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府城迴鄉探親,固然是文素秋的意思,但無疑是正中阿漢下懷的。這個時候,離開一段時間,總是好的。


    淩鬆澤送了又送,臨別時笑著說:“等你們迴來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阿漢無語。


    他知道,不會的。


    無論淩鬆澤暗中在做怎樣的打算,一切都不會好起來的。


    局麵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不是一兩個人的決斷可以輕易扭轉的。


    現在的大成號與當年不同了。


    當年他一個建議,隻要淩鬆澤和文素秋保持理智,點頭答應,大成號就能一分為二。


    而現在,各方麵牽涉的利益者,已經厭煩了大成號的分分合合,變來變去,大妞和平安,也絕不會喜歡失去,看起來本就應該屬於他們的東西。


    這些道理,阿漢以前隻是不想,不分析,不代表真的什麽都不懂。


    不管淩鬆澤做什麽打算,都不是容易的,甚至會更加地刺激到大妞和平安。


    阿漢知道,在巨大的財富麵前,人會有怎樣的改變。


    當年韓氏宗族醜態畢露的所作所為,他雖不管不問,但絕不是不知道。


    大成號今日的財富更勝昔時,關於產業最後歸屬,再這麽含糊下去,大妞和平安,還有兩位老世仆,沒準也會漸漸變成那樣。


    淩鬆澤如果想要早點決斷,早點分清,動作若是激烈了,說不定又要刺激到他們更快地變成那樣。


    沒有誰是天生的壞人,大部份時候,人心都是向善的,可是,還是不要過份考驗人心了,過於龐大的財富,更多的,隻能喚醒人性裏最黑暗,最自私的那一麵。


    阿漢難得如此清醒。如此明白。


    就算淩鬆澤,自然也算不得純粹的壞人,多年來,他對他,不可謂不盡心,不可謂不關懷照料,事事周全的。如果大成號不是這樣富甲一方,如果大成號,不是能帶來巨大的權力和財富,就不會有當年的軍糧危機。如果,韓家隻是尋常小富人家,淩鬆澤就隻會是一個單純的,知恩圖報,義氣深重的好哥哥了。


    現在的淩鬆澤,陷在他自己的良心內疚之中,已經糊塗了,可是,阿漢卻出奇地清醒起來。


    他知道,一切也許終會好起來,但那決不會是因為淩鬆澤那不知內容如何的打算。


    迴到渭城,感覺到在文家,文素秋因無子而麵對的壓力,看到迴韓家後,文素秋難得地輕鬆。


    他更加清醒地知道,這些年,他或許從來沒有真正對她好過,一向說話算話的他,這一次的諾言,居然隻是一場笑話。


    連日來,文素秋始終沒對他提過楊寧的事,他甚至特意問過幾句,文素秋都拿謊言應付過去。


    但他沒有懷疑她,沒有誤會她。


    他知道文素秋也許不完美,但做為一個有夫之婦應有的德行,是從無差錯的。


    隻要他還活著一天,她就不會有別的心思,別的想法。


    但是,她也不會有別的幸福,不會有她夢寐以求的兒子。


    他們之間,也許有長年相處的習慣,親情,但是,卻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愛情和理解。


    他知道,他也許永遠不會讓她,在夢中囈語著他的名字,悵然落淚。


    他真的不知道她想要兒子嗎?隻是知道了,卻不關心吧


    他真的不知道,她當年與淩鬆澤的芥蒂,更多還是為了維護韓家嗎?隻是知道了,卻不肯費更多的力氣,去對她解說勸慰吧。


    他真的不知道,這幾年,在府城,文素秋的處境難堪,在淩家過得極尷尬嗎?隻是他自己不在意東西,就理所當然地以為她也應該不在意,


    他真的不知道,她因為無子而承受了多少非議,多少來自親人的指責嗎?隻是他自己無能為力,所以就一直看著,卻當看不到,聽著,隻當聽不到。


    他憑什麽對淩鬆澤始終耿耿呢,淩鬆澤自然不是好哥哥,可是,他也從沒做過好丈夫。


    他終於清醒地看明白一切,卻從未有過地疲憊。


    比第一世時,身體最虛弱時還要疲憊,比第四世時,所有內力被人騙走吸盡時還要疲憊,這麽懶,這麽懶的人,為什麽竟如走了那麽長,那麽長的路,再也邁不動一步那麽疲憊。這麽懶的人,為什麽竟如費盡了所有的心力,用盡了全部的勤勉,手指也不想再動一下,那麽疲憊。


