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第幾天了。


    大腿上的箭矢已經被取出,淺一點的傷口已經結痂開始脫落,但幾處傷口還是無可避免地開始發膿。


    宋清明恍恍惚惚的,看見萎靡之花在傷口處綻放,精瘦的身子就好像是滋養死亡的養分,一點點被抽幹了力氣。


    他終日昏沉著,但又強迫自己在白日裏保持清醒,口中呢喃默念著一連串的人名。宋清明還是很擔心自己的腦子被燒壞的,這樣記不住仇人,該怎麽報仇呢?


    帳門前那道蜿蜒枯幹的血跡,通向於陽光灑落的一點點光明,支撐著宋清明在饑寒傷病中掙紮著活下來,他不止一次地盼望來人能掀開那道帳門,一點點走近著,走近他,然後將他帶離這個幽暗之所。


    爹啊,你若再不派人來,兒子恐怕真就要不孝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忽然響起嘈雜之聲。


    宋清明動了動身子,困難地抬起眼皮。逆光處,有個高大的人影一閃而過,帳門微動間就走了進來。


    “嗬……”宋清明開口,卻吐不出聲音來。他竭力地睜大眼睛看著那個人,最終卻隻看到模糊的輪廓,看著這道身影一直走到床前停住,居高臨下間怔怔望著他。


    “怎麽……弄成這副模樣?”低沉醇厚的聲音輕輕傳來,好像帶著一絲顫抖。


    宋清明的眼眶忽然就一片酸澀。


    來人正是趙錫。


    他看見“死而複生”的漢中郎,如今正曲手被人縛在床頭奄奄一息,那一張透著病態白的臉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墨發散亂在草薦之上,從前明亮的杏眼微闔著了無生機。


    春四月大漠尚薄寒,他的身上卻僅有薄薄一層未合攏的裏衣,精瘦的身子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隻做過簡單處理。


    趙錫怔怔望著。


    曾經意氣風發的紅衣少年郎啊,四年前隨同大軍出征的時候,曾經在火海中遙遙望向他的時候,是那樣的朝氣蓬勃,那樣的果敢沉穩,如今三千騎先鋒皆葬身莽莽大漠,而他們的主將孤身被囚在此,滿身狼狽。


    昏沉間,宋清明隻感覺到手腕被人攥緊,纏著的絲綢被輕柔地解開。隨即身子臨空,他的手下意識地垂了下去。


    “梁郡王!”金郎將在帳門口陰鷙地望著,眼睜睜看著趙錫打橫抱起宋清明走出來。金岫瞥見宋清明微微起伏的胸膛,眼神一狠,他怎麽還沒死透!


    “軍醫來瞧過好幾趟,都是束手無策,您還是讓漢中郎在此安穩地去吧,何苦讓他臨死還受這折磨呢?”他伸手攔住趙錫。


    “孤受魏國公之托,要將他兒子的屍首全須全尾地帶迴去。”


    “那不如等——”


    “如今孤來了,人卻還沒死。”趙錫玩味地眯了眯眼,藏住心底殺意,“那正好,迴去屍體還新鮮著,也能交差。”


    “……”金岫聽著這話,覺得哪都不對。“梁——”


    “金郎將!”趙錫徑自越過他往外走去,“別幹涉孤的事,孤還能看在歸德將軍的麵子上,給你點時間把尾巴處理幹淨。”


    金岫眉頭一皺,他是在威脅自己,如果再橫加阻攔,就要把蔣充世和他的事情查個水落石出。金岫最終還是收起阻止之心,拱手行了個禮,“恭送郡王。”


    出了軍營之後,有望連忙跑了上來把鶴氅披在自家少爺身上,瞧見宋清明這副模樣,他的臉都嚇白了。


    “王爺,少爺他……”


    “死不了。秦守呢?”


    “救出來了,在馬車上。”趙錫身旁黃門行了個禮,另一人就駕著馬車趕來。“主子,快上車!”


    趙錫一群人連忙上了車,沒過多久,軍營裏就追出一隊人,有望坐在馬車外遠遠望著,草叢裏跳出來幾個人,同追來的士兵纏鬥在了一起。


    老天爺,有望已經失了發財,還請您保佑少爺平安啊。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趙錫的馬車停在驛館處,如今驛館中的人全部被清空,二樓房間中,昏睡的宋清明身上蓋著一層被褥,秦守整理完醫箱長舒一口氣,攤在床邊。


    最嚴重的還是右臂的貫穿傷,肩頭的一處砍傷和腿上射進箭矢的地方,傷口都已經潰爛,好在手臂上沒傷到關鍵處,不然宋清明苦練多年的箭術或許就廢掉了。


    “這群雜種,活著也是大武的蛀蟲。”


    “有勞了。”趙錫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喂,這副理所應當的當家範是怎麽迴事啊。秦守唇角一抽搐,“他傷得很重又沒有得到及時處理,這裏太落後了,我也不能確保他能熬過去,看今晚吧。”


    趙錫自動把落後一詞替換成簡陋,看著宋清明的睡顏微微頷首。“多謝,你出去吧。”


    “……”


    “我們主子的意思是大夫您剛多有操勞,不若您先去歇息,今晚我們守在這裏,有事再喊您。”小黃門見狀立刻救場,賠笑著。


    秦守這才勉強點頭,出去以後問那兩個小黃門道,“你們倆叫啥名字?”


