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鬆澤從來不是逃避現實的人,但卻從不曾如此瘋狂地渴望著,眼前的一切,隻是一場噩夢。


    明明他已經著手重新劃分大成號了,明明他已經開始彌補他的錯誤了。


    雖然官員們都不配合,不理解,雖然大妞和平安的反對十分激烈,但他已經鐵了心要把應該屬於韓諾的一切,還給他。


    阻力越大,行事越是艱難,他越覺得這是自己應當承受,應該麵對的,一切一切,都是他應該付出的代價。


    可再巨大的代價,也不該包括韓諾,不該包括,什麽也不曾做過,最是無辜的韓諾。


    那時,他在府城處境極之艱難,知府衙門那邊已經連著三日,號稱知府不舒服,閉門不見了。家裏妻子哭,兒子鬧,無一刻安寧。


    他不知道為什麽,曾經那樣純真勇敢心無雜念的妻子,曾經那樣天真單純,不知世事的孩子,會變成如今這樣。


    但是,他無權指責。


    相比妻兒,理所當然地抓著他們覺得屬於自己的財富不放,他這個覬覦恩人財富,陰謀陷害義弟的丈夫和父親,也從來不是什麽好表率。


    他用道理說服不了他們,其實根本說服不了任何人。用強硬的辦法,他們的反對和抗拒又是如此激烈。雖然,他本可以悄悄劃轉財產,瞞著這一向不問生意的婦人孺子。但大成號實在太大了,任何一點小動靜,都可以驚動不少人。自然少不了有心人跑來多嘴多舌,除非找理由把妻兒送到外地,遠處去,否則根本瞞不過。


    何況,這一次,他也下了決心,,即然要分,就分個堂堂正正,分個幹幹淨淨,再不給韓諾留任何後患,什麽事都要放在明理說清楚,不留任何將來反悔翻轉的餘地,所以,明知裏必要鬧得不可開交,他還是擺明了要一意孤行做到底。


    就在這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渭城送來急信:“二老爺病危”


    最初,淩鬆澤根本沒當迴事,這肯定是笑話,是謠傳,甚至是有心人要搗亂,要破壞他分割大成號而送來的假消息。


    小諾怎麽會病危?


    那個身體比誰都好,從來不生病的家夥。


    可是,來送信的,是他派去護送隨侍韓諾夫婦的親信,此刻,正跪在麵前,蒼白著臉述說著。


    先是去郊外給先老爺掃墓,二老爺不合在寒風裏睡著了,一迴家就咳嗽。當晚就發了高燒。夫人連夜派人請的大夫。


    渭城的名醫跟韓家都是老熟人了,一天之內就全都請到了。而這時,二老爺已經暈迷不醒了。


    大夫們都看過了,都很奇怪。都是常年給家裏診平安脈的,對家裏上下人等的身體情況都清楚,二老爺的身子向來是好得出奇的。雖是搬去府城住了幾年,可每年迴鄉祭掃,從沒忘了請他們診平安脈的,從來沒什麽問題的。


    那麽多大夫,誰也解釋不清為什麽二老爺一下子就病成那樣了,可最後說的話都一樣,人怕是不成了,早點準備吧


    淩鬆澤手足冰冷,搖搖欲倒。


    當年韓子逝告訴他的隱密,他從未忘過,這些年,不管是在渭城,還是在府城,甚至當初軍糧危機,家道中落之時,他都照樣按時花重金請名醫為韓諾診平安脈,照樣用昂貴的食譜藥膳調理韓諾的身體。


    哪怕文素秋不理解,哪怕韓諾也反對過幾次。他一概不理,隻說:“家裏再窮,也不缺這點錢,義父留下來的規矩不能破。”


    但縱然如此,隨著一年年平安度過,他和韓諾都升格當了老爺,韓諾還是從不生病,他幾乎都以為,那可怕的病症根本沒有遺傳到韓諾身上,義父一生忙碌,一世憂心,其實大可不必。


    可原來災厄從不曾放過韓諾,也不曾放過他。


    它隻是惡意地一直深深隱藏,當人們以為可以逃過災難時,才在世人最猝不及防時,毫不留情地跳出來毀滅一切。


    他呆呆地站在那裏,臉色漸漸慘白下來。


    那親信還在說:“二夫人哭得暈了好幾迴,家裏一團亂,幸好親家老爺那邊幫忙,派了不少人來,親家大爺也親自過來坐鎮,渭城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家,聽了消息,都來探望……”


    淩鬆澤終於慢慢找迴了理智,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卻也再無心多聽一句了,他一陣風般衝了出去,口中猶喝:“還等什麽,給我把府城最好的大夫請動,不管花多少錢,讓他們盡快趕到渭城。”


    跪在地上的心月複愣了愣,才忙不迭應聲奔波起來,而淩鬆澤自己,沒有任何收拾,沒有任何準備,甚至沒空等哪個下人幫忙,就直接衝到馬廄,解了家裏最快的馬,揚鞭催馬就行。


    因是鬧市急行,還先後撞倒了兩個行人,撞翻的貨物,攤子,更不知有多少。幸好是在熱鬧的府城,馬再快,速度也提不到哪裏去,被撞的人傷得並不重。淩家的下人喘著氣跟在後頭,加倍賠償,厚禮補償,倒也沒鬧出什麽大事。


    淩鬆澤就這麽一衝而走,淩家宅子裏卻是一片死寂。大妞知道消息便怔怔發呆,平安卻是喜得要跳起來:“老天有眼啊,爹總不會再鬧分家……”


    “住口”大妞一聲厲喝,嚇了平安一跳,還沒定神,卻見一向慈愛的母親直衝到麵前,揮手就是一巴掌。


    平安雖練過功,但從沒想過最疼愛他的娘會打他,竟渾忘了躲閃,那重重的一掌,挨得結結實實的。


    “那是你叔叔,你怎能這樣咒他。”大妞難得聲色俱厲。


    平安模著火辣辣的臉,委屈得看著她:“娘”