    疲憊到,哪怕楊寧再次出現,一路追到韓家,他也沒力氣去說什麽,做什麽。


    即然文素秋還是要心慌意亂地掩飾,那他就什麽都不說好了。


    他這樣想著,慢慢走進韓家,走進留下他無數歲月,留下韓子施的低喚,淩鬆澤的囈語,大妞純淨的眼睛,平安天真笑聲的宅子,走進他與文素秋拜堂成親的宅子,走進,那當年熱鬧,而今冷清的宅子。


    他一邊走,一邊咳嗽,自己卻渾然不知。


    那一夜,他一直咳著,一直咳著。


    文素秋整夜睡不著,給他倒水,為他添衣,替他整好被子,吩咐人天一亮就去請大夫。


    她一直低聲地埋怨:“雖說是身子好,也不能象你這麽亂來,那荒郊野地,那麽大的風,你就敢胡亂睡著,看看,看看,可算是知道生病什麽滋味了。”


    老夫老妻,這樣地念著,怨著,她便忘了那厚著臉皮,不迴文家,偏要在韓家借住下來的楊寧帶給她的煩惱了。


    她覺得,這不過是偶感風寒,算不得什麽大事,自然並不憂心。她知道丈夫的身子一向極好,便也不把什麽小病放在心上,隻是這樣念著,說著,那被楊寧攪亂的心,便莫名地寧了,定了,安了。


    阿漢默默地聽她說著。今天去拜祭韓子施,文素秋體貼地走開了,他一個人坐在墓前,撫著墓碑,那樣冰冷的石頭,怎及活生生的人,血肉溫暖。


    他無聲地問:“爹,我該怎麽辦?”


    墓碑沉沉,永遠不會有人迴答他。


    這一世,唯一全無保留愛護他,唯一毫無雜念,隻是愛他,縱他,護著他的人,永遠離去,已經很久,很久了。


    郊外風寒,吹麵生涼,他無意識地模模自己的臉,幾乎以為會有淚水落下,但臉上一直是幹的。


    胸口一片空洞,他不得不俯在墓碑上,用冰冷的碑角抵著自己的胸膛,仿佛這樣,那地方便能被填實一些,便不會這樣空落落地讓人不舒服。


    他不怕痛,不怕傷,可是,這樣空寂寂的感覺,卻讓人那麽難過。


    不記得是怎麽睡著了,隻記得夢中隻有無盡的黑暗,無盡的冰冷。


    真是那樣受涼了,所以病了嗎?


    阿漢不知道,對於生病,他一向是沒什麽經驗的。


    自從修習神功以來,他在人世間的肉身凡胎遠比凡人強壯,隻要神功不廢,他一般都是不會生病的。


    最近的一次生病記憶,還是第四世時,武功盡廢之後的事了。


    相隔著幾百年,再一次生病,這樣的感覺真奇怪。


    明明手腳冰冷,心口都是冷的,可是文素秋偏偏說:“你怎麽全身發熱?”


    這一次,她的聲音裏帶了慌張。


    他看著她,她的麵目有些模糊,他衝她笑笑,想說:“沒事……”然而,聲音低弱得隻有自己聽得見,繼而,便是一片黑暗。


    那麽沉,那麽沉的黑暗,黑暗裏,沒有星空,沒有夢。


    一片虛空中,嬰兒時的記憶卻清晰浮現。


    風勁節對著韓子施仔細解釋那血脈中遺傳的絕症,但實際上,是說給他聽的。


    “這種病無法根治,隻能靠著調理身體來緩解。”


    “這種病不會直接致人於死地,隻是讓人的身體失去抵抗力,哪怕一點小病,都會帶來性命之憂。”


    “要好好照顧身體,不要大喜大悲,飲食失調,疲憊過度,不要有過強的情緒波動,這些都有可能讓病勢發作起來。”


    “……”


    “……”


    “……”


    原來如此


    竟然如此


    一直以來,對阿漢來說,做為韓子施一生最大噩夢的絕症,從來不是值得他憂慮的事。


    他練就神功,身體無比強壯,根本不怕發病,就算發了病,以他的功力,調順筋脈,理好血氣,驅走陰寒,又算得了什麽。


    韓子施生前,費盡心思斂財,明知財大招忌,將來或有後患,卻還是牢牢抓住財富不放,為的就是將來兒子發病,有那金山銀山可救命。


    他在世時,最好的補品,最好的藥膳,最好的調理,最好的大夫,通通供給兒子,就是,他去世前,還叮嚀淩鬆澤一切如故,這些規矩都不能改,還一再告訴淩鬆澤韓諾的身子不是小事,將來就是有一點小病,都要鄭重對待。


    當時,阿漢一直覺得沒必要,隻是沒法對父親解釋罷了。


    可是,這病魔就這麽毫無征兆地落在他身上了。


    是因為他太疲憊了,還是因為最近情緒真的起落太大了?