    “小的河清。”


    “小的海晏,我們都是打小跟著主子長大,隨侍主子的宦官。”


    “他是不是對人都這樣子?”秦守探頭問道,指指門內長身玉立的某人。


    河清海晏支支吾吾著,說不出話來。


    “行了行了。”秦守見狀也不再自討沒趣,轉身往自己房間去了。現在的小年青啊,話說自己如今二十有四,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了?秦守似想起些什麽,眼光一黯。


    房間內,趙錫垂首靜靜地看著宋清明。


    他的臉色還泛著潮紅,身上的高燒還未褪去,如今安詳地睡在那,倒像是被喂飽了魘足的樣子。


    趙錫看著秦守花幾個時辰才替宋清明治完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秦守告訴他,那些傷口先前曾簡單處理過,後來卻有被人硬生生破壞的痕跡,所謂如何破壞,兩人心知肚明,他們對待宋清明手段之狠厲,令人發指。


    邊疆戰士承擔著抵禦混夷入侵的重責,然而領軍之人竟如此無法無天,謊報軍情,勾結外敵,趙錫冷笑著,隻可惜這些年他和太子都不曾抓到他們的把柄,要不然也不會放他們橫行至今。


    如今金岫與蔣充世明麵上所犯之罪不過是陣前迷路,支援不力,雖致先鋒軍前軍覆滅,不過官降幾級更換主帥,領些軍棍,再教家產充沒,贖買人頭。


    而趙錫想要的,卻正是他二人的項上人頭。


    到現在為止,宋清明雖知曉蔣充世勾結混夷,卻也無十足證據,單憑個人說辭還怕被反咬一口,這事怕也不好處理。最要緊的是,宋清明迴京之後又該如何呢?


    他帶領先鋒騎兵偷襲卻遭大軍圍堵,全軍覆沒是真,身為將帥卻被混夷活捉也是真,大武軍功獎懲製度嚴格,怕隻怕宋清明迴去之後雖有國公相護,若一時抓不到蔣充世的把柄,這個黑鍋仍然是要落到他的身上。


    “真是蠢笨如豬。”趙錫低低道,心中煩躁。


    “……你,罵我。”宋清明悶哼一聲,迷糊之間還未完全清醒過來,就聽到趙錫如此說道。


    他淡淡瞥了宋清明一眼,隱去眼底情緒,“醒得倒快。”


    “夢裏有些不安……見到是你就放心了。”宋清明半闔著眼望向他,貪看。


    一別四年,君子芝蘭玉樹,愈發俊美。劍眉鳳眼生得王侯之象,高鼻薄唇一番涼薄之意。宋清明怎麽也想不到來的人會是趙錫。


    長開了,也更加好看了。


    宋清明想了想又開口道,“我覺得我好多了,聽說你被封為梁郡王,怎麽還會來這裏?別是來尋我的。上迴你連個告別也沒有,我還尋思著你不把我放在心上,其實那天隻是秦守病了,我關愛手下將士罷了。”


    “……”真聒噪。


    “你怎麽會來這裏?”他又不依不饒地問。開口嗓音還帶著沙啞,鼻音很重,聽著倒有些孩子氣。


    “我來給你收屍。”這倒是實話,沒到這裏之前趙錫也不知宋清明是被混夷人活捉,居然還能活著逃出來,可見他一身本領不是虛傳。


    “梁郡王還攬這活計?我是你收的第一個屍體麽?如此說來我倒很是榮幸……”


    “是魏國公!”趙錫忍無可忍。“你久在邊關所知不多,如今父皇病重,太子監國,幾大藩王並宮中皇子皆蠢蠢欲動,旁的你也能猜到——故我奉太子之命,特來收屍。”


    宋清明挑挑眉,後頭這話聽著倒有幾分好笑。


    如今外麵多傳他屍骨無存,父親或能察覺到此中陰謀,他在寧京抽不開身,因此必須尋一個舉足輕重的人親來邊關,尋到兒子屍身安葬也好,調查事情原委也罷,一定是要給自己兒子報這個仇的。


    隻是不知怎的,一向明哲保身的父親會找上太子去,二人各有所需,顯然一拍即合。然而現在就連太子都需要依靠國公爺來鞏固權位,此刻寧京必定是粉飾太平。


    哎,亂得很,哪裏都亂得很啊。


    宋清明收起那副不正經的樣子,輕輕歎了口氣。


    趙錫看了他一眼,“這些事,與你無關。”


    “邊關的事,總該與我有關了吧……”


    “迴去之後,恐怕你不會好過。”


    “最差不過人頭落地,有父親保著,也就個貶為庶人吧。”宋清明撇撇嘴,“如此也好,這些是我該受的。隻可惜還有更該受的人,如今還在耀武揚威。”


    趙錫沉吟良久,心中忽然有些憋悶。“這些不是你的錯。”


    “我剛可聽見有人說我蠢笨如豬了啊。”宋清明得意地望向他。“你這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傻子到底在得意些什麽。


    宋清明咧開嘴,“嘿嘿。”


    趙錫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宋清明如今因高燒臉上還紅著,如今這麽癡癡一笑,更像傻子了。


    夜色漫長,燭影幢幢,宋清明與趙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漸漸沒了聲響。趙錫一低頭,才發覺他睡了過去。


    許久,趙錫的唇角輕輕上揚。


    果然有些人,還是活著惹人生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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