    大妞卻再不理他,隻怔怔坐下。


    是的,她是怨韓諾的,怨韓諾當年坐視她被趕出家門,不伸援手,怨韓諾花錢太過隨意,完全不為淩家考慮,最後還幾乎害死了平安,更怨韓諾引得淩鬆澤要分割家產,一年又一年,多少風波舊事,什麽恩也報完了。要留產業給韓諾沒關係,可是這一刀就分掉一半,對平安太不公平了。


    但她怨得再多,也從沒想過要韓諾死。她鬧得再厲害,也從沒有咒過要韓諾死。


    她不是完全不記得韓家的恩義,她不是完全不明白,韓家給了她怎樣安逸的生活。


    當年她險些被休,韓諾雖沒說話,可文素秋確實是一直相陪相護的。夫妻同體,她憑什麽非要把他們分開看待呢?


    這次的買畫風波,雖是韓諾引起的,但韓諾的性子她也知道,絕不是故意要鬧事,他隻是從來沒有那些尋常人會想,會轉的念頭。


    就是如今,丈夫天天鬧著要分家,那也肯定是丈夫的事,韓諾在背後,一定是一個字也沒說過的。


    一同長大的情份,相共患難的過去,也許已經遙遠了,但絕不會全部忘懷。


    隻是這偌大家業,這偌大財富,怎能讓人放手,她為自己可以不爭,為兒子卻非爭到底不可。


    但再爭,再搶,再鬧,她也從未想過要他死


    她忽然間伸手掩了臉,放聲大哭。


    平安嚇得忘了自己的委屈和不解,圍著她直轉:“娘,你怎麽了?”


    “娘,我錯了,我再不敢了。”


    大妞拚命搖頭,一語不發,淚落如雨,盡管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刻悲從中來,哀悼的究竟是什麽。


    渭城和府城之間的距離並不近,快馬加鞭不眠不休,淩鬆澤也用了近三天的時間,才趕到。


    淩鬆澤在韓府門前,不是跳下馬,而是直接從馬上跌下來的。幾天時間裏,他的人已瘦了一圈,全身都是灰塵,嘴巴幹得裂開。手腳都是發僵的。


    這時韓家內外,已經聚了許多人。


    韓諾重病後,文家借了不少下人過來。早有人認出淩鬆澤,及時將他扶起。


    淩鬆澤哆嗦著推開來挽扶的人,跌跌撞撞往裏去,不管是路上行人,上門探望的賓客,還是家裏的下人,都能看到,淩鬆澤一路走,一路有鮮血滴下來。連日奔波,人不離鞍,他的大腿內側是完全磨破了,血早滲透了兩三層褲子,一直在往外流。


    有人驚唿,有人喟歎,有人慌張地跑來挽扶阻攔。


    淩鬆澤兩眼發直,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一切的聲音他都聽不見,那些晃動的人影,他都看不清。


    多少人在唿喊他,可他隻知往前走,走在那熟悉的道路上。


    多少人迎麵而來,他隻揮著手,嫌他們礙事地拔開,穿過他熟悉的層層院落。


    好幾個在渭城有頭有臉的人來探病,沒有及時離去,遠遠近近地跟他打招唿,他目不斜視,隻是向前。


    迎麵奔來一人,將近五十歲,沉穩凝重,落落大方,卻是文素秋的嫡長兄。她父親年事已高,大多庶務已不理了。這一次韓諾忽然重病垂危,韓家人手不足,文素秋求助娘家。文老太爺雖也來探望過幾次,但年紀大了,不便久留,隻吩咐了長子在這裏外幫襯。


    這幾日迎來送往,安排作主的都是這位文大老爺。


    文大老爺掌事多年,沉穩練達,身上還有舉人功名,與這個庶出的小妹年紀相差甚大,雖不是特別親近,出頭為她做主,卻是足夠的。


    可就是這麽重要的一位親戚,這麽一位在渭城儒林中舉足輕重的人物走出來。淩鬆澤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就這麽擦身而過。


    終於走到了那熟悉的院子,聞得到濃鬱的藥香,聽得到喧嘩的人聲。他隻管排眾而入。文素秋哭紅了眼睛迎出來,他一語不發,一聲不出,從她身旁走進去,一直走進內室,然後身子晃動,幾乎是半倒半坐在床邊。


    他呆呆看著床上人事不知的韓諾,伸手模著韓諾頭上,已不再冰冷的濕巾,神智有些恍惚。


    他覺得,這個時候,躺在床上的應該是自己,而守在床邊的,才應該是韓諾。


    自幼及長,無數歲月不就是這麽過來的嗎?


    他這個下人偏生了個少爺身子,過上好日子了,卻是三天兩頭生病,真正的少爺倒是比誰都健壯,每迴他病弱,就這麽一直一直守著他。


    一直一直,守到他醒轉,守到他從鬼門關前走迴來。


    這一迴,一定也是這樣的吧。


    小諾怎麽可能會死,從不生病的小諾,怎麽可能死在他前頭。


    當年商隊遇盜,義父身子虛弱成那樣,小諾趕到了,他便也活過來了。


    自己痛打平安,激發所有舊病,那樣地垂危,聽說小諾也守了自己好些天,自己不也活迴來了。


    小諾自然是不會死的。


    隻要他守著他,隻要文素秋守著他,隻要所有他親近的,他在意的人,都守著他,自然,也是會活過來的。


    他這樣,瘋狂地想著,瘋狂地念著,瘋狂地唿喊著。


    “小諾……”


    那嘶啞的唿喚,幾不似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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