    明明他一向是感情遲鈍,縱有變化也往往微小到可以忽略的人啊。


    怎麽就在郊外睡了一會,吹了點風,便病了呢?


    黑暗裏,他迷迷糊糊地,直到被那聲嘶力歇的喚聲叫醒:“小諾,小諾……”


    那聲音不是在唿喚,不是在喊叫,那是心中血淋淋摘起,揉作一團,再嘶喊出來的聲音。


    “小諾……”


    他醒來了,微微一笑,眼前的人,麵目依舊看不清。但他絕不會認錯他。


    他淡淡喚:“大哥”與過去無數歲月,無數聲唿喚,並無不同。


    大哥,這樣,或許,最好


    他知道自己是怎麽得病的,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努力,就可以好起來。


    畢竟,他曾經無數迴把韓子施從生死關上拉迴來。


    但是,他太疲憊了,疲憊的,沒有力氣,做任何努力。


    他茫然地想,這一次迴去,張敏欣又要罵他自殺了,不,她不會這麽說,她看不到我的記錄……


    可是,我不是自殺,我沒想要死,我隻是,沒有力氣接著活下去。


    他的一生,不過是吃吃睡睡,全無建樹,生生死死,又有何妨。


    他要活下去,淩鬆澤難道永遠那樣忙碌,永遠永遠迴避他的眼睛,然後被他自己活活逼瘋嗎?可是他,還是固執地不想原諒,不想用一場坦然的交談,令淩鬆澤放鬆。


    淩鬆澤比前生那些人,已經好了很多很多,可是,那些人無關緊要,淩鬆澤卻是他叫了許多年大哥的人。


    大哥,我不怪你,我隻是懶得原諒。


    他要活下去,總有一天,大妞和平安,還有兩位老人都要變得麵目猙獰。善與惡隻有一線,一念成佛,但也一念為魔,即然他無力改變人性,至少,在他們徹底變得陌生而冷酷之前,結束這一切,沒有了對他們最大的威脅,不需要張牙舞爪,費盡心機地去維護自己的東西,也許就不用變吧。他真的有些懷念,那有著明亮的雙眼,帶著羞澀,偷看大哥背影的小姑娘,他真的有些懷念,走路搖搖晃晃,三步一跌,還常被他欺負地大哭的那個孩子。


    他要活下去,文素秋永遠是德行無虧的妻子,永遠不會有孩子,永遠不會有真正完整的家,真正完整的歡樂,永遠因無子,妒忌而受世人指責。


    他不去考慮文素秋與楊寧是否有私情,是否有複雜的過往,他隻是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一個好丈夫,而文素秋,應該有機會過更好的日子。


    現在的她,年紀還不是太大,站出去,依然有美麗的容顏,還有機會生育,再拖,就真的什麽都沒了。


    世世輪轉都渾渾渾噩噩的他,如此奇異地清醒地,冷靜地,明明白白地想起這一切。


    淩鬆澤在身旁一直喚他,文素秋哭昏在他床邊。


    他從來不生病,一朝病發,便如山倒。


    這一生,活得這麽長,這一生,他身邊有過這麽多人,雖然終將失去,但至少曾經有過,已經夠了


    他不是自殺,他隻是太累太累了。


    終於,他明白了,淩退之死後,為什麽,他怎麽都留不住韓子施的生命,為什麽,他曾無數次從死神手裏把人搶迴來,那一次,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甚至他暴露了自己最大的密秘,毫無掩飾,毫無顧忌地施展自己的力量也不行。


    當一個人,真正用盡了全部的心力,身心已疲憊至極處時,就再沒有什麽能令他振作,再沒有什麽,能將他挽留。


    哪怕是唯一的愛子都不行


    而他,已經累了。這麽懶,這麽懶的他,這一世,依舊除了吃就是睡的他,怎麽就累了呢?


    累得再沒有人能留住他。


    文素秋不行,淩鬆澤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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