。我常常告訴我自己,爹有了繼母,不喜歡我,這是正常。祖母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沒有妹妹聰慧可人,太太就不用說了。我獨自偷偷地想我娘,好遺憾,她怎麽北京連個親戚都沒有啊。可是居然有,而且住得那麽近,抬腳就到距離。我不是要嫁她兒子,我隻是那麽渴望一點親情一點溫暖,她不是我娘姐妹嗎?這是為什麽啊?”


    這一刻,德閔壓心底18年孤獨悲哀像洪水一樣鋪天蓋地,讓夏夕再也無力把她們倆人情緒與人生分解開來,她和德閔變得同悲同喜,同根同源,不複是一個旁觀者角色。說不清是因為冷還是激動,她從頭到腳都拚命地顫抖,抖得連站都站不穩了。許靜璋來不及細想,就把她完整地擁抱自己懷裏。


    夏夕把臉埋他胸前,放聲痛哭。撕心裂肺哭聲這冬日肅殺凋蔽寂寞庭院裏久久地迴蕩,是那麽悲傷,那麽淒涼。


    緊挨著降霜亭書齋裏,二老爺許萱河默默站窗前,完完整整地聽完看完了這一幕。他緊鎖了眉頭,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歎息。


    當天晚上,夏夕沒吃晚飯就開始發燒了。喝了一大碗藥睡下,被窩裏那個小小身體一直發抖,牙齒上下敲擊,格格地響。除了牙齒響聲,她整個人異樣安靜,哭光了自己力氣,她像個布娃娃似沒有一點活力。


    許靜璋歎口氣,早早也洗了上床,把她摟自己懷裏,想借自己體溫給她取暖。


    夏夕臉燒得像朵桃花一般紅通通,眼睛裏水波欲流,唿吸都是燙人。找到了一個親人,卻打垮了她精神。她蜷縮他懷裏,像一隻受了傷小獸,叫不出痛,止不住地顫栗一陣又停一陣,看上去膽怯,茫然,似乎呆了。


    這呆呆樣子打動了那顆又冷又硬男人心,許靜璋第一次覺得她不那麽討厭了,真心覺得她可憐。被人易嫁不是她可憐全部。周氏他見過兩麵,是個精明厲害,休妻那天她意向相當明顯,巴不得立刻接了前房嫡女迴家。是擔心她留府裏給自己閨女找麻煩吧?哪怕她是被夫家休迴家,下半生境況堪憂,她也毫不容情。四兒這女人手裏長了18年,蓄積了多少心酸血淚,難怪傍晚會哭成那樣子,恨不能把全身血都化成淚水一次哭幹。


    以前她可能連這樣慟哭一次機會都沒有吧?孝對於他們這樣人來說,多是枷鎖,是威壓。不能委屈,不能怨懟,無論長輩怎樣對你,你都要堆出一張承歡笑臉。別說她,就連自己又何嚐有機會痛痛地哭幾次?


    他想象著她娘家樣子,孤孤單單地長大,周圍都是後娘耳目,有個風吹草動就被報上去邀功。哪裏還敢哭?眼淚就是她罪。她也有無法承受時候吧?忍不住鬧騰一次,風聲就給她傳遍北京,她醜名大概就是這麽來。可憐四兒內心後期盼大概就是娘親戚了。千裏之外杭州也許就是她心裏溫暖神聖地方,那裏有娘親戚,娘家人。她們不來則已,萬一要是來北京,見到她時候,肯定會好好待她。然而這樣指望今天被打得粉碎。


    想象大太太那張客氣疏離臉,矜持拒人態度,連笑容裏都帶著一點寒意。正因為從小看到大,這一刻,許靜璋替她覺得心碎。他歎口氣,把她緊地貼自己心口上,想多給一點溫暖。這個沒娘又糊塗孩子得到溫暖怕是屈指可數,偏偏又錯誤地把希望寄托不該指望地方。


    許靜璋頻頻歎息就好像發生遙遠地方,夏夕沒力量意。她隻覺得他體溫讓自己不舒服,她掙紮著從他懷裏脫身,然後離他半尺遠地方,找了塊涼一點地方,重蜷成小小一團。


    淒惻感覺讓許靜璋鼻子發酸,從小到大她有多少次睡成這個樣?睡成這樣就能安慰了自己?他不由分說,再次把她摟進自己懷裏。


    夏夕不出聲,立刻開始反抗,她不想讓別人碰她,他體溫也讓她喘不過氣,她不明白為什麽這個男人非要把自己抱懷裏,那裏她並不感到安慰,她太累太難過了,能不能讓她一個人呆著啊。


    許靜璋被這樣抗拒弄得頭暈,他不明所以地變得固執,他願意抱著她,他想抱著,他不喜歡被她推觸及不到地方。兩個人無聲地掙紮,急於讓她變得乖順聽話,一個灼熱吻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落了夏夕唇上。


    這是他第一次吻她,僅僅想瓦解她推拒力量。


    他做到了。燈光下,她用疲憊目光看著他,柔弱又無奈,滿懷淒涼,這時候還欺負她,他忽然覺得慚愧。


    他抬起頭,也放鬆了捏著她胳臂手指,用從來沒有過溫柔態度對她說,“你乖乖,好好睡覺,退了燒我就帶你迴家。你想問什麽,我們當麵去問清楚。”


    “七爺,你身上太燙了。”她聲線微弱。


    他苦笑,完全鬆開了她,“好吧,你睡吧,半夜要是口渴,就叫我。”


    夏夕如蒙大赦,繼續窩成團,獨自靜靜地睡去。


    夜慢慢深了,窗外雪落無聲,屋裏燈花卻輕輕地爆了一下,燭火跳了一跳。許靜璋起身吹熄了蠟燭,又摸黑迴到了床上。


    夏夕窩著睡熟了,因為發著燒,鼻息有點沉重。許靜璋她身邊躺下,安靜了半響,終還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地把她摟迴了自己懷裏。


    朦朧睡去時候,他想,這股杏仁味道淡淡,挺好聞。</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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